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王后 第五章
    這日一早,巴日跟前幾日一樣天沒亮就出門了,孟蝶起床時看見梳妝鏡前放著一隻木梳,她有些訝異,更多的是驚喜。

    她的木梳早就斷了,偏偏她不會木工,又沒辦法到鎮上去買,不只因為鎮上的人不喜歡她,事實上她身上一毛錢也沒有,之前斷了的梳子只好將就用。

    這只木梳回異於工匠熟練的雕工,看得出是出自外行人之手,但稜邊與尖角也都細心地打磨過。

    她想起昨日巴日吞吞吐吐地,問她朔國女人的梳子有什麼圖樣,她被問得一頭霧水,而且老實說她也不知道,就敷衍地說,梳子就梳子,哪來圖樣?

    想不到這明明好色到令人氣憤的野蠻人也會害羞呢。孟蝶對著鏡子把一頭雪白的長髮梳亮,然後拿她平日簪發的木釵挽了個簡單的髻。

    現在孟蝶白日除了打掃和做飯,固定的時間取蛋和擠奶,巡視菜園,有空時也開始修改巴日的衣服。

    巴日通常穿著師父留下來的舊褲子,打著赤膊。但師父的褲子對他來說終究短了些,虎背熊腰的他與清瘦的師父身形上差異也甚大,所以孟蝶開始在空閒時修改幾件褲子給他。

    因為沒辦法到鎮上去買布,所以現在醫廬裡能用的布料其實也有限。但師父似乎想過這點,後院有座倉庫,放了些棉襖、棉線與粗布,有幾張皮革,當然還有些其它可以存放的東西,跟一些草藥擺在一起,蟲子怕那種味道,便不易遭蟲蛀。

    孟蝶又想到巴日的靴子也有些舊了,也許可以替他做雙靴子。雖然這男人有時很氣人,而且每天晚上都讓她恨得牙癢癢的……孟蝶想到這兒,雙頰又紅得像要出血。

    但他至少替她分擔了絕大部分的粗活,而且現在他們的餐桌上可以時常有野味加菜,秉持有恩必報的原則,她為他做點細活也沒什麼不可以。

    中午以前,她會把午餐準備好。

    巴日一早去了竹林,砍些竹子回來修補醫廬周圍已經有些老舊的籬笆,孟蝶瞧他一進門也沒休息地忙著,便把午飯拿到院子裡和他一塊兒用。孟蝶發現這男人忙碌時,她喊他吃飯他未必會理會,常常應了聲好,卻久久沒見人影,但若她把飯菜拿到院子裡擺明要跟他一塊兒吃,他就會停下手邊的工作過來陪她。

    院子裡,有棵枝葉茂密,枝椏幾乎蓋住大半座前院的銀杏,他們便坐在銀杏樹下用餐。

    她看他狼吞虎嚥的樣子,連吃飯也盯著還在規畫的新籬笆,一邊對她解說她其實聽不太懂的「改造」計劃,連額上的汗都懶得擦,孟蝶拿了手絹遞到他面前。

    巴日沒接過,只是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她,顯然認為她打斷了他驚天動地的「奇想」,眉頭一擰,不理她,繼續道,「你懂嗎?這籬笆完成後,會比原來的更大,所以房子可以再改建,我打算從河那邊挖條溝過來,我在朔國南方見過一種水車,它會自動給水,這樣一來你就不用那麼辛苦……」

    巴啦巴啦巴啦……她又聽不懂!孟蝶沒好氣,只好替他把汗擦去,她的動作卻讓兩人同時怔住,孟蝶對上他灼熱的注視,雙頰熱辣辣地燒紅了,她裝作若無其事地收回手,低頭吃自己的午餐。

    巴日笑了笑,沒說什麼,夾起碗裡一塊較嫩的腿肉給她。

    風與日是柔軟溫和的,沒有唐突這一刻。

    多麼奇妙,在這遺世獨立的南國邊境,離他曾經叱吒風雲的大草原有八千里遠,竟然找到了他曾經渴望過的平淡與幸福。眼前有些破敗的老木屋、有些雜亂的院子,甚至是屋後的菜園,倉庫,羊圈和澡堂,他在腦海中已經開始規畫未來它們的模樣,會有水車,會有小池塘,他還會把屋簷加長,外頭加蓋門廊,這麼一來閒暇時他們還能坐在門廊下休憩,也許屆時再養匹馬,種些果樹,她一個女人做不來那麼多,但多了他,這個家就會很完整……

    家,他和她的家。

    他和她,還能有家嗎?那些背叛與謊言,能夠就此當做不存在嗎?

    巴日苦笑,笑容裡還有幾絲嘲諷。

    「吃飽了?」孟蝶看著他把吃得一滴不剩的碗放下,又頭也不回地回到工作崗位上了,「吃飽就工作,對胃不好……」她不自覺地叨念,但仍是默默收著碗筷。

    好像完全沒有意義那般的平淡瑣碎,誰會想要牢牢地抓住?

    銀杏樹提前轉黃了,在不合時宜的初夏,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

    結界的缺口,悄悄地,加快了崩裂的速度……

    *****

    天邊好像有什麼閃過。

    孟蝶抬頭看著陰暗的天色,暗忖是打雷吧?待會兒可能要下雨了,她突然想到巴日不知有沒有帶傘。

    孟蝶找到紙傘,準備給在河邊的巴日送去,小奇卻在這時飛來。

    「嗄!」巴日不在,欺善怕惡的扁毛畜牲又變得趾高氣昂。

    還沒到吃飯時間,看來是又有傷者。孟蝶看了看天色,猜想雨應該不會太快下來,也許遲些再給巴日送傘也行,但傷者可禁不起等待,於是只好折回屋內推推車。

    孟蝶將推車推到院子裡,巴日正好回來。

    「去哪?」他對那輛推車很有意見,完全搞不懂她一個女人幹嘛推著那麼重的車子到處跑?

    孟蝶跟他解釋過車子的用處,巴日就更不喜歡那台車了。雖然他自己顯然也是靠那車才得以活命,但試想如果她哪天真的救回了個謀財害命的江洋大盜呢?巴日好幾次趁孟蝶不注意時打那車的主意,心想看是要劈了當柴燒或者拆了拿來給屋子補丁都行。

    「好像有傷者。」

    「我跟你一起去。」他就是不放心。

    孟蝶沒反對,多一名耐操好用的苦力,要抬傷者或挖坑都方便不少,她求之不得哩!

    巴日推著推車,小奇在前頭領路。

    「怪了。」

    「怎麼?」

    孟蝶左右張望,「這裡好像不太一樣。」

    巴日雖然為了工程,把這附近地形與地貌摸了七七八八,但他不知道孟蝶所謂的「不太一樣」,是跟多久以前不一樣,至少在他看來沒什麼不同,他也就閉口不語。

    這次的傷者倒在天水鎮附近,已經離開天水荒原範疇,孟蝶覺得心裡不大舒服,「好歹是條人命,他們怎麼能裝作沒看見?」這人應該好不容易找到荒原邊界,卻已經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只好期待前面不過幾尺外的小鎮會有居民發現他吧。但顯然鎮上的居民打算來個不理不睬,因為照理說這時間會有鎮民在荒原邊界采鹽,今日卻一個人影也沒有。

    巴日瞥了她一眼,原本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但他一看見傷者身上穿著皮甲和軍服,一個箭步阻止了孟蝶的動作,將她擋在身後,另一手拔起始終佩掛在腰際的短刀,全身肌肉因戒備而繃緊。

    「你要做什麼?」孟蝶大驚失色。

    「天朝的士兵。」與敵人狹路相逢的巴日顯然一點也不想掉以輕心。

    「那又怎樣?他受傷了,根本沒辦法攻擊我們。」孟蝶知道自己的大道理對這個世界的人不管用,他們習慣以暴制暴,習慣自掃門前雪。

    然而就算過了幾千幾百年,人類依然如此,在她原來的時代也不見得就進步許多,她只好捺著性子道:「如果你擔心他攻擊你,我們把他綁起來,等他傷好了再把他運走,師父有迷藥。」就像她當初打算對巴日做的事一樣。這男人也不想想自己是如何恩將仇報,倒有臉防備起別人來了。

    「我的族人和天朝正在打仗,兩軍狹路相逢,本來就各憑本事。」

    孟蝶有些恍惚。

    原來外面的世界正在打仗?

    那師父呢?他要不要緊?難道師父遲遲未歸,是因為……

    「住手!」她來不及細想,只能死命抱住準備上前手刃敵人的巴日,「你難道不覺得這樣勝之不武嗎?拜託你放過他!」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殺害一名毫無反抗之力的傷兵。

    「勝之不武?」巴日冷嗤,「你們天朝可不在意什麼勝之不武。你忘了你哥哥怎麼利用你來對付我?」他猛地推開她。

    哥哥?利用?暈眩感再次襲來,天邊又是一陣青光閃爍,孟蝶無暇理會,「住手,算我求你……」她撲上前去擋在受傷的士兵身前,「如果你真的要殺他,就連我一起殺了。」

    巴日震怒的神情有一絲受傷,孟蝶知道顯然不可能讓他理解她從小到大根深蒂固的人道與是非觀念,她突然感到一絲悲傷。

    有時候,不是人性泯滅,而是苦難會磨去人的憐憫之心。

    「巴日,你聽我說……他只是一個小兵,是一顆棋子,也許他只想保護他的家人,也許他家裡還有人等著他回去,她們也許等了一輩子都不知道所愛的人是這麼死在荒郊野地。出現在天水荒原的傷者,我不會去分天朝或異族人,因為他們其實沒有分別。」

    巴日瞪著她,良久,才道,「你以為我是為了出一口氣才殺他?你以為你為什麼可以安然躲在這裡這麼多年?這人闖進來發現這裡,他是天朝人,也許認得你,或者認得我,我們躲在這裡已經不再安全。」

    天朝人為何認得她?因為她是他的王后?孟蝶不太能理解,這時代又不像她的時代,有媒體可以讓市並小民認得每一個達官貴人的相貌。

    巴日不想看她泫然欲泣的模樣,那讓他無比煩躁。明明是個可以不擰一下眉頭就斬殺敵人首級、將敵城屠殺擄掠殆盡的人,他能稱霸北境有許多原因,其中絕不包括他擁有仁慈之心!

    可是她的眼淚仍是讓他退了一步。

    「要救他可以,我們必須在他清醒前馬上離開這裡。殺了他或離開這裡,你自己選。」

    *****

    孟蝶幫士兵做了包紮與急救。其實要到完全復原,中間必定會經歷許多危險,比如高燒或傷口發炎,她只能期待這些身強體壯的「原始人」身體復原能力夠好。

    她想了想,還是準備了足夠的傷藥與乾糧。巴日已經收拾好離開時要帶的東西,孟蝶只好給師父寫了封信,放在師父案上,希望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回來的師父能看到它。

    巴日把傷兵綁在推車上,確定對方就算醒來也無法掙脫繩索,接著他告訴孟蝶天黑以前會回來,便離開了醫廬。孟蝶不知道他去哪,但至少她有一點時間可以熬點調養身體的湯藥,在巴日回來前以竹管餵給傷兵喝下。

    巴日回到醫廬已經是兩個時辰後了,而一身土腥味的他顯然不打算等到明天天亮再動身。

    「我……我可以把綿綿跟咩咩帶走嗎?」孟蝶囁嚅著,一臉既期待又害怕受傷害。

    巴日瞪著她。

    她以為他們要出去玩嗎?他想說不,但遲遲說不出口。

    「你以為我們能帶多少東西上路?外面兵荒馬亂,長年征戰已經讓很多地方只能搶奪另一個地方的糧食養活自己,人自保都有困難,到時那些人跟你要羊宰了吃,你怎麼辦?」

    也對。孟蝶垂頭喪氣,綿綿和咩咩在這裡,它們早就習慣野放的生活,少了她不會有什麼差別,跟著他們恐怕反而難逃一死。不說強盜或士兵,要是遇到飢餓的災民,她難道能堅持羊命比人命重要?

    而四隻雞,她早就想好了它們的歸處,所以也沒有開口;至於小奇,其實它很聰明,應該也不至於餓死。

    雖然曾經孤獨不已,想不到要離開,每一處都讓她不捨。她對著綿綿和咩咩自言自語,不覺連眼眶都紅了。

    「要好好照顧寶寶們,知道嗎?也許森林裡會安全一些,你們可以躲到那裡去。」

    綿綿和咩咩舔著她的臉,小羊羔也在她腳邊咩咩的叫著。她曾經害怕回到孤單的日子,巴日的出現或許就像她的燈塔與浮木,可是構築著讓她眷戀不已的平凡幸福,原來也包括了這些曾經陪她熬過寂寞歲月的一切。

    她新種下的菜苗都發芽了呢!本來好期待它們綠秧秧的樣子,想不到可能無緣見到了。

    她不想後悔自己的選擇,何況也不是離開了就不回來——至少她是這麼天真地安慰自己。她把羊趕到森林去,接著把要帶上路的包袱、傷藥和四隻雞全綁在推車上。

    「你做什麼?」巴日瞇起眼。她該不會以為帶四隻雞比帶五隻羊容易吧?

    「把他送到天水鎮去,春桃它們是禮物。」也只能對不起它們了。「也許村民們看在禮物的份上,會願意照顧他。」

    「……」巴日不知是對她的「濫好心」無言以對,或者有其它想法,總之他神色複雜深沉地看著她把準備好的東西放上推車,最後仍是沉默地幫她把昏迷的士兵扛到推車上。

    最後一眼回眸,孟蝶只能期待這不是永別。她回過頭時看見巴日望著未完工的水道和水車,明白了其實他也有他的遺憾,她的不捨與離情並不孤單。

    以前她從來不明白,人對土地的感情,會隨著每淌下一滴汗而更深刻。對旅人來說也許是走過看過,對權謀者來說那是權利下的附加價值,但對老百姓來說,那是回憶與血汗慢慢開墾出來的家園。

    在她的時代裡,人們只需要花錢買下一棟樓房,去留之間的差異只是土地價值增加或減少;但對這裡的人來說,他們要開墾荒地,一草一木都親手做改變,一磚一瓦更可能是親力堆砌,土地裡還有他們用汗水種下的作物,離開了家園,就等於離開了母親。

    孟蝶握了握巴日的手,「走吧。」她笑道。

    只要土地還在,人還在,一定可以抱著希望的吧?

    *****

    天水鎮安安靜靜,每一戶人家門戶都緊閉著,連貓狗聲都沒聽見。

    「奇怪了。」難道外面的戰爭已經影響到這兒來了嗎?

    「什麼?」巴日似乎從頭到尾一頭霧水,「到了嗎?」

    「你等一下。」孟蝶上前去敲一戶人家的大門。

    「孟蝶?」

    老舊斑駁的大門好一會兒才自裡面緩緩打開,黑暗中慢慢浮現一張枯木般的老臉。戴著藍頭巾,面無表情的老人一見孟蝶,揮手就要趕她,「去去去!滾回你該待的地方!」

    「鎮長,對不起,這是我最後一次來麻煩你了,我和我丈夫要離開這裡,這個傷員能不能麻煩你照顧?我會把我的四隻雞全送給你,我有替他準備傷藥和一些乾糧,求你收留他……」

    「你要離開?去哪?」鎮長一臉古怪。

    「還沒打算。」孟蝶倒不知道鎮長會關心自己要去哪裡,「我以後不會再出現找你們晦氣了,你們就看在這份上幫我一次吧?」

    「不對,你怎麼離開?」四五個鎮民不知何時,竟神不知鬼不覺地圍了過來,還有幾名孩童。

    孟蝶一時間有點手足無措,她以為她若要離開,鎮民應該歡天喜地才是吧?

    「我要跟我丈夫一起離開,這是我答應他的……拜託你們好嗎?還有,春桃它們下蛋下得很勤,可以的話,你們把它們留下來多下些蛋,它們那麼老了,肉不好吃……」

    「不行,你不能離開。」鎮長忽然瞪大眼,佝淒的手臂抓住了她,幾個村民也臉色猙獰地逼近……

    「孟蝶!」巴日突然一把用力拉過她,「我們走。」他臉色陰沉地邁開大步,孟蝶幾乎跟不上,他猿臂一撈,就將她扛在肩上,全身提氣,飛躍至好幾丈外。

    「等一下,我還沒和鎮長交代藥的用法。」孟蝶只覺耳朵嗡嗡作響,依稀是風的呼嘯聲震得她耳膜一陣陣的疼痛,她甚至頭暈欲裂。

    天色暗得好快,似乎是大雨要來了。

    巴日根本不理她,腳下沒停。

    孟蝶這下子開始想吐了,但當她抬起頭,眼前的景象卻嚇得她忘了不適。

    那些村民,每一個彷彿都成了輕功高手,臉色青森森地,追在他們後頭不放。

    連小孩跟鎮長也在其中。

    周圍的景物快速變動,甚至扭曲了起來,追著他們跑的鎮民也越來越多,到最後密密麻麻地,簡直像有千軍萬馬,更有如蝗蟲聚成烏雲,連大地都在震動。

    她都不知道天水鎮有那麼大,人有那麼多?

    「你不能走!」

    是風的關係?她覺得鎮長的聲音,聽來尖銳得讓人發毛。

    轟隆一聲,一道雷竟然就劈在她眼前,如果不是巴日腳程夠快,恐怕早已劈死他們了。孟蝶驚得忘了自己的聲音,看著地面上出現焦黑的痕跡……

    緊接著又是另一道雷。孟蝶傻眼了,她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數十道天雷一齊從黑得像要壓到地面的詭黑天幕上打下來,瞬間她懷疑耳膜就要被這些霹靂作響的轟隆聲給震裂了。

    轟隆——

    天雷逼得巴日不得不迂迴前進,身後追兵變少了,但他們的速度也因此慢了下來,一個穿紅衣的小孩甚至「飛」到他們身邊。

    「姊姊,不要離開。」

    孟蝶不知道這些鎮民原來這麼喜歡她?不是吧?

    這時候孟蝶才發現,數十道天雷,在地面上「劈」出來的黑色焦痕,竟然規律整齊地畫成了一道看不見盡頭的圓弧,圓弧內,地面碎石崩毀排列成她看不懂的文字,而大多數鎮民就在圓弧內停了下來。

    「卓洛布赫。阿斯爾!」彷彿來自天上,也來自身後的千軍萬馬,一個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嘶吼聲,以震動大地的力道喊道,「你會後悔今天所做的事!」

    背著孟蝶狂奔的巴日突然停了下來。

    孟蝶已經沒力氣掙扎了,當巴日將她放下時,她腿一軟,跌在泥地上。

    原來……不只坐車會暈車,讓人背著還會「暈人」啊!孟蝶抱著可能得內傷的肚子忍住乾嘔的衝動,兩眼昏花地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你剛剛在跟誰說話?」巴日突然聲音緊繃地道。

    孟蝶閉著眼半晌,等待強烈的不適感稍減,才沒好氣地道,「鎮長啊!」

    巴日蹲在她身邊,「你看清楚,這是什麼?」他指著地上似乎在遙遠的年代曾被天雷劈成兩截的石碑。

    天水鎮

    石碑看起來不只年久失修,青苔和裂痕遍佈,還有風吹日曬雨淋的蝕痕,幾乎認不出上面刻了什麼。

    「這裡確實有天水鎮,但是三百年前就因為瘟疫,整個鎮的人都死光了,後來這裡又成了古戰場,但那也是一百年前的事。」他到這裡來找她時就已經調查過了。

    孟蝶一臉空白,「鎮長他們怎麼挑這種地方住?」難怪沒什麼外地人敢進來。

    巴日瞪著她,伸手貼在她額頭上,「你從剛剛就一直在自言自語。你住的地方方圓百里內什麼人也沒有,只有荒廢的村落和古戰場,根本沒有天水鎮,也沒有鎮長!」他沒注意到她對鎮民的那些叨念,反正重逢以來她嘴裡常冒出一些他聽不懂的話。當她說要把士兵抬到鎮上,他還以為真的有百姓隱身躲在這種鬼地方……

    這並非不可能。戰亂連年,安逸的年代裡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至陰至凶之地,也會變成最好的躲藏處。

    亂世人比鬼凶,恐怕跟鬼住還比跟人住安全。

    「所以我是活見鬼了?」孟蝶卻大笑,「真的假的?」她以著令巴日錯愕的狂亂大笑著,笑聲久久不絕,笑得原本不明所以的巴日突然一把抱住她。

    「原來……哈哈哈……」滑稽與悲傷,原來那麼相像。

    原來,她一直都只有一個人。只有一個人,寂寞得只能跟鬼作伴……她真的覺得好好笑,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

    「哈哈哈……」在她越來越虛弱的笑聲中,風起了。巴日一下子便察覺了不對勁之處。

    風勢圍繞著他倆,像一道龍卷,風牆之外的景物越來越模糊,天上黑壓壓的雲甚至翻滾起來,也在他倆的頭頂形成一道漩渦。

    巴日沒有仔細看漩渦裡有什麼,因為懷裡的孟蝶身子一軟,倒在他懷裡,開始抽搐。

    「孟蝶!」風聲與雷聲,還有不知從哪裡傳來的尖嘯,把他的呼喊完全吞沒,大地與天空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孟蝶痛苦的尖叫——

    結界完全崩毀!

    夢中夢,夢中輪迴動,是夢非夢;

    是夢蝶?或蝶夢?千年一夢,夢醒成空。

    「孟蝶!」巴日抱著兩眼無神的孟蝶。

    她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

    孟蝶,夢蝶也。

    她是司徒凝,天朝二公主。

    「小凝,你聽著。」司徒清,天朝長公主,她的親姊,也是在華丹陽奪位後唯一有能力保住所有皇室血脈與保皇派重臣的領袖。「我顧不了你了,我要保護的人太多,他們都是司徒家的希望,不能有一絲差池。」

    而她只是個沒有用處,動不動還會讓華丹陽拿來當人質的小公主。

    「但『那個人』有能力保護你!而且他願意保護你。小凝,你要記住,那個人是皇兄他日奪回神器的重要助力,炎武人是天朝的宿敵,但你的和親也許能改變一切。北國軍力強盛,當朝的武皇是個講理的人,皇兄未來的回歸就靠你了。」

    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她留在宮裡早晚是死,到了北國也不見得受到武皇寵愛,但總是一條路。

    她以為自己嫁了個老頭子,想不到是個英俊卻自大得讓她氣得牙癢癢的野蠻人!

    「天上原就只有一個太陽和一個月亮,我也只有一個王后。」

    但是這個野蠻人,卻為她許下一生專寵的承諾,他真的做到了,他們恩愛十年。

    十年盡頭,司徒爍奪回皇位,殺盡異己,包括率領一干重臣苦等他這個流亡的皇子回歸的長公主司徒清。

    「姊姊不可能謀反!她一直相信你沒死,皇兄,求你……」

    「權力足以改變一個人,小凝。」她那經歷十年顛沛流離卻仍俊美妖異的皇兄,待她仍然如兒時那般溫柔。

    是了,權力也許足以改變一個人;仇恨也是。

    「小凝,你得幫朕一個忙……」

    幫皇兄一個忙。她的和親就是為皇兄鋪路,她必須為大局著想,兩雄相爭必有一傷,天朝與炎武若開戰,天下勢必生靈塗炭,她只能選擇其中一個,一切都是為了和平,為了天下蒼生,她只能選擇背叛丈夫和族人。

    她怎麼會以為哥哥能饒丈夫一命?和平?司徒爍不想要和平,他只想一統天下,為了他的春秋大夢,哪怕血洗天下也在所不惜。

    天山之役,武皇駕崩,司徒爍揮師掃北,炎武人失去領袖,好強的民族性情使然,仍和天朝作殊死鬥。

    一切都是為了和平,為了天下蒼生?到頭來,天朝的百姓和炎武子民,卻用血肉去償她天真犯下的罪過,男人們漸漸不記得家人的模樣,因為戰爭真的持續太久;女人們只能期待自己僥倖躲過凌辱,然後抱著渺茫的希望擦乾眼淚活下去;半大的孩子得學會割斷敵人咽喉才能自保,他們面無表情地在戰場上剝下那些戰死將士的衣服或值錢的東西,彷彿不記得他們曾經是同胞或手足;善良的百姓得學會當強盜,因為不搶別人的食物餓死的就是自己……

    骨肉離,人相食。這就是她想要的天下太平?

    這就是她的天真換來的天下太平!

    司徒皇室,千年前娶巫女為妻,歷代以來的長公主都是巫女。姊姊死了,她身上僅有微不足道的巫術能力,她想贖罪,走遍天下,想以微薄的巫力和醫術救人,無法力挽狂瀾,但求救一個是一個,越走卻越心寒,破碎染血的大地每一處都是對她的指控,她對自己犯下的罪過更無法原諒。

    「你的罪,連地獄也容納不下。無法饒恕自己嗎?你本來就不該被饒恕!痛苦吧?悲傷嗎?你應該生生世世都這麼悲傷和痛苦……」炎武人的巫女教她對自己下「無間罪咒」——

    夢中夢,夢中輪迴動,是夢非夢;

    一夢生與死,夢醒如隔世;

    一夜復一夜,一夢還一夢,生生世世,轉醒成空。

    她懷著罪惡感入夢,夢中天已荒,地已老,天地僅剩她一人,她要在孤獨地獄中度過餘生;而夢裡的每一夜,她將再作一場夢,這夢中夢是一個輪迴,她轉生,去嘗人間最苦最澀的痛,直到死亡,夢醒,又面對孤獨地獄的夢境,夜復一夜,作著夢中夢,夢醒已是百年身,孤獨地獄卻還沒到盡頭。

    當然,孤獨地獄是有盡頭的,在盡頭處,她已年老,滿面霜容,以為終於得到解脫,卻真正夢醒,等待入夜,再一嘗千年碎心夢……

    人間一夜,她一夢千千萬萬年。夢醒,青絲盡成白髮。

    孟蝶,夢蝶也,是她一夢千年中的最後一夢。是真有孟蝶此人,也是真的作了一場輪迴之夢。是輪迴亦是夢……

    不知是誰,把她從夢裡拉回現實,她只記得自己的最後一場夢,也是最後一場輪迴——她是孟蝶,來自一個戰爭已是太遙遠的和平年代,至少她的城市是和平的,至少她的國家、百姓能決定王道的方向,人民不再以血肉為暴君成就天下——多美好的夢。

    那人憐憫她,將她記憶封印,從此不再作夢,無間罪咒在天水荒原遺世獨立的邊界被暫停了,她懷抱著孟蝶的記憶,以為自己掉到了異世界,偷得幾個寒暑的安眠。

    若蒼天真的願意原諒她的罪,她原該就此度過餘生,無間罪咒也將因她的生命終止而真正結束。

    直到,她心愛的男人死裡逃生,找到了她。

    他知道嗎?在那一夢千年的輪迴當中,她總在尋找他熟悉的身影,卻總是落寞而終。

    卓洛布赫。阿斯爾。北國武皇,她的薩朗,她的丈夫,他的出現讓封印出現缺口,她開始想起以前的種種。

    也許封印注定要崩毀。天下仍戰亂不休,她怎能苟且偷生?

    「孟蝶?」巴日憂心忡忡的模樣終於映入她眼簾。

    他活著,他真的活著!

    「薩朗!」孟蝶——不,她一直都是司徒凝——幾乎要喜極而泣地抱住丈夫。

    「你沒事吧?」

    司徒凝搖頭,不想移開眼,只是深深地凝望著他。

    黑雲消散,天竟然放晴了,卻已向晚,暮色如血。

    原來他們真身處荒煙百里的古戰場,遠方雷聲動,風雲湧,吹來帶水氣的刺骨寒風,舉目望去,除了荒墳,枯樹,斷垣殘壁,就只剩黃土。

    風暴要來了。

    「我們今晚得先找個地方避一避。」巴日說道,「你可以走嗎?」

    司徒凝點點頭。

    「走不動沒關係,我背你走還快一些,別逞強。」他說著,牽起她的手。

    司徒凝只是一徑地笑著,不在乎他要帶她去哪,也不在乎封印崩毀後可能的後果。

    他跋涉千山萬水,花了七年才找到她。

    她卻是等待了千千萬萬年,才終於回到他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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