娘子上菜了 第一章
    裴羲進莊時適逢大雨,莊裡的農民幾乎都躲在家中,沒見著他到來。與他一同入莊的還有友人范名暄及隨從廖延興,三人頂著傾盆雨勢馳馬狂奔,最後在一戶院落停下。

    廖延興翻身下馬,發現門並未掩實,當下推開大門。門房內,老易與管家裴賢正在對奕,小廝張寶財正欲出來解手,恰巧看見大門讓人推了開來,原以為是莊子裡的農人登門,沒想是陌生人。

    推門的男子一身棕衣,濃眉大眼,身子粗壯結實,一看就不好惹,若不是對方退後兩步,讓主子先進來,張寶財真會把他認作打家劫舍的盜匪。

    進門的男子五官俊秀,眉眼間淨是英氣,雖然全身濕透,可身上的衣料還是瞧得出奢貴。他正要上前詢問,忽地想起這人是誰了,忙扯開喉嚨叫道:「少爺!」

    他只在三年前見過少爺幾次,因此沒實時認出來。

    這聲喊叫把房內兩人驚得一呆,棋盤都撞翻了,裴賢衝了出來,脫口叫道:「二少爺。」隨即反應過來,忙道:「快,叫廚房備薑湯。」他朝張寶財使了個眼色。

    「是。」張寶財機警地應了聲。

    「等等,馬廄可是在後頭?」廖延興問道。

    「是,小的來就成了。」張寶財衝到門外要拉馬匹。

    「不用了,你去叫廚房煮薑湯,備點飯菜,二少爺還沒用膳。」廖延興說道。

    張寶財也沒與他爭辯,急忙領命而去。

    裴羲冷著臉往裡走,看起來心情不是很好。裴賢拿起紙傘跟上,老易再遞出一把傘交與范名暄。

    「實在對不住公子,宅子裡奴才不多,勞您親自打傘。」他是門房走不開身。

    范名暄爽朗道:「無所謂,反正都濕透了,再說沿著廊道走,也不會被打濕。」他婉拒了傘具,朝前走去。

    *

    午後忽然下了一場雨,雷電交加,原本在書房作畫的陌青禾放下筆走到廊下,憂心園子裡的菜蔬都要讓這猛烈的大雨給泡爛了。

    雨中一抹青影奔跑而來,似乎喊著什麼,可讓雨聲掩蓋了,待來人又近些,她才瞧清是張寶財。

    何事驚得他這般跑來?陌青禾擰下眉心,見他奔至自己面前,踏上廊道時,腳下一滑,差點摔跤。

    「小心。」陌青禾忙道。

    張寶財大聲喘氣,一邊揮著雙手。「快、快……少爺,二少爺來了,妳快收拾!」

    陌青禾臉色一變,問道:「到哪兒了?」

    張寶財抹去臉上的雨水。「這會兒怕是過了亭子,管家正絆著他,對了……還得備飯菜煮薑湯,少爺都濕透了。」

    「我知道,你快去換衣服吧。」她叮囑。

    衣服濕答答地掛在身上的確難受,張寶財點點頭。「我一會兒過來幫妳收拾東西。」

    「我自己來就成,書房裡沒多少東西,你快去換衣裳免得受寒。」她邊說邊往房裡走,聽見張寶財急匆匆跑走的聲音。

    進房後,她先把癱坐在椅上打盹的妹妹給搖醒。「快起來。」

    「嗯……」陌青苗動了下,一臉睏倦。「再讓我睡一下。」

    「還睡,阿松冒著大雨來找妳。」

    霎時,一隻懶貓化作一隻潑猴,登地一聲從椅子上跳起。「阿松來了?」

    「騙妳的。」她笑著搖搖頭,一面收拾桌上的東西。阿松與妹妹兩小無猜,感情極好。

    「妳怎麼騙人!」陌青苗生氣地跺腳。

    「不騙妳妳這懶蟲起得來嗎?還不快來收拾,少爺回來了。」

    「什麼少爺?」陌青苗一臉茫然。

    「睡糊塗了,還能有什麼少爺,這莊子的主人。」

    陌青苗打個激靈,身子不自主地抖了下。「正主回來了!完了!」她慌得在原地直打轉。

    「別像無頭蒼蠅似的,還不快來幫忙,把架上的布拿過來。」

    姊姊的話自小聽到大,一個命令一個動作,陌青苗心底雖慌得厲害,仍舊把架上的青布拿了過去。

    陌青禾將布攤開,把紙筆擱上,一邊道:「還愣著做什麼,快去收拾妳自個的東西。」見妹妹去拿窗邊的小盆栽,她忙道:「那些擱著,屋裡的擺設不用管。」

    大大小小的盆栽有十來個之多,怕是還沒收拾完,二少爺就到門口了。

    陌青苗放開盆栽,急急把才纔做到一半的鞋子放進竹籃裡。「二少爺會不會發現咱們佔了他的書房,把咱們趕出去吧?」

    「妳糊塗了,咱們是府裡的廚娘,他趕咱們做啥?」陌青禾將桌上散亂的書籍放回架上。

    陌青苗一怔,隨即笑道:「是啊,我怎麼忘了。」

    不過這也不能怪她,來這兒一年多,她從沒見過少爺,正所謂「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主人不在,便把這兒當自己家了,平時無事就到書房看書做針線活兒,偶爾姑姑會叨念幾句,說她們失了下人該有的分寸。

    裴管家總在一旁打圓場,反正二少爺幾乎不來這兒,她們自在些不要緊,他自個兒也不是奴才出身,不講究這些。

    「好了,快走吧。」陌青禾在布上打個結,走到房門口,順手把門上的小花圈給卸下。

    「不是說擺設不用管嗎?」陌青苗問。

    「這一看就是姑娘會喜歡的東西,還是取下好。」她沿著迴廊快步移動,一邊道:「我先到廚房煮薑湯,妳把東西拿回房,順便把阿蓮她們叫醒,姑姑那兒也去說一聲。」

    「好。」陌青苗點頭。

    這宅子除了她與姊姊外,還有四個奴婢,姑姑也在這兒,是訓練奴婢的嬤嬤。

    兩人在走廊盡頭分道揚鑣,一人往僕役房走,一人往廚房邁去,原本寂靜的宅子一下動了起來。

    *

    奴婢們將食案端上時難掩緊張,這是她們第一次見到少爺與外人,深怕表現不好,雖然來時嬤嬤已再三告誡如何行事,可心頭還是七上八下的。

    阿蓮將食案端至少爺面前時,雙手抖了下,雖然有些不穩,幸好湯汁沒有溢出,另外兩名奴婢也沒比她好上多少,不過雖無法從容自在,起碼沒有出糗。

    阿蓮鬆口氣,站至一旁,連瞄都不敢瞄主子一眼,顫抖著聲音道:「因米飯需要炊煮,廚娘先呈麵食,還望少爺不要見怪。」

    食案上擺著一大碗冷淘面,鮮碧的麵條上淋著肉末醬,旁邊擺著三碟菜,臘肉炒蒜末、五香辣豆腐與醃蘿蔔,最後附上一碗筍湯。

    雖說是匆匆呈上的膳食,可菜色也還行,裴羲便沒與之計較,點了下頭,示意她們退下。

    范名暄瞧著眼前的菜色,微笑道:「還挺香的。」也沒等裴羲先動筷,他自個就先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麵條。

    裴羲示意站著的廖延興坐下來一塊兒吃。他們雖是主僕,可出門在外他向來不講究規矩,廖延興也知主子的性子,立時坐下來用膳。

    「嗯……」范名暄揚眉。「你們兩個快吃,這碗麵不錯,又香又有嚼勁。」本想只是普通菜色,味道頂多一般,沒想到卻出乎意料地好吃。

    一直站在旁邊沒出聲的裴賢順勢接話。「那是,陌廚娘的手藝人人稱讚。」

    裴羲拿起筷子,說道:「張嬸不在廚房了?」

    「一年前她摔了一跤,傷了筋骨,身子一直沒復原,我便自作主張換了廚娘。這也算不得大事,我便沒報你知曉,剛剛那三個丫頭是一年多前買進府的,原來的丫頭年齡都大了,我便作主讓她們嫁人了。」裴賢補充說明。

    裴羲點頭。「小事你拿主意就行,我會在莊子住上一陣,一會兒你把府上的下人都叫來,我認一下新面孔,你去安排吧!」

    「是。」裴賢隨即離去。

    裴羲吃口面,讚許地點了下頭,果然美味。

    「我說這兒的廚娘可比你府上的好多了。」范名暄的筷子從方才至今都沒停下,幾盤小菜色香味俱全。「我不怪你把我拉出來淋雨了。」

    裴羲笑道:「我是拉你出來散心,遇上雷雨可不是我計劃的。」

    一直以來他都在外地經商,十天前才回老家,方才與父親起爭執,他氣憤難忍,騎馬出城散心,半路烏雲密佈,欲尋躲雨處時才想起自己有座莊田在附近。

    每半年,裴賢會寫信告知莊稼收成及田租收入,年底時會將帳簿呈上。這三年他從沒到過莊裡,並非是他信任裴賢,而是田租收益並不多,他一向沒放在心上。

    裴賢是父親一位遠親,五年前家鄉遭水患,遂帶著妻兒前來投靠父親,沒想妻兒病死在半路上,待他上門時已是面黃肌瘦只剩一口氣。父親早年曾受過裴賢祖父恩情,今日他來投靠,自要幫忙到底。

    父親請了大夫治好裴賢後,原想給他一筆錢營生,可妻兒之死令他萬念俱灰,父親擔心他想不開,又不知如何勸解,便將他安置在莊內靜心修養,還派人細心照料,之後他便長住在這兒。

    因這層關係,裴羲也沒將他當下人看待,只是兩人相處時日甚短,並不熟稔,話語間難免生疏。

    三人用完膳後,裴賢正好帶著一干人進廳。裴羲瞄了一眼,三名奴婢方纔已見過,裴賢要她們自報姓名,三人小聲地依次說著:碧蓮、蘭香、菊芳。

    站在她們身旁的是張寶財,裴羲三年前見過此人,自是有印象,除他之外,還有一名雜工簡來金,與張寶財年紀相當,都是二十出頭,不過個子壯實許多。

    而後裴賢指著一位四十上下的婦人說道:「陌姑姑原是宮女,去年新皇登基,賜了恩典,特許年紀大或身子不好的宮女回鄉,因碧蓮三人沒做過奴婢,我便請了陌姑姑擔任教引嬤嬤,讓她們懂規矩知進退。」

    「見過少爺。」陌雪梅微低著頭,恭敬道。

    裴羲還沒說話,范名暄已先一步道:「這可有趣了,沒想妳待過宮裡,見過皇上嗎?」

    「遠遠地見過。」

    「先皇呢?」

    「見過。」

    「什麼模樣?」

    裴羲瞥了范名暄一眼。「你這是什麼問話?」

    范名暄一點也不惱,笑笑說道:「別跟我說你不好奇,陌姑姑——」

    「公子喊小的嬤嬤便成。」陌雪梅說道。

    「好,一會兒妳給咱們說說宮裡的事。」范名暄興致高昂。

    裴羲望著另外兩名女子。「哪個是廚娘?」

    「廚娘陌青禾見過少爺。」陌青禾語調平靜地說道。

    雖然她低著頭,不過還是能看出年紀不大,裴羲說道:「沒想到妳年紀小小,廚藝倒挺不錯。」

    「謝少爺誇獎。」

    「另外一位……」

    「灶婢陌青苗。」她抖著聲說。「見過少爺。」

    「三位都姓陌?」裴羲看著三人。

    「青禾與青苗是小人的侄女。」陌雪梅說道。

    「嗯。」裴羲應了一聲,沒對此評論,只道:「都把臉抬起來。」全低著頭可不好認人。

    陌青禾抬起臉,正好對上裴羲的視線,他面貌俊秀、雙眉如劍,深邃如潭的雙眸透著疏離與淡然,膚色不似一般公子蒼白,比他身旁的范名暄好些;范公子一見就是世家子弟,沒在太陽底下工作過,比在場的姑娘還白皙,相貌也十分秀氣。

    裴羲不似他的隨從有著粗獷的外貌與身形,也沒范名暄的秀美,他五官英朗,黑眸如星,眼神淡漠卻不嚴厲。

    據管家說二少爺是妾所生,母親在府邸並不受寵,上頭的兄長雖也是庶子,其生母卻備受裴老爺喜愛,地位自然比他高上許多。

    三弟是正妻所出,雖排行老三,卻是嫡長子,身份比他高上一截,夾在兄弟間,他倒成了最不受寵的一個。就拿這莊子來說,是兄弟不要,父親才分與他的。

    裴羲的目光掠過三名奴婢,發現她們都在十三、四歲左右,難怪需要嬤嬤指導。至於陌家三位女子,姊妹長得不像,妹妹矮些圓潤些,容貌一般,姊姊與姑姑倒有幾分相似。

    兩人的身材差不多,偏瘦高,眉眼之間最神似,皆是淡眉杏眼,鼻子下則有差異,陌青禾的嘴唇豐滿,下巴也較圓潤,陌雪梅卻是薄唇尖下巴,臉上還帶幾分病氣。

    在他的注視下,三名小奴婢很快低下頭,有些不安。她們在田里長大,沒見過公子少爺,平時雖好奇卻也只是嘴上說說,真見上又膽怯了。

    陌青苗與三名小奴婢一樣,都是飛快低頭不敢多看,陌雪梅則是不著痕跡地看了三位男子一眼後才垂下頭。與她們不同的是,她並不害怕也沒有不安,她是連先皇、皇后、皇上都見過的人,民間這些王公貴族、富貴世家又豈會讓她緊張。

    陌青禾是最晚避開目光的。她將三人細細打量後才低下頭去,沒瞧見裴羲若有所思的目光。

    陌雪梅沒有惶恐之情,他能理解,畢竟是待過宮裡的人,見識膽量自然不是其它人所能比擬,只是沒想這陌青禾也挺有膽識。

    不過他也沒在這上頭糾結多想。人有千百種,膽子有大有小,沒什麼好深究的,只要守禮有規矩,他不是那種會欺壓打罵下人的主子。

    「我會在莊裡住上幾天,你們平時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毋須戰戰兢兢,我不是苛刻之人,你們只要做好分內的事就成。」

    裴賢遲疑了下,才道:「要不要從府裡調幾名婢子過來,碧蓮三人年紀尚小,怕伺候不好……」

    「不用。」裴羲說道。「她們只要端膳食茶水,早上打水進來就成,其它事我們自會處理,若這點都做不好也不用待了。」

    陌雪梅立刻道:「少爺說的甚是,請放心,定不教少爺失望。」

    裴羲點點頭。「好,都下去吧。」

    三個小奴婢在陌雪梅的眼神示意下端起食案,走了出去。

    「等等,嬤嬤妳留下來給我們講些宮裡趣事。」范名暄興致高昂。

    裴羲搖搖頭,只差沒翻白眼,一旁的廖延興則是露齒而笑。范名暄一向是喜歡熱鬧的性子。

    「是。」陌雪梅點頭。

    陌青禾上前一步,問道:「不知少爺公子們有無不吃的青菜或其它不喜的食物?」

    范名暄先道:「除了苦瓜、韭菜不愛吃外,沒什麼不能入口的。」這廚娘手藝不錯,他已經開始期待晚膳了。

    「我不挑食。」裴羲簡單一句。

    陌青禾望向廖延興,他忙道:「少爺吃什麼我吃什麼。」雖說少爺沒將他當下人看,可身份還是不同,廚娘其實不需特意問他。

    「是。」陌青禾朝二少爺福身後,便自行告退。

    陌青苗緊張地跟著姊姊離開,待走了一段路後,才嚷道:「我的腿都打顫了。」

    陌青禾笑道:「平時就愛誇自己膽大,到底是大在哪兒了?遇事便驚慌。」

    她不好意思地說道:「就是緊張嘛,我又不像妳跟姑姑,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她沒讀過幾年書,可姑姑教導她們時老愛在嘴上叨念這句,因此便記住了。

    「二少爺不是會刁難的主,做事小心別出錯就成了。」

    「如果他知道咱們用了他的書房,會不會生氣?」陌青苗問。

    「不知道,還得相處一陣才能摸清他的性子。妳泡壺茶讓碧蓮她們送過去,別忘了配上糕點。」陌青禾吩咐。

    「好。」她摟著姊姊手臂。「沒想到二少爺長得挺好看的,那范公子也不錯,就是白了些,像個姑娘。」

    「小心讓人聽到。」陌青禾壓低聲音。

    「聽到了也沒關係,我又沒說他們壞話。」

    陌青禾打趣道:「明天阿松來,我告訴他妳稱讚別的男人好看,瞧他吃不吃味?」

    「唉呀,妳幹麼跟他說這個。」她搖著姊姊的手臂。「別跟他說,阿松醋勁可大了。」

    陌青禾笑著沒說話,聽著妹妹聒噪地開始說起她上回隨口稱讚了簡來金身體壯實後,阿松兩天不跟她說話,自己在那兒生悶氣……

    漸漸地,妹妹的聲音與大雨融在一塊兒,她走神地想著,不知道少爺要待多久?說自己不挑食,結果醃蘿蔔幾乎都沒動,竹筍湯也沒喝,不像另外兩人吃得乾乾淨淨。

    她不認為他是因為吃不下而放棄醃蘿蔔,最上頭的那一塊被咬了一口,就擱在一旁,很明顯他是不喜歡蘿蔔的味道。

    只能等晚膳時再試一次了,希望他不是討厭青菜,否則可難辦了,這兒肉類不多,蔬菜卻是一園子——

    *

    接近傍晚時,大雨總算停了,廖延興本欲回裴府通知,說少爺暫住莊內,過些日子才回去,卻讓裴羲給攔了。

    「路上泥濘,明兒一早再回去不遲。」

    廖延興明白他還在生老爺的氣,也就應下了。

    晚膳比午食豐盛許多,一大盅佛跳牆、兩盤薑醋魚、八寶豆腐、兩盤炒鮮蔬及竹筍雞湯,不像午膳時各有食案,而是擺滿一桌,讓他們一塊兒食用。酒自是少不了的,裴賢從地窖裡拿出農人自製的酒釀,讓奴婢們在席間為他們斟酒。

    果盤與糕點最後呈上,三人其實都已飽足,但還是忍不住吃下鮮果奶酪。這是范名暄下午對陌雪梅提出的要求,想吃宮廷點心過過癮。三人之中就數他最好吃,在城裡還開了家酒樓。

    裴羲從沒在晚上吃得如此飽足,即便過了子時仍覺腹中積食,難以安眠,遂起身漫步閒走,走到中院時,想起這兒似乎有間書房,便信步往屋裡走去。

    點上燭火後,他發現架上的書多了不少。三年前,他來的時候不過一排書,現在多了好幾排,他飛快掃了一眼,大多是才子佳人小說,窗邊有不少花花草草,樑柱上還掛了幾盆垂吊的蕨類植物。

    裴賢應該不會花這些心思,想必是陌家姑侄佈置的。裴羲隨手抽出一本書,翻了幾頁,卻見一張巴掌大小的紙張夾在裡頭。

    紙上畫著一個蘿蔔,線條雖簡單,卻維妙維肖,旁邊還寫了兩句話——蘿蔔入詩我不會,入菜倒能擺一桌。

    笑意一下躍上嘴角,裴羲輕笑幾聲。從這兩句話推測,寫作者最有可能是陌青禾,她是個廚娘,做一桌蘿蔔宴自然不難,白日見她行事規矩、冷靜自持,沒想也有這樣俏皮的一面。

    他隨手翻了翻,後邊又有一張紙片,白菜靜靜躺在上頭,依舊是兩句話——清熱去煩用白菜,燉得一鍋度夏暑。

    他微微一笑,又往後翻,卻沒再發現紙張,瞬時有些失望。雖然稱不上文采,卻挺詼諧。

    他正欲翻閱其它書籍,驀地聽見後頭傳來奇怪聲響,他立刻吹熄蠟燭,無聲地自窗口躍出,正好瞧見一個黑影鬼鬼祟祟地接近僕役房。

    「喵喵……」黑影對著其中一間房喵叫了幾聲,又拿小石子打向窗欞。

    裴羲隱在暗處沈下臉。沒想到這宵小還挺熟門熟路的,不多時,一個身影自房裡走出,竟是陌青禾。

    裴羲冷笑。才子佳人的書看多了,也來倣傚後花園私會嗎?

    那人上前就要說話,陌青禾哼了一聲,朝後門比了下,對方點點頭,拉了門閂,走出去,裴羲無聲無息跟上,須臾間,發現自個兒後頭也跟了人。

    「少爺……」

    裴羲轉頭對他比個噤聲的手勢,廖延興頷首不語。他起床如廁,聽見後頭有聲響便悄悄跟來了。希望陌廚娘不是要幹壞事,他還想多吃她煮的膳食,而不是把她送進衙裡吃牢飯。

    兩人走上斜坡進入樹林後,才聽見陌青禾怒道:「不是跟你說過不要爬牆進來,還學貓叫丟石子,是想把人都吵起來嗎?」

    「我有急事。」

    「除了要錢你能有什麼急事?」

    「這次妳一定要幫我,不然我就完了。」

    「你是不是又去賭了?」陌青禾怒道。「上次已經說過不會再幫你還賭債!」

    「這是最後一次——」陌豐栗急道。

    「最後一次?」她打斷他的話。「父親讓你氣死、農地被你賣了,家也讓你弄垮了,哪一回你不是說最後一次?」她氣得握拳,若不是為救他一條狗命,何須賣地賣屋?

    「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錯,我這次一定改!」陌豐栗立刻道。

    「這些話我不想再聽,你走吧。」

    見妹妹要走,陌豐栗抓住她的手臂,嚷道:「不給錢的話,他們會把妳跟青苗都給賣了!」

    「你倒是貴人多忘事,我跟青苗早讓你賣給裴管家了。」陌青禾冷笑。「要不要把賣身契拿給你看?」

    雖然只簽了兩年,裴管家人也不錯,但想到原本有田有房,如今卻成了下人,能不氣嗎?

    陌豐栗一時啞口無言,慌道:「反正妳得救我,否則他們要斷我手腳,我是說真的!」

    「真的又如何?我沒錢給你還賭債,他們若真上門,我先給他們兩銅板,拜託他們痛快點,別光說不練,立馬打斷你的腿,再剁下你十根手指頭到城裡去乞討還債。」她面無表情地說道。

    陌豐栗駭然地看著她,樹後的裴羲忍住笑意,沒想陌青禾發起脾氣如此剽悍,可惜心狠得太晚,否則怎會落到賣地賣屋的田地。

    「沒事的話我先去睡了,明天還要應付賭坊的人。」陌青禾說罷便走。

    陌豐栗一把扯住她的手。「妳怎能說這樣的話,怎能見死不救?我是妳大哥……」

    「老實跟你說了吧。」陌青禾甩開他的手。「你不是我大哥。」

    「妳——」

    「父親臨終前都跟我說了,你是他從糞坑裡撿回來的……」

    裴羲淺笑。這姑娘實在讓人哭笑不得,連後頭的廖延興都忍不住摀嘴,免得笑出來。

    「妳胡說!」陌豐栗叫道。「我知道妳生氣……」

    「我是說真的。」她嚴肅道。「你不覺得自己長得跟我們不像嗎?都怪父親一時心軟,把你從茅坑裡撿回來……」

    「陌青禾!」陌豐栗脹紅臉,惱羞成怒。「我沒時間跟妳說瘋話!妳到底要不要給我錢?」

    「沒錢。」

    「妳沒錢可是姑姑有錢——」

    「你胡說什麼,姑姑哪有錢!」她厲聲道。

    「人家都說她從宮裡出來的時候,娘娘給了她一些首飾跟銀票。」他的雙眸浮現貪婪之色。

    陌青禾氣得咬牙切齒。「這些沒腦的渾話你也信!姑姑回鄉那天你也在場,包袱裡除了衣物外還有什麼?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偷偷翻看了好幾次。」

    「她準是藏在某個地方……」

    再說下去,她真會撲上去給他一頓好打,陌青禾轉身就走,卻讓他再次抓住手臂。

    「不然……不然……妳偷點東西出來讓我拿去抵債。」陌豐栗開始動歪腦筋。

    「你是不是瘋了?!」她叫道。

    「妳不敢的話我去。」他壯起膽子。來這之前,他才讓賭坊的打手給痛揍一頓,若天亮前籌不出錢,他就完了。

    陌青禾深吸口氣,冷道:「你只管去,莊子的主人回來了,被逮住可別怪我沒警告你。」

    他怔了怔,但很快反應過來。「只要妳幫我就不會被抓到——」

    竟有臉講這樣的話?陌青禾勃然道:「辦不到。」

    「妳真的要見死不救?」陌豐栗大喊。

    陌豐栗這副死纏爛打的窩囊樣讓裴羲皺下眉頭,正考慮現身,身後的廖延興已經忍無可忍,小聲問道:「要不要小的教訓他?」

    「好,妳不幫我沒關係,我去找阿松。」他使出殺手鑭。

    陌青禾立即變臉。「你非要把青苗的婚事也毀了才甘心是不是?」因為兄長好賭成性,阿松的父母已經有點想退掉兒子與青苗的婚事,他若真跑去借錢,這婚事立即就吹了。

    「妳幫我我就不去。」陌豐栗立刻道。

    裴羲冷下臉,正欲示意廖延興出面時,卻聽見陌青禾咬牙說道:「好,你狠。」

    陌豐栗大喜。「妳答應了。」

    「跟我來。」她往林子裡走。

    「妳去哪兒?」

    「我還有一些私房,埋在林子裡。」

    見兩人往前走,裴羲自然也悄悄跟在後頭。

    「唉……陌姑娘犯傻了。」廖延興小聲歎道,賭鬼這等人貪婪如無底洞,這回給了他,下回一樣來。「今兒個不讓他去找阿松,難道他以後不會去嗎?」

    聽陌青禾的話語,阿松將來便是妹夫,成了親人後,陌豐栗討起錢來更不會顧忌了。

    裴羲沒有說話,只是無聲跟上。

    走了一段路,陌豐栗不耐煩地問道:「到底在哪兒?」

    「快到了,不就是怕你發現所以藏得遠些嗎?」陌青禾沒好氣地說。「往右拐,杏樹旁算過去第三棵樹下。」

    陌豐栗當即加快腳步,陌青禾長歎一聲。「你自己去挖吧,拿了快走省得我改變主意。」

    「好,我拿了就走,以後不賭了。」陌豐栗語氣輕鬆。

    陌青禾一個字也不信,她站在原地,瞧著陌豐栗往第三棵樹跑去,急促的腳步聲在林子裡迴響。眼見他離目標越來越近,十尺、九尺……八、七、六……

    啪嗒一聲,陌豐栗倏地消失在陌青禾眼前。

    「啊——啊啊啊——」

    尖叫聲瞬時在黑夜中炸了開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