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寒王 第1章
    當寒芬醒來時,看到自己身處的簡陋屋子,還以為自己來到了鄉野小村。

    這個地方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只有一張床、一副桌椅,加上一口正在燒著東西兼取暖用的小火爐。若不是看到半開的窗外,種著他所熟悉的花草、建著他已看膩的亭閣屋樓,他不會認出這是宅邸裡的某一處。

    師父是個很注重外表的人,宅邸的一切雕飾富麗堂皇到可以媲美皇親國戚,就連他們出門行刺,師父都要他們穿得像富貴人家,不但體面,也可避人耳目、逃開官府的盤查,畢竟他們無法將殺手與公子哥兒聯想在一起。

    不過在如此富貴的表面下,也安排了幾處像這樣窮破的地方。他隱約記得,這是給未出師的師弟妹或不上道的殺手待的地方。他們的師父,就是一個賞罰如此分明的人。因為他出師甚早,很快在道上闖出名號,所以很快就脫離了這裡。

    他緩緩地坐起身,扯動了左肩的傷口,他咬牙忍疼,看了一下左肩,發現自己正赤裸著上身,左肩的傷都已處理乾淨、包紮得整潔,隱隱有股令人身心鬆弛的藥香……

    這藥香讓他感到安心,他本想再躺回榻上,休息一會兒,畢竟這次行刺,他連續三天兩夜沒睡,身體實在是累了。

    可一沾枕,他大驚!

    這裡可是全禁國最大、最教人聞風色變的殺手門!雖說這裡的人互稱師兄弟、師兄妹,但他可沒忘了,連他在內,大家都被師父調教得有如豺狼虎豹,誰都不可以信任!

    他趕緊起身,發現旁邊的桌上有備著一件乾淨的襦衣,他抓起隨便套上,便要逃出這間讓他暫時放下警戒的屋子。

    此時,這間屋子的門打開了。

    那開門聲就像在耳邊突然爆炸的鞭炮一樣,驚得寒芬連忙拔下自己束髻的黃銅簪子,像刀一樣緊握著,困獸似的緊瞪著來人。他那緊張的模樣,彷彿自己還身在敵營似的。

    「師兄?」

    門邊冒出的柔柔嬌聲,與一室的緊繃大相逕庭。

    看見受傷的師兄能夠站起來,女孩顯得很高興,好像壓根兒沒看見對方正拿著致命的武器對著她。

    她關上門,走到小火爐旁。她笑得毫無防備、毫無心機。「師兄覺得如何?傷口還會痛嗎?要不要再躺一會兒呢?」

    寒芬沒回答她,只是用一雙利眼打量著她。

    他沒見過她,應該這麼說,他從沒在這間大宅內,看過可以笑得這麼天真、這麼單純的女孩──如果不是他頭昏、看錯的話。

    她生得嬌嬌小小,一副弱不禁風、一陣掌風就可以吹倒她的模樣,連臉都一樣精小,只有那雙眼睛,大得可以洩漏出許多她內心的情緒。天知道,這在師門內是多大的禁忌──這女孩怎麼可以將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出來呢?

    女孩走到小火爐旁,把藥簍裡的藥草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撥進了爐上的陶鍋裡。

    寒芬還是一樣警戒著,想看透她──看透她的天真底下,是不是藏著心機。

    他知道,有些師妹會拿天真來當面具。

    放好了藥材,女孩直起身,擦了擦臉上被爐子逼出的薄汗。她看到寒芬依然維持那姿勢不變,也是這時才發現他手上正拿著一枝簪子對著她。

    寒芬看到她的臉色變白,好像嚇到了。他想,這女孩也太遲鈍了。

    「師、師兄,那個……別誤會……」她急著解釋,貿然向前靠近他。「我只是替你療傷,我沒傷害你的意思,別、別誤會!」

    「不要過來。」寒芬冷冷地警告她。

    不過他心裡的警戒其實早放下一半了。他看著她那拙於防備、拙於言辭的笨模樣,不禁懷疑她和他是師出同門嗎?她這模樣怎麼可能當得了殺手?

    可轉念一想,萬一她就是想拿這笨模樣,想讓他松下戒心呢?

    他是寒芬,他不會被騙。

    他用簪子隨意挽了個髻,把身上的襦衣穿好,又環顧四周,沒看到他原本穿的衣服。

    他瞪向一臉焦急的女孩。「我的衣服呢?」

    「師兄,你現在還不能動,傷口會──」原來女孩焦急,是因為看到他肩上泛紅的傷口。

    「我的衣服!」寒芬凶她,女孩縮了一下。

    她不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把她擔心他的表情扔到一旁──即使他看得出,那表情如此真實……但誰知道?誰知道師父在他不在的時候,又飼養了多少只豺狼,要他們互相殘殺?

    「我、我拿去洗了。因為,上面有血。」女孩顫抖地說:「還沒幹。」

    寒芬皺眉。

    意識到自己似乎做了什麼罪無可赦的事,女孩趕緊陪罪。「等衣服弄乾淨了,我會親自還給師兄,不會弄壞師兄的衣服的,請放心。」

    寒芬不想多說。他瞥了一眼窗外,仔細聆聽,知道這屋子四周暫時無人經過,他要走的話,正是好時機。

    他不再多留,一個箭步就要上前開門。

    「啊!等一下!師兄!」沒想到那女孩竟拉住他。

    他又瞪她一眼。難道她不知道,殺手最痛恨別人碰他們嗎?

    女孩雖然怕他的眼神,但是這回她倒很有勇氣,堅持說完自己的話。

    「藥,你得喝藥。」她指指火爐。「不喝的話,逼不出毒的。」

    「不必了。」寒芬轉身要走。

    女孩還是不放手。

    「師兄,你得顧你的身子!」

    寒芬怒了。「是誰要你這麼做的?!是若袖?」若袖是他的二師弟,總與他不對頭。

    難道這女人是若袖派來陷害他的?因為師門有一條規定,不許同門之間互助互濟,違者一律鞭笞。

    女孩先是呆了呆,好像對若袖這名字不太熟悉。想了想,啊了聲,才說:「是二師兄?可這跟二師兄有什麼關係?」

    「不要裝蒜!」寒芬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放手。」

    「請你喝藥!」這女孩不知是不會看人臉色,還是真的找死,說不放就不放。

    寒芬這回不說了,直接運氣,手只是輕輕一擺,就把她給逼退開來。

    這推力太突然,女孩沒有防備,竟跌坐在地上,還撞上爐子,差點把陶鍋給撞下來。還好陶鍋只是虛晃幾下,那藥湯並沒灑出來。

    寒芬心裡也是暗驚,不知道這女孩怎麼連最基本的防備也沒有,這麼容易就被人推跌在地。她真是他同門的師妹?

    女孩想坐起來,撞上爐子的肩膀卻抽痛了一下,痛得她嘶嘶叫。

    「啊,痛……」

    寒芬緊握拳頭,狠下心,說:「你根本就不該理我。」

    女孩抬起頭,眼眶紅紅的。

    寒芬選擇忽略那雙紅眼睛。

    「你難道不知道,同門互助,鞭笞二十?」他故意哼笑。「真是傻子。」

    女孩一愣,臉終於出現了怒色。

    「看到人受傷,替他療傷,有什麼不對?」她賭氣地說。「我不知道這裡的人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一件普通至極的事,也要這樣緊張兮兮的?」

    「隨你怎麼想。」寒芬撇頭,不看她。「你自己好自為之。」

    說完,他匆匆地走了。

    以往,即使是犯下滅門血案,他都能從從容容的走出大門。

    可離開那女孩,他卻是用逃的。

    他和那女孩一樣,也不懂、也困惑。

    他不懂為什麼自己無法面對她?為什麼看到她被推倒在地的模樣,心裡會覺得愧疚?

    難道是因為那顆關心他的心,是真實的、是純潔的?

    看慣人心黑暗面的他,反而害怕,害怕自己會依戀、會無法捨去這份溫暖的感覺?

    他不懂,他也不要自己再想。

    ***

    這棟大宅邸裡,有分前庭、後庭。這兩庭由一道中門分隔,過了中門,會發現這棟宅邸竟可同時容下這兩個有如天壤之別的殊異世界。

    前庭的廂房,是師父以及幾個已出師的師兄姐所住,寒芬便住在這兒。這兒的生活就像一般富有人家那樣,有華麗的雕樑畫棟,精美的瓷器、梨木傢俱,還有一堆對他們唯唯諾諾、伺候得無微不至的婢女、門僕。華衣美服的他們,的確就如尋常人家對富家皇族的印象,是那樣高貴,高不可攀。

    至於後庭,滿是骯髒破漏的房舍,間雜在雜亂的竹叢野草中。走出中門,好像來到荒煙蔓草的荒境中,無法想像這會是在同一棟宅邸內。這個後庭,便是那些剛入師門的師弟妹,或是已出師,成果卻不這麼亮眼的下等者所待的地方。

    那些已出師、並在道上闖出名號的師兄姐,曾經也是從那兒爬出來的,對那後庭是畏懼及鄙夷的,從來都不願多看那兒幾眼。

    寒芬對那兒也是感到輕蔑、不屑的。因為那裡正是無法向上爬的懦夫,終身必須待著的地方。

    今天,他用完了早膳,婢女來傳話。

    「爺,盛師父要您早膳後去見他,他有一門生意要請您接。」

    寒芬面無表情的喝著茶,淡淡地說:「我知道,一會兒就去。」

    他揮揮手,婢女退下。

    房內無人,他輕歎了口氣,探摸著傷口。傷口才放了幾日,還沒癒合,能負荷嗎?

    但這問題只有一個答案。不管能不能負荷,他都一定得接,這是他在這師門裡保住地位的唯一方法。

    他打理了一下,出了房,往師父的書房走去。忽然,他聽到了極輕如落葉的聲音,他凝著臉猛地回身,看向來人──

    「嘿!師兄──」來人熱情的打著招呼,臉上那誇張的笑,就像雜耍的面具。

    他依然冷著臉。「有事?」

    這生得清秀、一笑就能蠱惑眾人的男人,笑道:「聽說,您又有案子要接?」

    說著,他甚至伸手,想稱兄道弟的去攀寒芬的肩膀。

    那肩膀剛好是寒芬的傷處,他盡量保持自然,閃過這男人的勾搭。

    男人將這反應看進眼裡,又說:「師兄,怎麼?嫌我髒?」

    寒芬冷冷看著他。

    「還是……」男人露出狡詐的笑。「那裡碰不得嗎?」

    「若袖。」寒芬開口。「我有事先走,日後再談。」

    這叫若袖的男人逕自說:「師兄可得小心。您知道師父的,殺手受了傷,就跟自己的女人給別人搞過一樣,一點價值都沒有。」

    寒芬停下腳步。

    若袖興災樂禍地等著他的反應。

    寒芬回過頭,也露出了一個看來很有親和力的笑。在外頭,要裝出這種笑來讓獵物放下警戒,並不困難。

    他說:「你有時間在這兒說風涼話,何不多表現一點,讓師父肯定你的價值,好取代我的位置?」

    若袖皺眉。「你說什麼?」

    「你能嗎?」

    若袖僵著臉,想反駁。

    寒芬搶話,不讓他說。「若能,你今天不會還是大家嘴裡的二師兄。」

    「你──」若袖不笑了,臉上儘是怒氣。

    寒芬一笑。「先走了,師父找我。」

    他從容地走過廊道,拐了彎,四周靜悄……

    他臉上那帶笑的面具便卸下。卸下後,是一臉的疲憊。

    這種日子,總是無邊無際的。不能與人交心,只能一直這樣勾心鬥角,鬥到永生永世……

    他的肩膀抽痛,他皺眉忍著,調整內息,才往師父的書房走去。

    可他又聽到後頭有腳步聲。這腳步聲竟不掩不藏,大剌剌的往他這兒跑來。

    他想若袖這傢伙,竟氣到毫不隱藏自己的行蹤,果然是個成不了材的傢伙──

    他的手弓成爪,猛地回身一攻──

    「哇!師兄!」一張嬌弱的小臉大驚失色。

    他也嚇了一跳,趕緊收掌,可掌風還是削到了那女孩的臉頰與耳邊的頭髮。一道血痕從女孩臉上流了下來。

    「你這是做什麼?!」他沒想到自己會氣到罵人。畢竟他差一點把她的心給挖出來。「你難道不知道門規?」

    女孩被罵,愣了好久,才問:「啊?這也有門規?」

    這女孩,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不可以在走廊上衝跑,尤其是在別人背後,因為很容易就會被前面的人當成刺客給除掉。殺手門樹敵太多,而這些刺客也都是精通此道的殺手,殺手永遠不會在目標的正面出現。

    但寒芬本來話就不多,不願多說,冷著臉就要繞過這女孩。

    女孩叫道,又伸手抓住了他。「師兄,等等!」

    寒芬瞪她,看著她抓他的手。

    女孩尷尬的收回手。

    「有事?」

    「我……我還不是很清楚門規,不過我有很努力在背,我──」

    寒芬打斷她。「門規不用背。」每天在鬥爭的漩渦中心,就會明白這些門規訂定的企圖、心機,這種東西還需要背?

    女孩想了想,卻還是一派天真地說:「怎能不背?我再不背,豈不是要害死師兄?」

    寒芬皺眉,不懂她說什麼。

    女孩露出自豪的表情,說:「我找到那條門規了,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師兄那天那麼急著走。」

    寒芬的眉頭更是皺,不是不耐煩,而是完全不知道這傢伙要表達什麼。

    女孩逕自背著:「門下互助,助者十鞭,被助者二十鞭。」

    背完,她趕緊向寒芬鞠躬,說:「對不起!」

    寒芬退了一步,很多事他都能處變不驚,但這女孩真的讓他傻眼。

    她抬起身,一臉抱歉的說:「師兄說得對,我真傻,我上次太不小心,怎可以大剌剌的?我應該要偷偷的。」她的意思是,她不應該大剌剌的幫他,而是偷偷地幫他。否則被發現,他這被助者可是要被多打呢!

    她不說「幫」字,天真的以為別人聽不懂──如果真的有外人在監聽的話。

    她真的是傻子,一點都藏不住話,什麼事都要這樣直白的說出來才舒坦嗎?

    「你有什麼事?」寒芬再問一遍,若問不出什麼,他真不理她了。

    女孩恍然,趕緊將懷裡的包袱遞給他。

    「這是師兄的。」她拍了拍包袱。「都弄乾淨了。」

    寒芬不知道裡頭是什麼。

    女孩讀懂他的眼神,伸手指了指他的衣服。「上次的。」

    寒芬一愣,懂了。上回她把他的衣服給扒了,拿去洗了。

    想到這兒,寒芬的表情軟了一些。

    「還有、還有……」女孩招招手,意思是叫寒芬彎下身。因為他太高了,足足高出她一個頭,她想跟他說悄悄話,根本勾不著。

    寒芬歎了口氣,不自覺就配合了她,彎下身,讓她同他說悄悄話。

    「裡面有我配的藥包。」女孩小聲說:「請用小火熬,每天服三回。一定要喝喔!這樣你體內的毒才排得出來。」

    寒芬沒有說話。

    「師兄?」女孩以為他沒聽懂,要再說一次。「沒關係,我再說一次。」

    「不必。」寒芬淡淡地說:「我懂。」

    他只是僵住了,一時不知道要向幫助他的人說些什麼,甚至是做出什麼表情才好。他從小學過各種武功心法,卻從來沒學過該怎麼做出出自真心的反應。

    「真的?太好了。」女孩笑了笑。「請一定要記得喔!」

    寒芬抬眼看她,看到她頰邊的血痕。

    他剛剛,差點把她的心給挖出來……

    而她,這樣冒冒失失、匆匆趕來,並大費周章的隱藏,卻是欲蓋彌彰,竟只是為了替他送來他的衣服以及治傷的藥包……

    這傢伙……有目的嗎?

    還是……有的只是一片想要關心他的真心?

    他的手動了一下。若不是他即時抑制住,他差點要替她擦去她頰邊的血痕。

    最後,他只平平地說:「謝謝。」

    女孩依然笑嘻嘻。「不客氣。啊──」

    她忽然叫了一聲,寒芬一震。

    「有人來了!」她聽到微小的聲音朝這邊步來,她急著要走。可走前,她不忘道別。「再見!師兄!」

    說完,她身手靈巧的跳下走廊,躲進庭園的密林。

    寒芬依然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她離去的方向。

    他真的不知道這女孩在想什麼。幫助他,有什麼好處?

    但不可否認的是……

    她帶給他一股溫暖。

    ***

    寒芬再次行刺成功。接下案子後,賊人當晚斃命,讓案子的業主高興極了,除了酬金之外,又送來一箱金錠。

    盛師父因此非常高興,分了兩錠給他。這兩錠的價值,在穰原城裡買一間有院子的宅邸都不成問題。

    但寒芬除了表面上唯唯諾諾之外,並看不出什麼喜色,畢竟他早習慣了師父視財如命、喜怒不定的脾性。

    他只是暗暗慶幸,他聽了那女孩的話,服了兩天的藥湯,使他的毒排出大半,內力使得如以往一樣自如。

    第一次,他竟有想感謝人的念頭。

    不過他現在才想起,他不但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連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師妹都無法確定。他總想,師父會收這樣少根筋的人當弟子?

    他幾次想到後庭去,去找她那樸實的小屋子,但最後都作罷。對已出師、住進了前庭的師兄姐來說,去後庭是有辱身份的。

    於是,他壓下了這難得想感謝人的善意,繼續當他冰冰冷冷的寒芬。

    有一天,他經過位在前庭與後庭之間的一處大花園。這花園很大,但沒一處是種花的,地上植的全是綠茸茸的草皮,是個十分開闊的地方。因此,師父總是在這裡驗收徒弟修行的成果。

    自從他在這座花園裡頭得到師父的肯定、可獨自行刺之後,他就再沒跨進這裡過。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其他師弟妹在這兒練功。師父則坐在一座亭子裡,緩緩喝著茶,一旁有婢女給他搖扇,像個欣賞景色的遊人般閒適。但大家都知道,這練習可一點都不輕鬆,出了什麼差錯,都是要被罰的。

    本來,他看了幾眼就想離開。但走了幾步,餘光一瞥,卻教他一愣,停下了腳步,正眼看個仔細。

    師弟妹見到傳說中的大師兄,紛紛停下來問好。

    「師兄。」

    「師兄您好。」

    問候聲此起彼落,寒芬不耐地擺擺手,算是回應,眼神還是盯著牆角。

    師弟妹的問候聲,引起了師父的注意。

    「寒芬,真是難得。」師父招他進亭,備了茶杯,要他陪他一同喝茶。「瞧瞧你這些師弟妹吧!看看哪個可以是你寒芬第二,哈哈。」

    「不敢當,師父。」寒芬謙遜地說,眼神還是注意在角落那裡。

    是她。

    那個不知道自己身在虎口、總是那樣大剌剌表露感情的傻女孩。她果然是留在後庭裡、被人認為是不成材的徒弟。

    只是,今天的她,看起來鬱鬱寡歡。因為沒有笑,使她的身影好像被陷在一片膠著的陰影裡。沒有人去同她說話,她也不主動找人攀談,大家勤練著拳,她卻在那兒絞著手,一副忐忑難安的樣子。

    怎麼回事?

    「我希望你能幫我,寒芬。」師父突然說,寒芬回神,恭敬的聽。「以後我會讓你少接些案子,多待在宅裡,替我訓練這批弟子。」

    寒芬瞥了一眼站在場中央、正訓斥師弟妹的若袖,說:「二師弟已在訓練師弟妹,恐怕……」

    「我私下和你說,寒芬。」師父搖搖頭。「若袖不行。幹這一行,可不是打罵就能成材的。」

    寒芬沒有多說。

    此時,若袖往亭子望來,看到寒芬就站在師父的身旁,臉色一變,趕緊四處察看。

    寒芬一看到他那慌了的神色,就知道他急於表現,要他們之間可以高下立判,讓師父知道誰比較厲害。有時想想,他這二師弟也挺可悲的。

    若袖就這樣盯上了那個站在角落絞手的女孩。

    他氣沖沖走過去。

    「慈柔!」

    女孩一嚇,趕緊立正站好。「二師兄。」

    「你挺偷懶的。嗯?」若袖冷冷的笑著。

    這叫慈柔的女孩嚇白了臉,搖搖頭。「二師兄,很抱歉……我、我沒辦法。」

    說著,她看向一旁的木箱,看了一下,又趕緊撇開目光。

    「馬的。」若袖嗤罵。「難怪你一直都停滯不前。」

    若袖走過去,從那箱子裡一撈,拎出了一隻小狗仔。

    慈柔大叫。「二師兄,不要這樣!」

    「不殺生,你怎麼作殺手?!」若袖罵。

    慈柔搖頭,小聲地說:「我並……並不想作殺手……」

    若袖瞪裂了眼。「你說什麼?」

    「沒、沒……」

    若袖把小狗仔丟給她。「扭掉它的脖子。」

    慈柔顫抖。「不、不要啦,二師兄……」

    「扭掉!」若袖已經沒耐心了。

    慈柔一咬牙。「不要!」

    「你敢頂撞我?!」若袖抽出了腰上的鞭子,狠狠的往旁邊一甩。旁人聽到這狠戾的鞭子聲,紛紛停下動作,往這兒看熱鬧。

    慈柔緊緊抱著小狗仔。「求求你,二師兄,我可以練拳,但不要叫我殺──」

    「閉嘴!」不等慈柔的話說完,若袖一個響鞭過去,狠狠地抽在她的右手上。

    慈柔慘叫,痛得差點把小狗仔甩開。可當若袖第二鞭甩來,她卻鼓起了勇氣,把小狗仔整個護在懷裡,背對若袖,任他去打她。

    寒芬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表面冷靜如常,心裡卻是焦急。

    那個傻女孩!

    為了一隻狗,她寧可自己死在鞭下嗎?

    她怎麼可以這麼不保護自己!

    眼看若袖打得越來越沒有分寸,女孩的衣服都見紅了,寒芬再也忍不住,衝出了亭子,一手擒住若袖的鞭子。

    「誰?!」若袖被制,感到大怒,回頭一看,竟是寒芬。

    「住手。」寒芬冷冷警告他。

    若袖本想大罵出聲,但看到師父也正看向這裡,便壓低聲音說:「怎麼?想替這窩囊的兔子說話?」

    寒芬沒說話,只是瞪他。

    慈柔回過頭,看著寒芬,雙眼被淚水浸得濕潤,讓她看起來更楚楚可憐。

    寒芬的心裡更是不忍,但他不能表現出來。

    「咱們的大師兄,何時變得這麼心軟?」若袖繼續譏諷他。

    寒芬說:「你可知道,師父對你這一套感到很厭煩?」

    若袖臉色變了。「什麼?」

    寒芬邪邪的笑了。「你以為打罵就能成材嗎?你還真是天真。若我是你,就不會這麼做。」

    「你──」若袖衝動,差點要伸手去抓他的領子。

    寒芬知道他想動手,退了一步,剛好橫在慈柔與若袖中間,無形中給了慈柔一個庇護。

    「這就是我們的差異。」寒芬再補一句。

    若袖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吞下那要揮拳幹架的怒氣,因為他知道,在師父面前出手打大師兄是多麼愚蠢的事。最後,他甩下鞭子,哼了一聲,轉身去訓練其他師弟妹出氣。

    寒芬鬆了口氣,然後聽到後頭的啜泣聲。

    他撇頭看了那女孩一眼,發現她正一邊忍著哭,一邊安慰那小狗仔。「乖,沒事了,不會有人傷害你,不怕了……」

    雖然嘴上說的是安慰的話語,但瞧她抖成這樣,自己都害怕得不得了了。

    寒芬也看到,她的背上全是血痕。

    可那當下,他沒說什麼。他知道,師父一直都在注意他的動靜。他必須如往常一樣冷淡,把才纔的出面制止,偽裝成對若袖的鄙夷,而不是為了這個女孩。

    所以,他沒說什麼,甚至不再正眼看她,就回到了師父身旁。

    「瞧,是不是不大好?」師父慢悠悠地問。

    「是。」寒芬恭敬地答。

    「那丫頭也不濟事。」師父說。

    「那師父何必收她為徒?」寒芬問:「她甚至不敢殺生。」

    既然是如此善良的孩子,為什麼還要讓她沾染上殺人的骯髒。

    「我從人口販子那裡挑到的,這丫頭的骨子很輕,是練輕功的料。」師父想了想,笑看著寒芬,用一種歡樂的語調說:「何況,你不覺得親眼目睹一個赤子,轉眼間變成殺人不眨眼的殺手,是挺過癮的事嗎?」

    寒芬一震。

    師父呵呵笑起來。

    「她遲早都要殺生。」師父說。

    這就是他讓這麼天真的女孩進入殺手門的原因?

    他要把那個開朗的笑,改造成完全沒溫度的表情?或是冰冷殘酷的冷笑?

    雖然寒芬早知道師父是個出奇殘酷的人,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他是如此可惡且可怕。

    「如何?」師父看著他。「想不想調教看看?」

    寒芬力持鎮定。「請讓徒兒想想,徒兒擔心無法勝任。」

    「呵呵,好,你想。」說完,師父便走下亭子,去和幾位師弟說話。

    寒芬感覺有視線在盯著他,他回身一瞧,發現那女孩正抱著小狗仔,偷偷地瞧他。

    發現他在看她,她趕緊向他鞠躬道謝。當她抬起頭來,她的頰上還掛著淚痕。

    寒芬心一緊,卻裝作沒看見,端著一張毫無起伏的表情,默默的離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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