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婚流行主義 第四章
    從她這裡只能瞄見他接電話的背影,那線條非常優美,透過T恤彷彿能窺見那如山稜般起伏的肌理。而他儘管刻意壓低,可對話內容仍舊斷斷續續傳了過來。「嗯,聖誕快樂……抱歉,我有約了,改天?我想不行。雅玲,謝謝你,我有喜歡的人了,你知道的……」

    冉擷羽聽著,感覺胸口某處好似被人用力擊打了一下。

    「擷羽?」寧昱凱結束通話,走了回來,他看見她面色蒼白,一臉發怔,不禁有些擔憂,他正想伸手探觸她,冉擷羽卻一震,想閃身但失去平衡,整個人連人帶椅跌落在地,匡地一聲,很響。

    「痛……」

    她按著撞到的腦袋,疼得齜牙咧嘴,寧昱凱及時上前扶起她,為她揉傷處,問她:「很疼嗎?要不要冰敷?」

    他動作很輕,幾乎將她環抱在胸前,冉擷羽鼻腔發酸。她不信他看不出她是為了閃他才摔倒,可他一句話都沒說,只顧著注意她的情況……她愣愣抬眼,看見他仍笑得那般好看,可眸子底卻蘊著些許無奈,最後化作一抹縱容,那擊碎了她,幾乎使她快落淚……老天,她怎可能完全不受他吸引?

    「擷羽?你還好吧?」見她久沒反應,甚至要落淚,寧昱凱緊張了,以為她撞疼了頭。「等等,我去拿冰塊給你……」

    「不用了。」冉擷羽抹去眼淚,恨不得自己被這熱度給蒸發,她拍開他遞來關心的手,看見他一時有些發愣的臉,心痛如絞。她寧可一刀砍死自己也不願見他受這樣的傷害,但她一定得這麼做,否則他們的關係永遠只能這樣死拖活拉著,而那對他太不公平。

    她自認思維正常,被人長久地仔仔細細討好,不可能毫無感覺,有時候故意對他狠了點,之後她都會心揪得一整晚睡不好。

    她吐了口氣,昱凱是個好男人,她雖然自私,卻不至於良心全無,倘若真是為他好,她該讓他放棄這種不健康的關係,只因他要的,她給不起。

    她這輩子,不可能、也不打算全心全意愛上一個人,那太累了。

    就像她母親那樣。

    而這麼好的男人,有權利得到一份完整的、美好的愛。即便不是由她來給。

    「剛剛那個女的……跟你什麼關係?」

    寧昱凱頓住。莫非……她的反常與剛才那通電話有關?他一笑。「只是同事。」

    她的反應令他欣喜,本來微微的疼竟化作甜蜜,只因曉得了她對他,並非表面上那般的無動於衷。

    「我知道。」他毫不掩飾的喜悅刺痛了她的眼,她喉頭一緊,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才是真正的殘忍。「她人好嗎?」

    「還不錯。」

    「既然這樣,要不要考慮跟她試試看?」

    此話一出,寧昱凱臉上的笑容斂下了。「這是什麼意思?」

    他長相溫和,笑的時候有如冬日暖陽般讓人全身都暖和起來,可一旦不高興了,周圍的氣氛也會跟著他的情緒一同沉寂下來,凍得人打顫。

    而他這一面,幾乎不曾在她眼前展現,除了很多年前那一次……

    那次,他救回了她。

    所以這一次,該換她放手救他了。

    「昱凱,你說你想跟我交往對不對?好啊,我答應,那要多久才夠?多久你才會覺得滿足了,不再那麼死心眼地非我不可?」

    這些話很傷人。連冉擷羽都很意外自己竟能用這般平順的語氣說出口,彷彿練習已久,順暢得完全不吃螺絲。

    寧昱凱不笑了,深幽的眸如一灘死水,不再閃動光芒。他靜瞅著她,好似要藉此將她的真心看透。

    冉擷羽扯了扯唇,真心?她真懷疑自己身上還有那種東西存在。

    「夠了吧,不要再執著於我了。」

    她重重吁了口氣,其實這些全是真話。

    唯一不同的,是她刻意表現厭煩,但她怎麼可能真覺得煩?問題是在這一刻,一個不捨的眼神就會令她功虧一簣,她好不容易才逼自己說出這些話,她不想……再說第二次。

    這一字一句聽在昱凱耳裡或許有如凌遲,可對她而言又何嘗不是?

    「老是看著你,我很膩了。」

    「啊。」寧昱凱輕噫一聲,表情很淡,也很沈。他看著她,她的眼神是倔強的,神情是厭惡的,她放在大腿上的手握成了拳,隱隱發顫。

    這麼多年,他以為自己早已作好萬全準備承受她的攻擊,可直到這一刻,他才頓悟,原來他不是不會受傷的。

    周圍陷入一片闃靜,沒人說話,只有沉重的呼吸聲。

    他想,她說得確實夠明白了,這些年她從沒像今天說得這般清楚,一般人聽了這種話應該會徹底惱羞成怒,他何苦作踐自己,死巴著這個對他不屑一顧的女人不放?

    可他看著她,看著她努力在自己的目光裡添上厭惡,看著她絞盡腦汁搜索著那些傷人也傷己的言語,心情竟慢慢地寧定下來……沒辦法,他太懂她了。

    寧昱凱苦笑。他從不自詡為情聖,也從不認為自己愛得無私、無怨無悔。他做的那些,全是為了索取她的感情,逼她正視面對自己。他充滿私心,就算是被拒絕也好,因為在那當下,至少她心裡想的,僅僅是他。

    「擷羽,我可以要求你一件事嗎?」

    「什麼?」

    「別動。」

    簡單兩個字,沉著有力,冉擷羽渾身顫了下,抬眸卻見他一臉不容置疑,她嚥了嚥口水,最終放鬆自己,當真不動。

    然後下一秒,她便被他緊擁入懷。

    她瞠眸,寧昱凱站著,彎身環抱坐著的她,她的鼻尖因而抵在他的小腹上。他用力地緊環住她,一手霸著她微微發顫的背,另一手則按壓著她的後腦勺,等她想起要掙扎的時候,他已輕易地將她制住,沈實的聲嗓自她頂上傳來。「不要勉強自己講這種話。」

    冉擷羽愣了,還不及回過神,便聽見他又補一句。「我一直都在做我想做的事,不用擔心我,如果哪天我真的受不了了,不用你說,我也會放棄離開的。」說著,他一笑。「只是現在,我還不想。」

    「你……」

    他抱緊她。「擷羽,我永遠比你倔強。」

    她說不出話來,甚至不敢看他臉上的表情。

    冉擷羽想像得出他是用怎樣繾綣的目光望著自己。為什麼他要這麼懂她?為什麼他要待她這麼好?為什麼……分明早就決定了對他殘忍,她還是忍不住被他的一舉一動所牽引,控制不了自己?

    她感覺自己一直以來的決心有如浸了水的砂堡,在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柔情攻勢下逐漸崩坍,再差一點,就要徹底傾頹,再不復形貌。

    於是她閉上眼,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個下午,他也是這樣用力地環抱住她,向狼狽不堪的她說:「沒有人要你,我要你。」那時的溫度,她的身體仍舊清晰記著,所以在這一刻,她才會無法推開。

    冉擷羽再度落淚,淚水被他的上衣給吸收,浸染出一道道深淺不同的痕跡。

    如同她此時斑駁不堪的心。

    過了這天,冉擷羽終於覺悟了。

    「Kevin,幫我一個忙。」她打給自己在V牌做業務的朋友。事已至此,她只能出此下策。「我需要你假扮一下我新交的男友。」

    「噗!小蘇蘇,你需要男人還不簡單,幹麼要找個假的?」電話彼端的Kevin驚到,以為天下紅雨來了。「你跟那個BR公關分手也快一個月了吧?到現在還空著?不,這不是我認識的Sophia∼∼」

    冉擷羽翻了個白眼。「少囉嗦!你幫是不幫?」

    「嘿嘿,小忙嘛,要幫當然不是不行啊,只是為什麼?」

    冉擷羽歎了口氣,想了想,極力輕描淡寫地交代。「有個男的,他喜歡我,我希望他能放棄。」

    「啊?就為了這種事?你也太大費周章了吧!直接回絕不就得了?」

    「我拒絕了。」

    「然後?」

    「他……不放棄。」說到此,她整顆心都擰了起來。

    可惜人在電話那端的Kevin感覺不到。「喔,所以你不喜歡他,嫌他纏著你很煩?」

    她不想多講。「差不多吧。」

    「OK,了改,這忙我幫了。」聽完前因後果,Kevin一口允諾,兩人簡單套了幾招,掛上電話,冉擷羽躺回床上深深吐了口氣。

    不,她不是不喜歡他。

    只是長久以來,她太安心了,以為自己真能控制感情,想愛就愛、不愛就不愛。殊不知心是這個世界上最難以捉摸的東西,它在她不自覺的時候悄悄露出破綻,任他溫柔進犯,將她包圍,於是她本來單純地享受戀愛,最後竟不自覺變成了逃避,可她太遲鈍,居然直到現在才發覺。

    「我很怕……」聖誕夜那天,在他懷中,她第一次坦白內心真實隱藏的心緒。

    他問她。「你怕什麼?」

    她沒回答。

    事實上,她怕他,怕……他所代表的愛情兩個字。

    她……害怕愛情。

    很怕很怕。

    十八歲那年,冉擷羽驚然發現父親的外遇。

    倘若只是玩玩還好,但到了那把年紀而有的「認真」,就算是千軍萬馬都難以撼動。就在這件事揭發後不到一個月,父親便包袱款款,趁著她們母女倆不注意的時候,帶著家裡所有值錢的物品及現金跟那女人跑了。

    母親為此遭受巨大打擊,她這輩子就只跟了父親,為他生兒育女,滿腹的愛情全給了這個男人,冉擷羽仍記得發現父親離家後的隔天,母親聲淚俱下地揪著她說:「擷羽,媽只有你了……」

    那份痛楚,至今仍清晰地烙印在她膚底,像個看不見的瘀痕,有時想起,總會隱隱生痛。

    家裡霍然失去了經濟支柱,母親一把年紀找不到什麼太正式的工作,最後去早餐店幫忙,鄰里周圍的人聽聞這醜事,表面上給她們打氣,私底下各種不堪的說法都有。她正值高三,前一天還在為聯考的事煩憂,沒過幾天便感覺自己一下子老了好幾歲,不再青春。

    可她告訴自己,媽只有她了,她得堅強起來,母女倆相依為命,還有什麼關卡是過不去的?

    只是她沒料到,父親拋棄了她們之後,連母親都在最後一刻遺棄了她。

    那天她一放學就去打工,在自助餐店幫忙洗碗,雖然辛苦但工資較高,只是不知道怎麼了,她一直心神不寧,工作中甚至不小心打破盤子,劃傷手心,傷口割得有點深,她沒法繼續工作,只得提早回家。

    結果回家一打開門,刺鼻的瓦斯味一下子模糊了她的嗅覺,她心一驚,掩住口鼻,不敢開燈,只能朝一片漆黑的屋子裡呼喊。「媽?」

    沒人回她。

    她一顆心如墜冰窖,明知危險還是衝進去尋找母親身影,可沒一下她便覺四肢發軟、頭暈目眩、意識逐漸模糊,可心裡還是記掛著母親。「媽……」

    再轉醒時,她已在醫院。

    十四歲的昱凱,就坐在她床邊的椅子上,哭得眼睛都紅了。

    「小姊姊……」

    幸好,濃烈的瓦斯味從大門洩出,住在隔壁的昱凱小阿姨意識到不對,連忙過來察看情況,這才找了人來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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