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身風雨你從海上來 第六章
    程敬南看著她兔子似的眼睛,就這樣還說沒哭,見她嘴唇都凍得烏青又忍不住訓她:「不是讓你找個避風的地方呆著嗎,你還站在這樣的風口,真是笨!」

    「喂,今天不准罵我啊!」林順撅著嘴巴抬頭看他。

    程敬南看她那副模樣:「你今天怎麼拉?」

    林順站起來,說:「沒什麼,程敬南,你陪我去坐摩天輪好不好?」

    程敬南也不多問,把衣服脫下來給她披上,林順被他的動作勾起心事,眼眶又紅了,抓緊了他的外套。

    他們身邊不遠就是一個大型的遊樂場,經過過山車,海盜船,旋轉木馬……林順卻看也不看,單單拖著程敬南走到摩天輪下面。

    程敬南不解:「旋轉木馬,你們小女生不是最喜歡這些嗎,為什麼不坐?」他記得他從前那個年輕的秘書就愛唱王非的《旋木》。

    林順嘴硬:「誰說的?」

    林順拉著程敬南坐上摩天輪:「程敬南,你如果恐高呢就閉上眼睛,在心裡叫我的名就好。」說完才記起恐高的是揚凡。

    程敬南看著林順神氣的樣子好笑又好氣,忍不住逗她:「誰怕誰是小狗。」

    然而坐上去二人都是感慨萬千,程敬南一直以為這輩子再沒有機會來的遊樂場竟然用這樣的方式再一次在他的生命裡粉墨登場。

    當摩天輪轉到最高處的時候林順站起來,探出半個身子用手捲成喇叭狀對著下面的城市大喊:「揚凡,你會後悔的,我一定會過的比你好,好很多很多很多……」

    一直記得很小的時候她賴著楊凡陪他來坐摩天輪,說:「仰望摩天輪的人是仰望幸福的人,那上面每個格子裡裝的都是幸福,只要坐上去就會得到幸福。」

    可是她將恐高的他騙上去,卻原來這經典的謊言騙到的只是自己。

    她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一連串連氣都沒換的說了好幾個「很多」說完就激烈的咳嗽起來。程敬南站起來拍著她的肩膀另一隻手輕輕的放在她的腰的另一邊卻沒有再說話,沉默著給了林順最堅實的依靠。

    林順的聲音在城市的上空飛揚——「很多很多……」

    此時遊樂場的門口有車子發動引擎,悄無聲息的走掉。

    下來的時候經過廣場,有家玩具公司正在舉辦活動,林順拖著程敬南上前,原來是比賽吹氣球,誰在規定的時間裡吹爆的氣球最多誰就獲勝,一等獎是一個碩大無比的玩偶。

    林順心癢難耐擠進去報了名,程敬南在外圍的親友團的位置看得很清楚,林順是如何將一個又一個氣球吹爆,每爆一個她幾乎都被嚇了一跳,卻總是飛快的拿起下一個,繼續,動作熟練且專業。

    程敬南微笑,想以林順對氣球的瞭解這冠軍恐怕非她莫屬了。

    程敬南說得對,最後林順從主持人手裡接過那只巨大的流氓兔對著話筒說得獎感言:「哎唷,我的媽呀,嘴巴估計要腫一個禮拜。」暮色中,燈光下,眾人哄然大笑。

    那時主持人放的背景音樂是張信哲的《白月光》,正唱到:每個人都有一段傷,想遺忘,卻欲蓋彌彰……

    程敬南看著林順紅紅的嘴巴,剛剛她哭得聲音都變了,可死不承認。

    她走過來,程敬南的眼神慢慢轉黝,意味深長。

    臨走的時候,林順忽然將玩偶往他手裡一塞說:「等著。」一溜煙的跑了。

    此時正是遊樂園晚上營業結束時分,程敬南抱著玩偶站在出口處,身邊是絡繹不絕的人流。

    有活潑的女孩子見了這道風景,對身邊的男子嬌嗔:「你看人家的男朋友多浪漫?」

    男孩明顯的不解風情:「那樣的玩偶你生日的時候我不是也給你買過嗎,有什麼好羨慕的?」

    女孩薄怒:「你是豬!」

    男孩笑著摟緊女孩的脖子把臉往她臉上蹭:「可你不就喜歡我這樣的豬嗎?」原來只是故作不解風情。

    「呸!不要臉!」

    說完還是互相抱成一團,甜甜蜜蜜的又走了。

    程敬南並沒有注意太多,他老遠看見林順氣喘吁吁的跑回來,一隻手藏在背後,另一隻手伸在他面前問要手機,程敬南摸不著頭腦,但還是把手機掏出來給她。

    林順背後的手裡原來是只小小的流氓兔,她飛快的把小兔子系到他手機上,拍拍他的肩膀說:「程敬南同學,這是給你今晚表現的獎勵,記得好好養著她,不准送給你的紅顏知己,我可是會定期查崗的。」

    程敬南看著那肥胖的兔子一臉的流氓表情,哭笑不得,心想:他可從來沒想過要送女人這東西。

    他說:「哎,這個好像不適合我吧!」

    「不適合有什麼要緊,久了自然就習慣了,習慣成自然。」她把手機遞還給他,眼睛危險的瞇起再威脅了一句:「我剛才的話,你聽清楚了沒有?」

    這孩子氣的表情好像又取悅了程敬南,他抿嘴一笑。

    出了門,右側有賣烤地瓜的攤子,林順來遊樂場來得多,每次來必買這烤地瓜,老闆都認識她了,她卻只是轉頭看了一眼,然後決絕的掉頭。

    是的,她必須學會放棄一些東西,就像剛才的旋轉木馬,有時候走一圈回到原地,你以為是回來了,而實際上一些東西已經變了,人也是會變的。14年的感情,自她從樹上掉下來那一刻起,一直小心的討好著他,她數學教授的父親都拿她的數學都沒折,她卻硬生生的為了他把數學從不及格考到120,而等她終於考上他的學校,他又休學出國創業,接下來她等了他四年,好不容易把他盼回來,曾瑞說他的公司需要「萬成」集團的投資,而「萬成」的吳曉光喜歡她,所以她……

    以前別人稱道揚凡的聰明,上進,禮貌,自律,又有野心將來一定會有一片江山的時候,她沾沾自喜,比自己受了表揚還高興。她媽媽說她成天扛個相機拍些個破門爛窗,什麼用都沒有,看她以後怎麼養活自己。她從來不擔心,這不還有揚凡嗎,將來揚凡養她就夠了,只要有他,他從來不怕迷路,只要有他,她從來不擔心自己將來該怎麼辦,他幾乎是她的靈丹妙藥,她以為16歲那年的那個溫暖的掌心能夠包容住她稍嫌冰涼的手,給怕冷的她一掌心的溫暖,誰知,歲月流邁,風流雲轉,始知這一路九曲三彎,到這裡再回首已經隔著重重山脈,看不清來時的路,手還怎麼握回去?

    程敬南看著她微紅的眼睛,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從不相信愛情,在他的世界裡男女向來就是一場交易有戲,為錢,為性,為目的,手段而已。因此再多的女人在他面前哀求,如何的軟弱他也能輕輕拂過她們的手,無動於衷,這一刻面對林順卻說不出話來。

    程敬南送林順回家,車子開到林順樓下,林順狀態早已恢復過來,剛程敬南還約了她明天去看網球公開賽。林順剛打開車門,程敬南叫住她,林順詫異回頭,程敬南叮囑道:「回去好好睡一覺,把這些不開心的都忘掉,上去吧,乖!」

    林順聽見那「乖」字心跳漏了半拍,紅著臉,湊近程敬南做個鬼臉。

    程敬南笑了,醇厚低沉的男聲,很爽朗,她發現好像第一次聽他這樣笑。

    但是林順剛一下車就愣住了,她的樓下還停著另一輛車,銀灰色的雷克薩斯GS300,揚凡的車。

    整個晚上揚凡都在跟著她,林順摔向他的包裡有她的錢包,她這樣莽撞的衝出去,楊凡擔心她。當時揚凡聽見她從摩天輪上飛下來的聲音,發動車子悄無聲息的走掉,但是還是忍不住來了她樓下,想把包還給她才好。

    他從遊樂場回來就到了她家樓下,他以為她很快會回來,沒想到他等了這麼久。一輛德國跑車經過他,擦身過去的時候他聽見她在車裡嘰嘰喳喳的聲音,音色如常甚至還帶了點她對他特有的胡攪蠻纏,這次的對象卻不是他,黑暗中她的側臉呼嘯而過,她卻沒有注意到他。他覺得右臂的傷口處忽然突突的跳動,那是刺痛,一下一下!

    可終究什麼都沒做,楊凡發動引擎,倒車,掉頭。

    楊凡開得很快,卻止不住臉上的肌肉抽動,可是揚凡你到底想怎麼樣,這不是你要的最好的結果嗎?他把方向盤握得死緊,車上了高速,他不停的超車,超車。

    林順看著揚凡揚長而去的車,愣住了?怔怔的發了好一會的呆。

    程敬南止住笑,看著林順僵直的背影,仰頭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他也認識揚凡的車。

    林順和楊凡的事,他早已窺得大概,他再看了一會林順,沒再理她,也發動車子,引擎發出巨大的聲響,性能優越的跑車速度當然也是驚人的。

    林順上樓用冰敷了敷眼睛,這個晚上出乎意料之外的,她沒有失眠。第二天,一睜開眼就看見一隻巨大的流氓兔坐在她的枕頭旁,面對她做出欠扁的酷酷的樣子,她腦海裡忽然浮現起那個抱著兔子穿西裝的男人,站在人流繁盛之處等待她,樣子滑稽,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程敬南看起來好傻,林順無聲的笑了,她拿起床頭的手機打給曾瑞問他拍攝地點。曾瑞愣了那麼一秒鐘才告訴她。

    她當然知道曾瑞為什麼詫異,如果是昨天,她自己都會驚訝她今天還會去拍廣告,但是到今天就不足為奇了,不管揚凡到底想怎樣,她曾欠揚凡一條胳膊,這一次就當她還他,從此以後,歲月一刀兩斷。

    曾瑞在電話裡說來接她,林順答了聲好,到了化妝室她才記起昨天的網球公開賽,於是給程敬南打電話。不料卻是一個中年男人接的電話,愕然了半秒鐘,她報上自己的大名,那男人一直都是禮貌恭敬的,再過了一會電話轉到程敬南手裡。林順玩心大發:「程總,您好!」

    程敬南愣住了,林順怎麼會知道?

    他卻不知道林順是在開玩笑,嘲笑他連私人手機都有專人接聽,其時程敬南正在開會商討股市的問題,胡疏見是他私人手機響才提醒他接,程敬南壓低了聲音:「什麼事?」

    也許是程敬南嚴肅的語氣讓林順心裡不舒服,於是她也說得簡潔:「沒事,只是我現在在拍廣告,那個網球賽我去不成了,你繼續忙吧,我掛了,拜拜!」說完電話便被她掛斷。

    掛了電話,林順忽然發了脾氣:「到底什麼時候才弄好啊,我要冷死了。」

    化妝師正在幫她弄髮型,邊對她道歉邊叫助手給她拿來羽絨服:「哦,對不起,對不起,再忍一忍,很快就好!」

    林順見化妝師這樣做自己倒又開始不好意思起來,化妝室內開著暖氣,其實也不是那麼冷的。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發這麼大的脾氣!莫名其妙!

    程敬南開完會看見秘書謝萌放在桌上的兩張門票,看了很久,慢慢的眉眼間的線條變得冷硬,然後,他把它們揉成一團扔進一旁的紙簍,謝萌正好送文件過來。

    沒多久手機卻又響起來,林順不好意思的在那頭說:「程敬南,我們廣告後還有時間趕得上網球賽,門票……你沒送人吧?」

    程敬南沉吟著說:「沒,那到時候我來接你?」

    掛斷電話後他彎腰從紙簍裡把門票翻出來,幸好剛剛沒有一時衝動把它們扔進碎紙機。

    這兩次的動作都恰好讓謝萌看見,對於這個「程總」,很多公司內部的年輕女孩都曾向她私下裡打聽過,因為公司內跟他打過照面的女孩子,哪怕是前台接待小姐,他見了都會微微含蓄的笑,點頭,有禮有度,顧盼生輝。

    位居高位,俊朗禮貌,文質彬彬,簡直叫人想尖叫,公司內年長女人的心中亦起漣漪。

    幾乎所有的女人都在談論他,可是剛開始大家連他年齡都不知道,26?33?他的相貌和處事的老辣讓人在這種選擇間搖擺不定。這樣的男子出任總裁當然是免不了有人不服的,中間隱約有人盛傳他是因為靠與董事長白敏嘉的關係才進的公司,後來又見了他身邊前仆後繼的艷女名媛,大家都認為這是一個二世祖,自從他做了老總大家基本上都好整以暇等著看好戲。可是他沒有一絲窘困,他不急不燥!

    從前,沈家小姐還鬧到公司來過,他也只是一味的淡定,從容,固若金湯,於是漸漸的沈小姐便不再來了。元老們對這些花邊新聞嗤之以鼻,開會的時候難免怠慢了些,他不難堪亦不挑釁,只是不聲不響就贏了萬成,打得萬成損失慘重。最讓人大跌眼鏡的是,這樣一個漂亮的翻身仗之後他亦還是跟從前一樣,待人接物,彬彬有禮,依舊喜怒不形於色,只是這種深沉卻多了一分威懾作用,再無人敢露微詞。

    電視、雜誌來預約採訪,他總是推掉,但亦有禮有度,不張狂不傲慢,所以到現在八卦上有關於他的新聞幾乎都是正面的。

    謝萌是前任總裁的秘書,公司原來給他配備的那個美女讓他調走,再指明調了謝萌過來,他對她也是禮遇有加,從不苛責,可是謝萌對他交代下來的事總是兢兢業業,不敢有半點差池。謝萌在公司裡也有些年頭了,積累了不少東西,可是這個「程總」的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平靜的臉上,她總是看不出來他的喜怒,越是深不見底越是叫人不由自主的恭謹生畏。

    只是謝萌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會怎樣對待他的女友,令他心儀的女孩子,那該是怎樣的啊?早晨她進來送文件看見他把特意叮囑她去高價買來的網球賽門票扔進紙簍,過一會她再進來拿他審批過的文件又看見他掛掉電話從紙簍裡把門票翻出來小心展開……這樣的反覆,她可以理解為他是為了那個女子嗎?

    謝萌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程敬南,她略微頓了頓,然後若無其事的取走桌上的文件輕輕走出去帶上門。

    程敬南按時去接林順。他把車開到停車場,剛下車一抬頭便望見前頭一個人的背影,他也跟著揚凡走進電梯,揚凡提著一個女式包有點心不在焉連程敬南跟他進了電梯他都沒發現,頭微微垂著,眼睛也微微垂著。

    走進去,正好看見廣告裡最後一個鏡頭,導演攥緊拳頭有點小小的激動,因為能聽見他小聲的微笑說:「perfect!」

    就在要最後一個鏡頭結束的時候,林順突然一勾吳曉光的脖子,不管不顧的吻了上去,這是原廣告設定裡沒有的鏡頭,但是畫面卻出乎意料的讓導演「驚艷」。

    程敬南正在揚凡身後,所以揚凡那微微聳動的肩膀和僵滯的身軀他看得分明,只是他定力也驚人的好,他沉著臉,面不改色地把林順的包交給工作人員走出攝影棚。

    一切結束,林順挫敗的蹲下來,吳曉光欲勸她去換衣服,她卻猛一抬頭,那凌厲的眼神讓吳曉光混身一震,抽了抽嘴角,最後默默地站起來,工作人員馬上給他披上預先準備好的羽絨服,卻無人敢走近林順。

    程敬南冷眼旁觀。

    林順坐在地板上,雙手環過雙腿抱著,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神空洞,臉如死灰對著揚凡走出去的方向。

    林順早晨打電話給曾瑞的時候一直都是心情好好的,剛才拍廣告也一直很順利的進行,來之前想好了,從此以後,一刀兩斷,但是這個世界上偏偏有個詞語叫不由自主,上一刻還咬碎銀牙的發誓,下一刻就……

    林順忽然看見揚凡,他提著她昨天摔向他臉的包,大概是要工作人員等收工後轉交給林順,這個人一絲不苟的進行著自己的事整個過程從進門開始連看都沒有看過林順一眼。

    想起昨天晚上他一言不發開車從她家樓下走掉,想起昨天她把包扔到他臉上跑掉他沒有半分挽留,前程往事湧上心頭……她忽然紅了眼睛,心下酸楚,看他要走便發了狠,拼著魚死網破的心上演了和吳曉光的那一出。

    但是揚凡照舊沒有看她一眼,不緊不慢的走出去,腳步沉穩,一步一步皆是踏在了她的心上。

    她是真的傷心,忽然想起那夜糾纏程敬南的沈倩來,由衷的悲哀,當女人把自己當牌打的時候,她已經輸得一無所有,走投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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