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 第二十六集 第六章 孤家寡人
    太皇太后崩逝,為了操辦喪事,整個京城的大小官員,全都忙得焦頭爛額。內府的官員、宮中的侍衛執事,更是連續幾天幾夜沒能回家。地位高的,至少還有個房間可以歇息,可憐地位低者,整日整夜,當更守值,半點懶也偷不得,半點閒也尋不著。

    明明已是春天,不知為什麼,這幾日的天氣,竟是異常寒冷,不但夜晚凍得人手足發抖,就是大清早,也讓人手腳僵木,全身冰涼。

    太皇太后的遺體移棺之後,慈昭殿就是一座空殿。相關殿中故人全部去給太皇太后守靈,臨時調了一班侍衛看護慈昭殿。

    清晨,天才微微有一絲亮,積聚了一夜的寒氣卻到了最濃重之時,正是一日最寒冷的時分。

    慈昭殿外,一處角落裡當值的侍衛,搓著手,跺著腳,全身打著寒顫,忍不住哀嚎著低聲抱怨:「媽的,這麼冷的天也不讓人休息,天天在這裡守著,原本的一日三班,現在倒改成了一日兩班,就是歇下了,也不許回家,還得在這冷冰冰的皇宮裡等著。真是的,我都多少天,沒去看我老婆兒子了。」

    「我說,這個時侯,你就將就些吧!為了太皇太后的崩逝,皇上傷心著呢!京城九門關閉,以備國喪。哪個當官的敢怠慢了,何況咱們這種小人物。聽說這些天,外頭不知道捉了多少人,全是在這幾天沒把國喪當回事,關上門就以為唱戲喝酒沒關係的,聽說還有個什麼什麼官的兒子,偷偷在外頭討小妾,以為不放鞭炮,不請客就沒事,這下可好了,連帶著他老頭也得跟著丟官。」

    「話又說回來,太皇太后崩了是國喪,可跟咱們這些小人物又能有什麼關係,為啥非得嚎哭得比死了老子還傷心,為什麼就連著幾年不許看戲喝酒。可憐那些訂了婚事,說了親事的,這下子全得砸。那些演戲的,唱曲的,以後的生計都不知道在哪兒呢!」可能是在寒風中吹得太久,說話的人,多少帶點怨氣。

    「這是國喪,也是國禮。百善孝為先,天子以孝道治天下,咱們皇上有多傷心,你不是不知道,讀祭文的時侯,人都暈過去幾次了,這時侯,有人還敢尋歡作樂娶老婆,不是戮他的心嗎?」

    「我說老哥,咱們兄弟倆不是外人,我就跟你說實話吧!昨兒我尿急,半夜裡上茅房,偏巧這邊有人佔了,只好往外頭找去,在輪值閣那想看有沒有空位,正碰上兩個輪值的官員也上茅房,他們以為四下無人,在那偷偷說話,說是咱們主子真是厲害,戲是越演越像了,讀祭文時,那個表現,寫在史書裡,那是萬世美談啊!」

    「閉嘴,這話你也敢亂說。」另一個聲音嚴厲起來。

    「行了,這大冷的天,慈昭殿也沒主了,誰會往這來。咱們也不過是說說私話,解解悶。你也知道,咱們那位主子,是多厲害的主,你說,會不會真是……」

    「什麼真的假的,這話讓人聽見了,就是掉腦袋的事,你再說一個字,咱們就不是兄弟朋友,以後也別說咱們有交情,你不怕事,我還想保著脖子上這兩斤半,回家老婆兒子熱炕頭呢!」

    隨著那嚴厲的喝斥,另一個沒輕沒重的聲音漸漸越來越小了,最後彷彿喃喃地嘮叨了句什麼,卻也隨即消散於寒風中。

    躲在角落處避風的兩個倒霉侍衛,看不到離著他們三步遠,大樹之後,那一身素白孝衣,卻神容慘淡憔悴的少年。

    寧昭在寒風中靜靜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再聽不到一絲聲息。

    他很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沒有太過生氣。

    他應當暴跳如雷,他應當立刻現身呼喝,他應當立刻重重懲處這兩個侍衛,然後把昨晚在慈昭殿附近執事閣緊急當值的內府官員全部重處,然而,他卻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他的心境出奇地疲憊和蒼涼,縱然把這些人都殺光了,並累及九族又如何?縱然把所有敢於聽戲喝酒娶小老婆的人全都流放發配又如何?這一國大喪,這滿朝悲聲,又有幾個是真心同他一樣悲傷,一般慘痛的。甚至沒有什麼人,會真的相信,他是真正感到痛楚難當。

    這麼多年乾綱獨斷,在臣子眼中,他是個城府深沉,冷靜理智,甚至殘忍堅決的帝王,誰會真的相信,一個能把唯一的同母妹妹逼嫁異國的人,會為他那崩逝的祖母如此傷心所以,那個聰明理智的君王才會變成迷茫傷心的少年,所以,才會在一大清早就茫然無措地拋開所有的侍從太監,一個人信步而行,不知不覺,來到祖母生前的住所。想要憑弔一番,卻又在無意之中,聽到這樣一番話。

    正所謂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縱殺盡所有不敬之人又如何,縱屠盡一幹不信他真心悲傷之人又如何,換來的,也不過是天下臣民,敢怒而不敢言的怨尤,得來的,也不過是一干臣民百姓,盡心盡力做好的一場悲痛萬分如喪考批的假戲。

    寧昭靜靜地站了很久很久,彷彿完全感覺不到清晨的風,冷得讓人顫悚。良久,良久,他才慢慢地搖了搖頭,無力地轉過身,漫無目的地離去。

    這麼大這麼大的宮殿,這麼大這麼大的秦國,原來,竟不能找到一個人,可以與他有相同的悲傷,可以與他,共擔這悲傷。

    滿眼的素白,滿宮的悲傷,到底有幾個人真正悲痛。

    皇太后在痛哭的時侯,會不會在想著,從此這個國家,就再沒有人份位比她更尊貴。一場母子名分,有些事,還是不要想得太清楚吧!

    皇后和諸繽妃痛哭流涕,為的到底是替祖母悲傷,還是想盡力以悲痛獲得自己的認同。

    算了,這後宮裡的明爭暗鬥,欺君手段,只要不太過份,也就罷了,再精明的皇帝,有的時侯,還是只能睜隻眼閉只眼,裝裝糊塗的。

    那滿朝臣子,號陶痛哭者雖眾,焉知那掩在臉上的手帕裡,不是暗中灑滿了辣椒粉。

    倒也只得一個納蘭明……

    只得一個納蘭明啊!寧昭歎息搖頭。

    只得一個納蘭明,會在他驚慌失措,大赦天下,大灑金銀於佛寺時,直衝慈昭殿。

    只有一個納蘭明,敢擔那天大的干係,在太皇太后病重之時,直言諫君:「豈可為一人而廢律令。」

    只有一個納蘭明,敢在他暴怒要誅盡太醫,不許人說半個不字時,長跪君前凜然相責。

    還記得自己當時憤怒得像個沒長大的孩子,隨手抓起手邊一件不知什麼重東西惡狠狠扔過去。

    堂堂皇帝,竟親自動手,把一國宰相打得額頭鮮血長流。

    也只得納蘭明值此之際,還能半步不退,拭也不拭額上鮮血,怒目望著他,一字字沉聲道:「陛下,天子無私事,無私情。」

    也只有一個納蘭明,會在皇祖母崩逝之後,自己心碎神傷,無心國事之時,孤身闖宮。

    就連梅總管親自出面阻攔,他竟能不管不顧,迎面一個耳光打過去,暴怒喝道:「你是何人,敢阻宰相!」而後怒視所有阻攔的侍衛:「陛下無心國政,我身為臣子,必當死諫,爾等或是撥刀取我之命,或是給我讓開。」就這麼挺身直衝,竟生生把所有的侍衛駭得連連後退。

    只有一個納蘭明,明知如此舉動,已犯君王大忌,明知自己與他,素有心結隔閡,還敢這麼肆無忌憚,闖入殿中,毫不客氣地怒斥一聲:「太皇太后倘若有靈,見陛下如此,必然死不螟目。」

    寧昭無力地搖頭,是啊,只有一個納蘭明啊!縱然忌他恨他疑他怒他,卻終是不得不歎息,能為他臂助,受他倚重,讓他交託國政的,也真只得這麼一個納蘭明。

    就算暗自心驚於他的膽色,震異於他離宮多年,卻仍對宮中侍衛有如此強大的掌控力,敢於這般在宮中橫行無忌,卻也不得不說,能如此不計利害而挺身直言警示的,也只得納蘭明一個。

    那人雖然貪權好利,貪棧權勢,廣佈黨羽,但做為一國之相,卻實實在在,從沒有不盡責過。

    納蘭明此人,私心權欲,固然比誰都盛,然,每逢大義關頭,國家緊要之時,卻是從來不曾做錯過一件事。便是天大的干係,照樣敢於擔當。

    只是……

    寧昭慘然歎息,縱然知道君王無私事,無私情,但他到底還只是個人。縱然納蘭明說的所有道理他都明白,他都曾一遍一遍拿來勸自己的,然而,他也想要,有一天可以不理會所有的道理、所有的大局,純純粹粹地悲傷,無所顧忌地痛哭。

    納蘭明或者是能臣,或者是權臣,或者是讓所有君王又愛又恨之人,卻到底,不是那個,能與他共悲傷之人。

    如許天地,如許人間,又有何人,共他這一腔悲楚。

    安樂已去,納蘭已絕,人間世上,尚有何人,信他滿腹痛楚。

    一大早,寧昭就把所有的宮人都趕得老遠,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宮中到處亂走。梅總管既不敢抗旨,又怕皇上有個什麼差錯,急得團團亂轉。

    這麼大清早的,宮裡也沒多少人走動,天氣又冷得厲害,各處巡視的人都少得可憐。宮裡又有規矩,各處人等,不得隨意走動,就算要分派人手去找皇上,也是不便的。最後想到皇上極可能去慈昭殿緬懷太皇太后,梅總管咬咬牙就奔慈昭殿而去。

    遠遠地望見在幾天之內,已清減許多的大秦皇帝如遊魂一般地過來,梅總管急忙迎上去,盡量把聲音放柔:「皇上,天氣冷,先回去歇著吧!」

    寧昭也不說什麼,只是雙眼迷茫,表情空白地跟著梅總管,就這麼一步步,慢慢走回他的寢殿。

    進得殿中,他在那寬大的龍椅上坐下,淡淡揮揮手。

    梅總管想勸什麼,又看看皇上空白的表情,終於忍了下來,彎腰行禮悄悄的引領一干宮人,毫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寧昭一個人坐在如許寬大的殿閣中,從來沒有哪一刻,感覺宮殿如此之大,如此之冷清,如此之寒冷。

    他不自覺地在御座中微微瑟縮,真的很冷很冷。

    腳步聲響起時,他沒有抬頭,只輕輕道:「朕說過,不許來打擾朕。」

    腳步聲微微一頓,然而又立刻靠近。

    寧昭微微皺眉,他覺得自己應該生氣的,怎麼竟有人敢這樣不把他的旨意當回事,然而,不知為什麼,他竟疲憊得連憤怒,都憤怒不起來。

    直到有一隻手,小心地,有些遲疑地按在他的膝上,隔著那麼多層衣衫,神奇般的竟依然有溫暖可以傳遞。

    寧昭愕然抬頭,這才看到,納蘭玉單膝跪地,就這麼安靜地,無聲地,依跪在他的御座之前。

    納蘭玉一向擁有在宮禁中,不需通報就自由出入的特權,即使是在與寧昭決裂的那次之後,寧昭也彷彿是忘記了一般,並沒有下旨取消這項權力。

    所以,對於納蘭玉的出現,寧昭理應不至太驚愕。

    然而,他只是就這麼呆呆地,靜靜地望著納蘭玉。

    似乎並沒有太久的分別吧,為什麼,那飛揚跳脫的少年,竟瘦成了這個樣子?為什麼,曾經飛揚的眉與眼、曾經閃亮的面容,此刻只剩下沉靜的悲傷和痛楚?

    那樣簡單,那樣純粹的悲痛。

    他就這麼,單膝跪在他的面前,輕輕地把手放在他的膝上,用那樣全然的,悲傷而痛楚的眼神仰望他。

    這樣的姿勢,與其說是一個臣子,不如說是至近的親人,與其說是想要寬慰勸解,不如說是一隻悲傷的小鹿在祈求與同類彼此溫暖。

    寧昭安靜地望著納蘭玉,彷彿以前無數的歲月都到了眼前,那樣長久的過往。那時他還是個傷心而無助的孩子,那如珠如玉的美麗孩子忽然從書桌底下爬出來,在他面前仰起小小的頭,清澈的眼睛,不染塵埃。

    今日的他,貴為大秦之帝王,而值此傷心斷腸之際,與當年,又到底有什麼不同。而今日,靜靜地在他身旁,伴他悲傷的人,依然是當年的孩子,一如曾度過的無數歲月。

    寧昭微微抬手,一個幾乎無望的姿勢,彷彿想要挽留住什麼必然逝去的東西。他忽然間按住納蘭玉,輕輕地說:「幫我,幫我一次,從今以後,我必不負你,從今以後,讓所有的一切,回到從前,從今以後,我答應,無論如何,不傷害你的父親。」

    那樣絕望的表情,那樣渴切的語氣,那樣激動的眼神,彷彿是一個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後一塊木板,又彷彿是一個絕望的人,想去尋求最後一絲溫情。

    深深的寒意從納蘭玉心底泛起來,他的君王,到底失去了多麼珍貴的一切,才會如此難以自持,他的陛下,到底受了多大的打擊,才會這樣失去方寸。

    他只想在這個悲痛的時侯,陪伴一個重要的人,無論曾有過怎樣的過往和傷痛,無論曾有過怎樣的絕裂和傷害,但不要在這個時侯,棄捨那受傷的人。

    然而,寧昭的語氣,卻讓納蘭玉微微顫抖起來了,理智讓他掙扎著想要說什麼,想要阻止寧昭可能的要求。

    然而,寧昭畢竟還是說出口了:「幫我,幫我殺了那雁國孤子,從今以後,我們一切回到從前。」

    納蘭玉震了一震,儘管已經猜到他會說什麼,卻依然劇烈的震動。他慢慢地退後一步,慢慢地抬頭看寧昭。他其實知道,他的君王,要的,不是自己的幫助,要的,只不過是一個證明。證明在太皇太后逝去之後,這世上,依然有人,不管身份,不顧厲害,全心全意,愛他護他,在任何時侯、任何人之前,都把他放在第一位。在失去祖母、失去安樂之後,他迫切地需要一個人來靠近他的心。他只是要證明,在那個叫做納蘭玉的少年心中,曾經的雁國王孫,終究比不得如今的大秦皇帝。一切一切,僅此而已。

    然而……

    納蘭玉有些慘然地笑笑,他來這裡,是想要盡一份朋友之責,儘管他的帝王也許不再視他為朋友,是想要盡一份臣子之義,儘管他的君王或許認為,他不配做大秦的臣子。他來這裡,其實從來沒有想過,一切回到從前。因為,發生過的,真的再無力挽回。

    陛下,一切,真的,回不到從前了。

    寧昭靜靜看著納蘭玉,然後,一點一點,冷卻了那忽然沸騰起來的眼神。他想要大笑,寧昭寧昭,你也有今日。竟會如此卑微地想要乞討什麼?寧昭寧昭,你竟也會不智若此,明知斷無可能,卻也要說這等令人譏諷之言。

    皇帝皇帝,從來只能是孤家寡人,你為什麼還這樣愚蠢地不肯信命。

    他慢慢低下頭,看著自己冰冷的手指,淡淡地說:「剛才不過是玩笑,你不必當真。」

    是啊,一切,真的,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祖母已逝,安樂已去,納蘭……已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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