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花 第七章
    一柄薄若棉紙的小小匕首,引發的風暴可大可小。

    若視它為女子防身用的護刃,只求自保,並無其他用處,自然便是小事。

    但若硬要扣下罪名,婢女身上藏刀,居心叵測,定是要尋找時機傷人,那麼,這柄薄刃,足以誅人九族。

    陸寶珠當然不會讓它輕輕被粉飾掉。

    「說!你是不是心懷不軌,準備刺殺赫連大哥?!你潛進府裡,目的便是如此,你最好老實坦誠,誰派你來做這種事?!」身在官家,見多了排場,陸寶珠學起辦案倒有三分皮毛,其中恫嚇人的官威最有模有樣,沒有驚堂木,軟嫩掌心也能拍出重重巨響。

    「綺繡姑娘若有心刺殺少爺,她有太多次機會與少爺獨處,卻不見她動手,可見她絕對不是帶有意圖——」德松雙頰慘兮兮,五爪加五爪再五爪,整張臉幾乎快媲美老虎斑紋。

    陸寶珠稚嫩芙顏上填滿輕蔑:「既然不是要刺殺赫連大哥,那麼,目標難不成是我嗎?因為嫉妒我將成為赫連府的少夫人,於是,藏了柄匕首,要找時機對付我?只要沒了我,你便有麻雀變鳳凰的機會,坐上少夫人位置?!」

    這罪名,扣得恁重,一旦成立,白綺繡定被處以極刑。

    搶在德鬆開口之前,白綺繡終於輕啟粉唇,堅定回道:「綺繡絕無此心。」她否認了傷害陸寶珠的指控,卻對刺殺赫連瑤華一事隻字不語。

    「那麼你藏柄匕首做什麼?!我從沒聽說過,當個婢女得隨身帶刀。」陸寶珠不信她狡辯,而白綺繡亦沒有回答,她冷冷一笑:「看來,不嚴刑拷打,你是不會招了。」人的賤性,不嘗苦頭,不懂折腰求饒。

    「綺繡姑娘是少爺的人,要責罰也該由少爺來!」德松扞衛她。

    陸寶珠瞪向德松:「平時沒見你吭半聲,今天話怎這麼多?!」她嬌蠻斥罵,纖手間,馬鞭甩得咻咻作響,這鞭又短又細,使起來省勁,抽在身上的瞬間,雖不至於皮開肉綻,但凜冽的劇烈疼痛絕對免不了,她最愛用它教訓頑劣奴僕,既能不鬧出人命,又能讓人哇哇叫痛。

    陸寶珠罵聲甫歇,小馬鞭已經迅速抽向白綺繡右手臂。

    「還不快說是誰指使你混進府裡?!目的又是什麼?!說!」一鞭接一鞭,如驟雨傾落,幾乎全落在挺身護她的德松背上,幸好陸寶珠是個嫩娃兒,力勁不過如此,抽不疼皮厚肉硬的練家子。

    「你滾開啦!」鞭鞭打不著小賤婢,陸寶珠氣得直跳腳。

    「德松,你別只顧著我,你會受傷的。」白綺繡不願德松因她之故,白白受人鞭笞。

    德松沒吭聲,眼神在說:挨她鞭子總比挨少爺鞭子好。若他讓白綺繡受傷,少爺不會輕饒他。

    「住手。」

    赫連瑤華寒聲制止。

    馬鞭在半空中乍然止住,瞬間鴉雀無聲的死寂,只聞赫連瑤華步來的跫音。

    深夜裡,燈火黯淡,樹蔭的暗影籠罩在赫連瑤華週身,一抹猙獰嵌在深邃五官間,瞇細黑眸內,一簇怒火燃燒。

    「赫連大哥!」陸寶珠立刻迎上前,一如今早在璇璣園小亭裡露出甜美笑靨,要向赫連瑤華告狀白綺繡藏有薄刃一事,她相信就算不用加油添醋,赫連瑤華也會對於居心叵側的白綺繡感到嫌惡與震怒。「你聽我說.這個賤婢身上竟然挾帶危險的薄匕首,她一定是想對你不利,赫連大哥,你不要被她柔弱的假皮相給騙了!快點命人將她押起來,再好好審問她!」

    「是誰給你這麼大的權力處置我赫連瑤華的人?」他卻不似白日與她共處時的和藹可親,那時縱容寵溺的溫柔,像是一場虛假幻夢,而此時此刻面容冰冷,才是原原本本的他。

    陸寶珠被問怔了,應該說,她被嚇傻了,打從住進赫連府邸開始,赫連瑤華不曾給她臉色看,別提是板起面孔,他連皺眉不悅都沒有過,他讓她以為他很寵她,對她言聽計從、對她百依百順,現在看來,她似乎弄錯了……

    是她太高估自己的重量,抑或,太低估赫連瑤華對白綺繡的重視?

    「赫連大哥……我——」陸寶珠囁嚅。明明赫連瑤華並未怒聲斥喝,他只是淡然輕吐,語調平平,卻令人不由自主害怕。

    「立刻回璇璣園,收抬你的東西,帶著所有陸府人馬,滾出赫連府。」仍是那般平述的口吻,像在吩咐下人上杯熱茶一樣的漠然。

    「你……你說什麼?」陸寶珠聽得一清二楚,但她不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那些。怎可能……赫連瑤華怎可能對丞相孫女的她,說出如此無禮之語?!

    他用眼神告訴她,你方才聽見的,便是我說的,我不會重複第二回。

    而在場所有人瞠目結舌的錯愕,也讓陸寶珠肯定那番話,不只僅僅她一人聽見的錯覺。

    陸寶珠惱羞成怒,指向白綺繡,尖叫吼著:「為什麼?!犯錯的人是她!心懷不軌的人是她!拉拉扯扯間,從身上掉出一柄鋒利匕首的人是她,為什麼被趕出府的人是我?!」不合理!不公平!她不接受這種侮辱人的對待!

    赫連瑤華恍若未聞,又是淡淡說道:「順便轉告陸丞相,這樁婚事,恕我高攀不上,請他另謀佳婿。」

    這對陸寶珠無疑是第二道晴天霹靂。自她十歲起,爺爺便常常跟她說,她已有一名未婚夫婿,他便是她將來要嫁的男人。她見過他幾回,雖然都遠遠躲於簾後,可他的模樣、神態,早就深深烙印在小小少女芳心,今天他竟——

    「赫連瑤華!你怎能說這種話?!你答應過要娶我!你以為說退婚就退婚嗎?!教我們陸家面子往哪擺?!」陸寶珠忿忿揪緊他的袍袖,嫩花一樣的小臉微微泛白,眼眶裡蓄起難堪淚花:「你拿什麼理由跟我爺爺說?!你憑哪一點做下這麼不負責任的決定?!」

    赫連瑤華不理會袍袖仍被她絞著,他繼續向前邁步,嬌小陸寶珠死不鬆手,只能被他拖著走。

    他在白綺繡身旁停下,動手攙扶她,她眸裡填滿困惑,她看見震怒的男人,看見一個既憤怒,又眉目溫柔的矛盾男人……

    她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身子被他擒擁在懷裡,臉頰緊貼於他胸前,他的心跳,強而有力,她聽著,近乎失神聽著,直到心跳聲之中,緩慢加入了他說話的聲音,同樣沉穩,卻挾帶些許冰冷,而那些話,是說給陸寶珠聽。

    「就憑你無禮鞭打赫連府的少夫人。我認為,我已經相當給陸丞相面子。」當中「少夫人」三字,他輕軟說道,目光落向表情傻怔的白綺繡,便不肯再挪開。

    「少夫人?!」分不清在場是誰先發出了驚呼,驚呼之後的死寂,顯得更加詭譎,一片靜默之中,白綺繡細若蚊蚋的疑問,變得清晰無比。

    「你胡說什麼……」白綺繡難以置信望著他,可環在腰際的臂膀不松反緊,赫連瑤華微笑,因她的憨傻可愛而眸光放暖。

    最原先,只是出自一股憤怒,他存心要懲罰陸寶珠的任性妄為,尤其是見她蠻橫無情,不停舞動馬鞭,將人當畜牲打一一這種情景,他並非不曾見過,更甚至於,他也曾是命令別人揮動長鞭鞭笞罪犯之人,嚴刑拷打、凌遲燒烙,他可以面不改色看完別人受刑。但就在方纔,他才知道自己的忍耐力少得多可憐,僅只看到白綺繡右手臂挨了一鞭,他的冷靜盡數潰散,直接叫陸寶珠滾出去!

    退婚的話一出,他非但沒有半絲後悔,亦不對「丞相孫婿」這身份感到惋惜,他比自己想像中更不在乎這步飛黃騰達的棋子。

    當初信誓旦旦認定自己不會為了白綺繡而與陸寶珠撕破臉的篤定,此刻想來,倒很想恥笑自己那時「不會」兩字,說得太滿。

    而「少夫人」三字,真的就是衝動了。

    他的婚姻,他早已決定拿它來當手段,他不會風花雪月地存有愚蠢幻夢,想娶個自己深愛的女人為妻。愛情不如權勢來得甜美迷人,他是需要一個妻,一個帶來利益的妻,美貌如何、賢慧與否、脾氣好壞,他全都無所謂。

    白綺繡,一個婢女,一個無權無勢、非富非貴的小小婢女,要與家世顯赫的陸寶珠相較,等於是小野花比大牡丹,偏偏這朵白色小野花,清雅芬芳,不要人細心呵護,給它灌溉過度營養的肥水,反而會扼殺它,它只要有雨露滋養,便能開得燦爛。它很小,花瓣如飛雪,那又如何?它仍是伸展著它的美,僅屬於它自己,不跟誰拚個高下。

    眼高於頂的赫連瑤華,這輩子不應該有機會發現開在腳邊的小白花,他的眼,只看得到園子裡最美最艷的碩大牡丹,本該如此,怎料到,一次的低首,他瞧見了它,嗅了它的香,擷取了它的美,之後,它讓他魂牽夢縈,眷著素潔的白,戀著馥淡的香,再也忘不掉它。

    若她成為他的妻……真是個教人心情愉悅的想法,他一點都不排斥。他真驚訝,他甚至為此念頭而露出了微笑。

    「赫連夫人。」他輕笑呢喃。這四字,多適合她,他的小白花。

    白綺繡的眼神,像在控訴他瘋了!

    他笑容加深,長指滑過她薄嫩粉頰,重複了一遍,這一回,他不是輕喃,而是揚聲宣告,對她,對陸寶珠,對府裡所有所有的人,說道:「綺繡,嫁我為妻,當我的赫連夫人吧。」

    小婢女出頭天?

    雀兒變鳳凰?

    少爺您傻了?

    還是高燒沒退?

    該用哪一句來形容目前混亂的情況呢?

    白綺繡頭好痛,手裡那杯茶早已變涼,她卻沒有好心情趁熱去品賞它的醇香,她望向眼前那個笑容可掬的男人——他在前不久的剛才,眾目睽睽下,向她求親。

    他說,要她嫁他為妻。

    是妻,而非妾。

    陸寶珠那時哇的一聲,號陶大哭,不及他那句話出口時的震天價響。

    她本能輕歎,與赫連瑤華目光交會。

    「綺繡,你還沒說『好』。」基本上,他也不給她說「不要」的機會。

    這個男人,始終沒有追問那柄薄刃的出現,是他忘了,抑或他當它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

    白綺繡被他牽著柔荑,領往書齋時,以為薄刃之事,免不了一頓逼問,她一路忐忑,用混沌的思緒想著該如何自圓其說,怎知,進了書齋,他哄她坐,為她斟茶,取藥徐抹她淺淺鞭痕,搭配上一臉期待她點頭如搗蒜的水漾溫柔,在在都教白綺繡無言以對。

    她不喜歡他對她這麼好。

    他應該維持在璇璣園的狠決無情,說著「我何時寵愛她了?」;說著「不過是疏解慾望罷了」;說著「賞她幾鞭,並嚴禁她再出現於寶珠面前,省得寶珠看了不悅,膽敢違令,我絕不寬貸」這樣她才能光明正大恨他,把他當成世上最惡劣卑鄙之人,把他當成玩弄人心的無恥之徒——

    雖然面對那樣的他,她的心,彷彿被撕裂般疼痛,再三告誡自己不許為之落淚,淚水仍是不聽使喚奪眶而出,那時她便坐在抄手遊廊的矮欄上,垂首低泣,像極了幽怨棄婦,因為失去眷愛而痛哭。

    眷愛?

    愛?

    「綺繡?」他久候不到她的回答,輕聲催促。

    她緩緩一吁:「奴婢以為少爺是在說笑……以為少爺是想利用奴婢來解除與寶珠小姐的婚約……是不是有另一門更好的親事在等少爺點頭呢?」這是她唯一能猜測到的合理理由,比丞相孫女還要尊貴的身份,難不成是皇親國戚?

    赫連瑤華正色端坐,將她轉面朝向他,她被迫與他四目相交。

    「我不是在說笑,沒有利用你,更沒有另一門親事等我——也不能說沒有,只是那門親事,等著要點頭的人,是你。」

    她先是沉默,後又迷惑:「為什麼?」她問他。

    為什麼是她?

    為什麼不是陸寶珠?

    為什麼不是其他官家嬌嬌女?

    「我也很想問自己,『為什麼』。」赫連瑤華模仿她憨憨的可愛神情,故意偏著腦袋,自問自答:「一個丞相孫女不要,竟然想要個婢女,而且完全沒考慮敷敷衍衍給她一個妾的身份就好,到底為什麼呢?綺繡,你知道答案嗎?」擺明就是明知故問,要引她親口說出來。

    一瞬間,答案險些脫口而出。

    愛。

    無視身份、財富、利益,那些金玉浮華都不列入考慮,也不樂見她委曲求全,當個無名侍妾,他要她名正言順站在他身邊,以「赫連夫人」之名。

    除了愛,還有什麼其他原由呢?

    她好開心,胸口暖烘烘又激烈震盪著,同時,強烈的悲哀亦隨之湧來,幾乎淹沒她,被愛的幸福,就像是水面上的泡沫,七彩絢爛,卻脆弱無比。

    為何是他?為何是他,逼殺她一家五口的共犯?命運的作弄總是如此荒謬無情嗎?讓他愛上她,她卻不能愛他。

    「我配不上你……我只是個婢。」她乾澀地說。

    「我不在乎……真可笑,我竟然也有說出這種話的時候。」他自嘲。老是勢利擺第一的他,難以置信自己的轉變。

    「為我得罪陸丞相,不值得,我不是那麼值得你拋開所有的女人。」別娶她,她包藏禍心,她是帶著惡意來的,她要殺他呀!

    別愛她,別待她好,別讓她覺得自己擁有幸福,別使她動搖,別害她畏縮,別把情況攪得更混亂……

    白綺繡咽嚥唾,潤潤啞澀的喉,才再道:「你對我不瞭解,我的家世、我的來歷、我的親人、我遭遇過的事,我的一切一切,你完全不明白……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

    赫連瑤華握了握她冰冷柔荑,拽覆在自己掌心之間。「綺繡,關於你的一切,我會慢慢認識、瞭解,我有一輩子時間,弄懂我妻子喜愛的食物、喜愛的口味,她喜歡哪款顏色的衣裳?喜歡絲料?棉料?她愛讀書嗎?喜歡哪一類的?她最害怕什麼?蜚蠊?毛蟲?蜈蚣?蜘蛛?她是不是很愛嘮叨?她會不會河東獅吼?她會不會根本就是只披著羊皮的狼,又凶,又惡霸,又愛欺負人……」

    語尾,消失在他傾身向前,深深糾纏的四唇間。

    他低訴愛語,以無聲的方式,哺餵著蜜一般的甜甜呢喃。

    她沒有任何掙扎,任由他嵌抱於懷,任由他吻得深入,她非但沒有反抗,更在他哄誘之下,顫顫回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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