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閻羅 第八章
    馬跑得飛快,讓不習慣坐馬車的東雪被震得臉色有些蒼白,不過,她沒有表現出不適,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等這天下的王先開口問她話。

    洛應天卻只是盯著她看,半晌才道:「你真是前大神官阮言朗的女兒?」

    東雪的眼從窗外移到這男人臉上,淡淡地點點頭。「是,小女叫東雪。」

    「如果朕沒記錯,當時大神官應該只有一個兒子。」

    「那個兒子正是小女,因為有天人托夢,說小女必須以男子之身養大才可平安無憂,所以,小女自小便女扮男裝。」

    「那今日,你為何會以女裝出現在山寨裡?又為何大膽擋住朕的去路?把大神官之名搬出來,你以為就可以免去你貿然擋駕之罪嗎?」

    東雪低頭。「當然不是,皇上。今日我之所以以女裝出現在山寨,是因為我是女子的身份已被識破,再著男裝無益,而在小女去尋鳳熙時,又不巧聽見了你們的對話,這是小女之所以斗膽攔下皇上的原因,至於小女的罪,定是不能饒的,提到家父,只是因為小女必須和皇上一談。

    洛應天有點疲倦地閉上眼。「你想跟我談什麼?」

    「小女願意隨皇上進宮擔任神官,為百世國祈福,親自主持下任皇帝的祭典儀式,傳達上天明確的旨意。」

    聞言,洛應天陡地睜眼,犀利的眸嚴厲地望住她。「朕為何要同意?你以為百世國的神官是人人可當的嗎?」

    東雪微笑。「皇上,小女是巫人,爹是巫人、也是百世國大神官,娘也是百世國的神官,要不是因為百世國的神官有不可以成親之規定,我爹娘到現在也還是百世國的神官,我相信我的身份資格非常符合要求,還是,皇上質疑的是小女的巫人能力?」

    洛應天冷哼一聲。「就算是如此,朕也沒必要答應你的要求!」

    百世國的神官裡,有巫人能力的人其實極少,何況,還擁有上通下達的本事?老實說,這可是非常難求的。

    但他洛應天可不是毛毛躁躁的小伙子,不會馬上見獵心喜。

    東雪淡淡地挑眉,平靜地道:「我可以確保鳳熙不會叛變。但,我卻感受到皇上您對兒子的殺氣,我的要求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您,為了鳳熙,這一點,皇上想不明白嗎?」

    洛應天不語,極其淡漠地瞪著她。

    東雪無畏無懼,又道:「用我的命來換鳳熙的,如果鳳熙真有反叛之意,皇上可以馬上殺了我。如果鳳熙沒有反叛之心,皇上卻派人暗殺他,這樣,百世國可能就真的要變天了……他對您的愛,您實在太低估了,如果他真有一丁點要那個位置,不必等您派人來殺他,他剛剛就可以先把您給殺了……」

    「大膽民女!」洛應天倏地抽出一把隨身短刀架到她的脖子上。「你這樣大膽放肆的胡說八道,就真不怕死嗎?」

    刀,極為鋒利,刀尖處因為馬車的震動而輕輕地在東雪的頸部劃出了一道血痕,瞬間染紅了雪白的領口。

    「親自送上門來的人質,還有怕死的嗎?」東雪淒然一笑,美得像朵懸在孤崖上的花。「我只是不希望鳳熙連最後一丁點對父親的渴望都要被您給扼殺了,如果您派人殺他,他會知道的,殺不成,他會一輩子恨您,那恨絕對和他對您的愛成正比,太子之位絕對不保,這是您想要的結果嗎?如果是,您現在就殺了我吧……」

    洛應天看著她,久久不語。

    她的感應很準確,他是打算一回宮就派人殺了鳳熙沒錯……

    這是她得以繼續活下去的主因。

    所以,他是不是也可以暫時相信她所說的話——鳳熙不會叛變?

    「皇上!」外頭有人揚聲稟告。「後面有一匹快馬正往這頭奔過來,看那樣子,好像是從山寨那頭追過來的——」

    洛應天一震,看了東雪一眼,問:「他的衣服是什麼顏色?」

    「大紅色,皇上。」那鮮艷的紅,太顯眼,絕不會讓人錯認。

    也因為不會讓人錯認,所以很輕易的便可猜出追上來的人是誰。

    洛應天放下了短刀,靜靜地看著東雪。「看來,你對他真的很重要,我答應你的請求,如果你三日之內沒有進宮求見,我會照原訂計劃去做。」

    東雪笑了。「謝皇上恩典。」

    鳳熙可以說是在千鈞一髮之際勒住了馬韁,這才沒讓腳下這匹神駒的蹄把眼前這個不知死活便從路中間冒出來擋路的姑娘給一腳踢昏。

    他居高臨下地瞪著她,那是東雪,他想了十幾天十幾夜的東雪,就這樣溫溫帶笑地佇立在他面前,像夢一樣,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裳,迎風而立,從容典雅。

    他何止千百次想像過東雪穿回女裝的模樣,卻沒有眼前這個淡淡對他笑著的女人百分之一的笑。

    除了……那領口上礙眼又突兀的鮮紅……

    該死的!她受了傷?

    鳳熙想都沒想,跳下馬,跨前兩步便把她抓進懷,仔細審視著她頸部的傷口。「誰幹的?」

    東雪伸手遮住那刀痕。「是不小心弄傷的!馬車震得厲害,刀子不長眼,就不小心劃傷了……」

    「見鬼的不小心!如果沒有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任那馬車狂顛,也不會不小心劃到你脖子上去!那個老傢伙——」

    「他是你爹啊……不要這麼說他……」東雪說著,被他一瞪,淡淡地別開眼去。

    「看來你什麼都知道了?會不會太關心我了一點?嗯?」鳳熙氣悶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讓她不得不以她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看著他。「你究竟,跳上那老傢伙的馬車裡做什麼去了?幫我求情嗎?」

    她的眸,柔光粼粼,像片平靜無波的湖,讓人看了便安心,便愉悅,便心動,便沉溺。

    「不是的,是因為皇上在寨裡看到我,覺得我很像我娘,便把我帶上車問了一些我爹娘的事,你不要亂想。」

    「喔?這麼巧?我都沒看見你,他這老傢伙就看得見你?你是故意讓他看見你的吧?會不會太巧了?在你知道一切之後?問你話,需要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然後不小心弄傷你?」

    「我不是故意的。」她輕道,一句話帶過,不想再做任何解釋。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聽到這麼多秘密,不是故意要傷他的心。

    但,她注定是要惹他心傷了,就算她一千一萬個不願意再因為她而讓他受傷,卻也是沒辦法了。

    「不是故意什麼?那麼關心我嗎?」鳳熙冷笑,扣著她下顎的手不自覺更緊了些。「穿成這樣來找我做什麼?想勾引我嗎?你把我當笨蛋耍了這麼久,在旁邊看我這樣莫名喜歡著身為男子的你,心裡是不是竊笑過上百上千次?」

    東雪咬住唇,不語。

    她竟連辯駁的話都不說一句?鳳熙真氣了,氣上加氣,另一手的掌握成拳,不斷有想活活把她給揉扁的衝動。

    所以說,最毒婦人心,都已經到這樣的田地了,還死不認錯嗎?不求饒嗎?她就真的一丁點都不喜歡他?那她穿著這樣美跑來山寨找他做什麼?不是要他原諒她?難道是來嘲笑他?

    「鳳熙……」

    「幹麼?」他瞪著她脖子的刀痕看,越看越氣,都是這傷痕的錯,如果不是這刀痕,他是鐵定不會先下馬的。

    究竟,他上輩子是欠她多少?明明是一個這麼令他生氣又受傷的女人,他為何還要這樣在乎她?真是氣人呵。

    「我是來跟你告別的,不管怎麼樣,我要離開了,還是得跟你說一聲是不?就算,我知道你會生我的氣,但,我知道你對我好,可能這輩子不會再有像你對我這麼好的人了,真的,所以……我得親自跟你說再見。」

    就這樣?

    這就是她穿得這樣美跑來找他的目的?為了說再見?

    這個女人,真是有氣死人的本領呵!可能找遍天下都找不著像她這種冷血無情的女人了!

    鳳熙冷冷地放開她,又看了她脖子上的刀痕一眼,牙一咬,佯裝沒看見的跳上了馬——

    「既然是這樣,那就再見了,東雪。」他高踞馬背上,那樣的英氣勃發而又美麗張揚。

    她仰著頭看他,心,像是被大石給撞擊了一次又一次,痛得難受,沉得刺骨,卻是半句痛半句苦也訴不得。

    她不能軟弱,尤其在這個時候,她必須瀟灑的走,不讓他再為她掛懷留戀,恨她也好,怨她也好,就是不可以愛著她,這樣,她才可以走得安心。

    她必須進宮,保他一命。

    就算爹爹生前千交代萬交代,叫她不要入朝為官,她還是違逆了,因為她不得不保他,她不要他再傷心難過,如果換做是她,知道了自己親爹竟然到死前都還要為了另外一位皇子而找人殺了自己,她也會受傷到崩潰的,何況是這樣多情的鳳熙呢?

    真是如此,他心裡的洞就真的再也填不平了,一輩子都填不平。

    她不要他這樣,想到那天晚上他那掩也掩不住的哀傷,她的心就為他緊緊地疼著。

    她絕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在鳳熙身上。一絲一毫的可能性,她都不允呵。

    「我們還是朋友吧?鳳熙?」她柔柔對他一笑,淚意浮上眼眶。

    鳳熙的心一痛,刀割似的。

    「你真沒有一丁點愛我嗎?」他還是很沒自尊的問了,怕不問,就真的不會再問了。

    東雪輕輕搖首,差點晃出眼眶裡兜轉著許久的淚。

    她半個字也說不出口,怕一出聲便要忍不住當著他的面哭了,只能搖頭再搖頭,然後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鳳熙終是死了心,策馬遠去,揚起滿天塵土。

    對不起,鳳熙。

    我又騙了你一次。

    東雪當場跪了下去,摀住臉,痛哭失聲……

    百世國皇上重病的傳聞,這陣子在京城裡傳得沸沸揚揚,每個人都憂心忡忡,擔心著未來的日子是否會有所改變?甚者,在世代交接之際,是否會引來禍事?

    市集裡還是一樣熱鬧,可有更多的交頭接耳,暗渡陳倉,檯面底下的動作似乎暗潮洶湧。

    東來客棧裡,鳳熙和洛天陽正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喝著酒,這位置雖不是包廂,卻是這客棧裡視野最好的角落,不僅可以看見大街上的來往人潮,還可以看山看雲,吹著春風,飲一壺茶或酒,當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好久不見了,侄兒。」洛天陽拿起酒杯敬他,卻沒等他回敬就直接仰頭把酒飲盡。

    鳳熙提唇冷笑。「我說十三叔,有話就直說吧,這樣和和氣氣的跟我寒暄,我實在很不習慣。」

    洛天陽睨他一眼,替自己又倒了一杯酒飲下,俊美剛毅的臉龐上難得帶著一抹憂心。

    「我聽說你最近和南國舅走得很勤?」

    鳳熙微笑,這才把酒給喝了。「嗯,是很勤,每天不見上幾回都覺得全身不自在呢。」

    嘖!洛天陽挑高了眉,為他的玩性感到有點頭疼。「話一直傳到皇兄那兒,他正在辦這事呢,一逮到南國舅的把柄,我怕你也逃不過,你還是離他遠些吧,免得惹火燒身,到時沒人保得住你。」

    「十三叔也不保我嗎?你不是最疼我的?」

    「你該知道,我為了保命,這些年是怎麼過的,怎麼可能為了你,破了我這麼多年的功?你好自為之吧!再玩下去,自己的命送掉還不打緊,如果把人家的命先送走了,看你不後悔莫及?」

    聞言,鳳熙瞇了眼。「你什麼意思?」

    總覺得這十三叔的話裡,涵義頗深啊。

    洛天陽還沒回答,卻聽見剛剛上樓來的客人低聲道——

    「聽說了沒?神殿裡來了一個新的大神官,是個女的,聽說她的巫術厲害無比,可以上通下達。」

    洛天陽一聽,俊顏瞬間扭曲了幾分,只可惜,正凝神細聽人家說話的鳳熙壓根兒沒瞧見。

    「女大神官?百世國裡有女神官倒不是新鮮事,可大神官是女的?這倒是頭一遭聽說。」

    「據說,是前大神官的女兒……」那人的嗓音壓低了些。

    「前大神官?阮言朗?就是那個寧可和女神官在一起比翼雙飛,連大神官都不幹了的那位阮言朗?」

    「就是,想不到吧?兩個神官生下的女兒聽說是個天生的巫人,能力可不比一般啊,所以才會被皇上重用,一進宮便封她為大神官——啊!」這男人話還沒說完,一把漂亮的扇子卻已抵上喉間。

    「名字?」拿扇的男子生得極美,那笑卻極陰沉。

    「什……麼?」說話的男人被嚇壞了,說話結結巴巴。

    「那個女大神官的名字!」

    「好像叫……東、東什麼的……我不太清楚,啊!這位大俠饒命啊!小的真的不太清楚那女人的名字,大家都叫她大神官啊……」

    鳳熙瞇了眼,轉頭冷眼掃向洛天陽,洛天陽淡笑,很想假裝不知情,眼皮卻被自家侄兒的美眼瞪得跳了又跳。

    「是她沒錯。」沒等他問,洛天陽自個兒先開口,眼神卻掃向窗外去,一副心虛樣。「其實,今兒個找你來也是為了這個,水曼逼我非來告訴你不可,雖然我很不想蹚這渾水,可是……總之,現在你知道了,她在宮裡當大神官,好聽一點是這樣,實際上是為了誰,你應該很清楚……我話只能說到這兒,至於你要怎麼做,你自個兒決定,還有,她其實過得很好,你不要亂想——」

    洛天陽話還沒說完,鳳熙那把美美的折扇,已如疾風一般掃向他,半點沒顧念兩人的叔侄之情。

    「帶我進宮見那個人。」這是威脅,不是請求。

    洛天陽挑挑眉,面對這樣的挑釁,他不但沒生氣,還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他太瞭解鳳熙了,知道這孩子對他爹的愛,就算恨也多,怨也多,但,絕不至於出手殺了那人,因此……

    「走吧。」洛天陽伸手把他的扇子從頸間移開,撩袍起身。與其讓這傢伙衝動之下莽撞地闖進宮找人而惹來禍事,還不如由他親自領進門,讓事情變得簡單一點,這也是他洛天陽唯一可以幫這兩人做的事了。

    皇帝寢宮裡,寧靜安詳,閒雜人等被拒於門外,只有少數親信可以入內,通往寢室的小徑,兩旁植著櫻花,春夏之際半凋半殘,反而增添一抹淡淡的淒涼。

    進門前,洛天陽先遣退了門口等著服侍皇上的太監與宮女們,這才轉過身來交代著。「人家是病老人了,等會兒說話客氣點。」

    「你不跟我進去?」鳳熙提唇冷笑。「不怕你哥有半點閃失,把帶我進來的你給連累了,轉眼間從親王變成罪人?」

    洛天陽笑了。「真要怕,就不會帶你來了,進去吧,這可能是你跟他最後一次見面了,你小時候想跟你爹說的,想對你爹做的,不如一併做了吧,反正他也抵抗不了,就只能接受——」

    「住口!你廢話還真多!」鳳熙輕叱,伸手推開大門,昂首闊步地進了皇帝的寢室。

    門外,洛天陽斂起笑意轉身尋人,往神殿而去。

    門內,洛應天見到來人,緩緩起了身,病懨懨地坐在床上,瞬也不瞬地看著鳳熙。

    「你比我想像的來得慢啊。」這個兒,不知怎地,竟讓他越看越順眼,那驕氣那傲骨那渾然天成的氣勢威儀,真是青出於藍更勝於藍。

    「聽你這麼說,抓東雪來當人質的的確確就是你的目的了?」

    洛應天冷笑。「怎麼不說是她自己來求官做呢?她以前大神官之女的身份自行要求進宮當神官,為百世國祈福,朕看在前大神官的分上,下令封她為大神官,命她主持下任皇帝的祭典儀式,傳達上天明確的旨意,這樣……有什麼錯?」

    鳳熙輕哼了一聲,不想跟他解釋,以東雪那樣淡泊名利,不忮不求的性子,根本不可能沒事進宮求個官做,再說,他上次會見阮言朗,他親口對他說過,他已和「徒兒」約法三章,絕不進宮任職,當時他口中的「徒兒」就是東雪。雖然,看起來他是騙了他,因為東雪竟是他的女兒,不是徒兒,但無論如何,東雪都會聽話,不可能輕易違逆當初的約定。

    如今,她卻在宮裡當了大神官不是為了他進宮來當人質,就是被人家逼進宮當人質!說來說去,就是跟眼前這老人有莫大關係!

    鳳熙眼角往旁一掃,見皇上的隨身佩劍就掛在一旁,想也不想地便上前一把抽出,抵在皇帝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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