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 第二十三集 第三章 黑暗光明
    倒飛回園中,落地後拿不住樁,退出三步,猶自站不穩,不得不

    再退出四五步,勉強站住腳步,身形一晃、二晃、三晃,才勉強穩住,楚韻如臉色煞白,唇邊一縷鮮紅慢慢溢出,倍加觸目驚心。

    園門外,身量瘦長,面無表情的大內高手,恭敬施禮:「皇上有旨,請容夫人安心在煙霞殿中靜養。」

    楚韻如一語不發,只是伸手拭去血痕,毫不猶豫繼續向前走。

    一隻手牢牢將她拉住:「妳衝不出去的。」

    「可是,今天已經是第五天了,他親眼看到無數人在面前受刑,以為所有人都因他而死,然後又一個人被關進了黑牢裡,他會發瘋的,我不能扔下他一個人。」

    安樂搖頭,眼中悲憫無奈之色漸濃:「皇兄不會讓妳出去的。」

    楚韻如咬牙,蒼白的面容,倍加悲涼,忽的反手將安樂的手握住:「我出不去,妳出得去。」

    安樂震了一震,這才道:「我也想過,但只怕,這也是皇兄的目的之一,妳……」

    楚韻如眼神堅定地望著她:「這個時候,顧不得這麼多了,安樂,求求妳,不要把他一個人留在黑暗中。」

    安樂深深凝視她,良久,才點頭:「好,我答應妳。」

    黑牢外表看起來並不恐怖,只是皇宮一角的一處大房子罷了,走進去,一樣有太監、宮女恭敬施禮,一樣有雕欄畫棟,金階玉瓦,不同的是,大房子最深處,一面大大的鐵門,封閉了一處永遠黑暗的空間。

    安樂來到這裡時。被太監、宮女攔在外頭不讓進。

    安樂一眼也不往跪在前方的人身上掃一下,逕自入內。

    管事太監皺著眉,站起身,彎腰伸手妻攔,臉上立時挨了火辣辣的一記耳光。

    「我乃當今大秦公主,你敢把你的髒手伸過來!」

    眾人一怔,遲疑之間,安樂己是大大方方走了進去。

    走道最深處的大鐵門前,一張桌子、幾把椅子。負責看守的太監,閒著沒事,正就著花生米喝小酒,遠遠看到那華衣盛裝的公主款款而來。嚇得手忙腳亂趴到地上去。

    安樂遠遠而來,巳聽得鐵門被捶得通通響,裡面隱約傳來瘋狂的大叫聲。

    「寧昭,你放我出去,你放我出去!」

    「你把韻如怎麼樣了?」

    「寧昭,有什麼事,我都答應你,你放我出去!」

    隔著那麼遠,也聽得出那聲音的瘋狂和痛楚。

    安樂臉色漸漸蒼白起來。大聲問:「他這是怎麼了?」

    地上趴著的太監,結結巴巴地說:「這個人還蠻堅強的,關了五天了,都還沒發瘋,只是偶爾喊幾聲,有時候,整天地唱歌。不過,裡頭的密室有一些小孔,直通到地底,在黑暗中。誰也看不見。有擅長口技的人,今天躲到地下去,模擬他妻子的慘叫聲和求救聲,然後,他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安樂臉色慘白如紙。一個在黑暗中被關了足足五天,竭盡全力掙扎在理智與瘋狂之間的人,忽如其來,聽到至愛之人的慘叫聲、求救聲,是多麼驚心動魄。他必會瘋了一般地四處衝突,然後一次次被牆壁和鐵門彈回。他會擠命掩住耳朵。卻擋不住至愛之人的聲聲慘呼,什麼也看不到,所以只能想像,因為是想像,所以會更加恐怖、更加可怕,即使是神仙,處在這種境地中,也只能發瘋了。

    她的聲音在一瞬間有些嘶啞:「快把門打開。」

    後面追來的管事太監總算趕到了:「公主,這人是梅總管親自押進來的,門鎖上之後,鑰匙就被梅總管帶走了,梅總管一直跟著皇上,不離左右,公主要救這個人,何不去求皇上?」

    安樂什麼也說不得,只是無力地看著鐵門頑固地擋在面前,無助地聽著一聲聲撞擊,無助地任由被關在門裡的人,瘋狂至極的吼叫著、呼喚著。

    然後,她再也忍不住心頭的酸楚,撲向鐵門,大力拍擊起來:「容若,容若,你別著急,韻如沒有事,她和我在一起,你別這樣,你會弄傷自己。」

    容若聽不到,他什麼也聽不到,他已經瘋狂了。他竭盡全力控制自己,他拼盡了力量,不肯喪失理智,然而,他聽到了楚韻如的慘呼聲,於是,在心中繃到最緊的那根弦就此斷裂。

    是有人在耳邊呼喚嗎?是瘋狂之後的幻覺嗎?他通通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聽到那一聲慘叫時,他就跳了起來,他就毫無理智地向前衝去,被黑暗的鐵壁撞跌在地上,不知疲倦、不知痛苦地站起來,瘋狂地摸索著,渴望有一個出路,瘋狂地撞擊著,渴望能逃出生天。

    黑暗讓他失去了思考的力量,長久的禁閉讓他失去了分辨事實的能力,他只聽得到他心愛的人,在悲慘中呼叫他的名字,他卻無能為力,他只聽得到他至愛之人,輾轉慘呼,不知在受什麼傷害,他卻什麼也不能做。

    他忘了一切,原則、道理、天下蒼生、楚國的利益,他全部忘記,他只記得一個名字,韻如,他只知瘋狂大叫,寧昭,寧昭,你放我出去,我什麼都答應你。

    誰能永遠做聖人,誰活該永遠做聖人,站著說話永遠不會腰疼,捨己為人說得真是好聽,真正被捨棄、被傷害時,真正被利等刺穿胸膛、被鋼刀割碎心靈,真正讓自己所珍惜的一切被毀滅,真正讓自己心愛的人受傷害時,誰還再顧得上什麼大義、什麼良心、什麼原則。

    人心從來軟弱,人類何曾經受得起考驗,他的善良,也不過是高高在上時,事不關己的悲憫罷了。不不不,他不想通過試煉,他不要做聖人。天下蒼生。太過虛無飄渺,國家民族,這話題太大、太迷茫。他只要他心愛的人安然無恙,他只要他至親的人不受傷害,和寧昭合作又怎麼樣?向魔鬼低頭又怎麼樣,人人心中都住著魔鬼,憑什麼他容若就要例外。

    他放棄所有堅持,讓那個固執已見,不肯睜開眼面對現實的笨蛋見鬼去吧!他只知道瘋狂地嘶吼著、懇求著。一次次撞向鐵門和四周冰冷的牆壁,不知道巳喊了多久,不知道已撞了多久,不知道心如火焚了多久。不知道身上傷痕共有幾處,不知道那椎心的痛是因為身體還是心靈,也不知道,隔著一扇門,有一個美好良善的女子,為他心痛如絞,為他呼喚嘶喊。

    安樂拍打了半日,拍得手心生疼,卻還是無法呼醒鐵門裡已然瘋狂的人。

    她張惶地四下打量。忽看到鐵門下方用於送飯送水的小口子,忙道:「把這個打開。」

    管事太監撲通跪下來,叩首道:「公主饒命,皇上有旨,除送飯送水之外,絕不可把此門打開,否則不止奴才們的腦袋,並家中父母、九族親人,一個也饒不了啊!」

    安樂又氣又急,疾聲怒斥:「你……」

    只聽得撲通連聲。其它湧進來的太監們全都跪在地上,叩頭連連,齊聲道:「公主饒命。」

    管事太監汗如雨下,簡直都要哭出聲來了:「公主妳是慈悲心腸,可憐這個被關押的人。也求妳大發善心,饒了奴才們一條狗命吧!」

    安樂咬了咬牙,終於把到口的喝斥又忍了下去。

    皇宮從來是殺人如草不聞聲之處,他們這些聽命辦事的奴才又有什麼罪,要為此賠上性命。

    她一語不發,走到一旁的桌椅處。忽的伸手,抓起一把木椅子,然後,在所有人的驚呼聲中,拿著那木椅子,狠很砸在鐵門上。

    太監們,有驚呼的,有尖叫的,有臉色蒼白要向後倒的,有站起身,撲過來,張開手腳想攔,卻又被安樂惡狠狠一眼,瞪得呆住的。

    天啊,堂堂大秦國容顏絕世,風華絕代的公主殿下啊,就像個市井潑婦一樣,抓了把椅子死命打著大鐵門。精神不夠堅強的人,實在受不了這樣的刺激啊!

    安樂不知用木椅狠狠撞了鐵門多少下,只知道因為用的力太大,好幾次跌跌撞撞往後退,發已散,襟已斜,雙手刺痛紅腫,手裡的椅子重得似有千斤。

    她是如此柔弱的女子,在這皇宮中,雖有著崇高的地位,但想救護一個朋友時,卻如此孤立無援。所有人會對她行禮,會向她磕頭,卻沒有一個人敢伸一伸手,助她一回。

    明知邦大門就算用擂木也未必可以撞得開,明知自己此刻的做法,全然無用,但是不想放棄,真的不想放棄,不想把那個人,留在黑暗中,慢慢瘋狂。

    無數次撞擊之後,椅子終於不堪重負,隨著一聲劇響,震散了開來,斷裂處的木刺扎進安樂的手中,鮮血順著那自小被呵護疼惜,無比柔嫩的手心流下來,安樂卻完全不知痛楚,她的手已經麻木得沒有感覺了。

    她信手擦了擦額上的汗,回身想抓第二把椅子。

    管事太監再也顧不得上下之別,半爬半跪地撲過來,張開手臂攔著:「公主殿下,沒用的,撞不動的,妳要珍重玉體啊!」

    他的聲音與其說是哀求,不如說是哭泣。

    在場有那膽小帕事的太監,巳經暈過去了。

    有的人還勉強跪著,卻已經兩眼泛白,口裡喃喃地只會說:「是夢,是夢,我在做夢。」

    更多的人只是顫抖著尖叫、勸阻、痛哭。

    「公主,妳這是要奴才們的性命啊!妳金枚玉葉,當著奴才們的面受這樣的傷,叫我們怎麼向皇上交待。」

    安樂一語不發,再抓起一把椅子,想舉起來,卻覺一陣頭暈目眩,眼前發黑,竟是已經脫力了。

    她半支著椅子站立,聲音微弱而堅決:「幫我打開小門,我就不撞了。我自會去向皇上求情,不讓他處罰你們。」

    管事太監楞在那裡,沒敢說話。

    安樂歎口氣,站直身體,再次要抓起椅子。

    管事太監一咬牙,罷罷罷,左右都是一個死,有人求情總比沒人求情好。

    「公主,奴才這就開門。」

    他跳起來。大步走到鐵門前,抖抖索索自懷裡掏出鑰匙,把那小口子打開了。

    安樂幾乎是踉踉蹌蹌地撲到鐵門前,半蹲下身子。湊在那小小窗口處,焦急地大聲呼喚:「容若,容若。」

    鐵門裡太黑了,窗口又太小了,一時看不到容若的身影,那鐵門裡的呼喚聲,在一瞬間停止,變成死一般寂靜,安樂大聲叫著他的名字。卻得不到一聲響應。

    安樂又驚又急又害怕,什麼也顧不得,把自已的右手伸進去,茫然地摸索著:「容若,容若,你在哪裡?」

    小小鐵門被打開時,聲音低弱得不能引起瘋狂的容若半點注意,可是隨後照進這黑暗世界的一線光芒,卻讓容若所有瘋狂的舉動,為之一頓。

    那麼小的一個口子。射來的光芒如此微弱,但再微弱的光芒,也足以把整個黑暗世界劃破,也足以讓一雙已經習慣黑暗的眼,在這一瞬間因為這燦爛和輝煌而一時睜不開。

    容若一生也不會忘記。當他即將被這無窮無盡的黑暗所摧毀時,這乍然照亮整個世界的光明,以及這一片光明之後,那無限美好的聲音。

    「容若,容若……」

    容若全身都僵木在那裡,怔怔望著那一線光明。他想說話,可是喉嚨乾啞,他想要動彈,卻手腳麻木。聽著那女子一聲聲焦急的喚他的名字,他卻不敢應答,唯恐這只是一場幻夢,只要一點大一些的聲音、一絲大一點的動作,夢境就會轉瞬碎滅。

    然後,一隻手伸了進來,小小的入口,因為擠進了一隻手,而讓光線越發昏暗,讓人看不太清楚,只知那隻手正在略有驚慌地極力向四下摸索:「容若,容若,你在哪裡?」

    那樣急切的聲音,讓容若終於可以勉力發出一聲響應:「我在這。」

    他的聲音,出奇地乾澀嘶啞,每說一個宇,都要頓上一頓,被封閉在黑暗的世界中,足足五天,他幾乎已經不會說話了。

    安樂緊張的聲音終於放鬆了下來:「太好了,你沒有事。」

    容若的身體已然在顫抖,他咬著牙,依舊極力與內心的瘋狂和軟弱作戰,聲音說不出的虛弱:「韻如……」

    「她也沒事,你放心,你聽到的慘叫,都是皇兄為了打擊你,讓口技高手仿出來的。韻如在我的宮裡,只是皇兄為了分離你們夫妻,所以不讓她出來罷了,她並沒有受任何傷害。」

    容若全身一鬆,至此才覺,四肢百骸,無一不痛,全身上下所有的傷痛,在同一時間叫囂了起來。

    他站立不住,整個身體靠到牆上,慢慢滑倒。

    安樂有些擔心地喚:「容若,你怎麼樣了?」

    容若只覺喉嚨發啞,答不出話來,他想說「我沒事」,卻怕那人放心之後,留給他的依舊是一片黑暗一一那已讓他恐懼入骨的黑暗。

    一片沉靜中,安樂只是沉默了很短的時間,然後輕輕說:「容若,握著我的手。」

    身邊的太監們個個全身冒冷汗,這一位是公主啊,就算是普通的大家閨秀,縱然是對著自己的丈夫,在人前也是不可以有這種要求的,何況她是公主。

    以禮法而論,一個女子就算是婚前和有婚約的男子過從稍密,都算失德敗行,不堪為人之妻了。何況這還是一個來歷不明的異國男人,公主殿下可是早和楚王訂下親的,這事要是傳出去,公主還怎麼嫁人?天啊,他們這些旁觀的,不會全被殺掉滅口吧!

    如果是平時,容若一定會遲疑、會拒絕,但在這個時候,他的意志太過軟弱了。絕對的黑暗、絕對的孤寂,足以把一個本來堅強的靈魂摧毀,何況他從不自認堅強。

    容若幾乎是撲過去,大力握住那隻手的。

    安樂有些痛楚地皺了皺眉,她的手上還有傷,經不起這樣的重握,但她一聲也不出,只是暗自咬了咬牙,然後鼓起勇氣,反握他的手。

    那手指如此冰冷,那雙手,仍然帶著不能抑制的顫抖,那指尖的濕意,是淚是血,還是冷汗。

    她曾答應過,絕不把他一個人留在黑暗裡,所以,或許不合禮、不合法、不合情,但在這一刻,她不能放開那顫抖的手。

    她盡量讓聲音平緩,柔和地說:「我知道你很會講故事,現在索性沒事,你給我講些好聽的故事,好嗎?」

    容若握著她的手,這雙手雖然小,在黑暗中,卻能給人無限力量。

    原來,當孤寂時,當冰冷時,只要有一線溫暖、一絲安慰,就足以重新給人以勇氣,去對抗整個世界的重負。

    聽到安樂的話,他楞了一會兒,然後才慢慢地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花果山……」

    隔著一道鐵門,一男一女,一講述,一傾聽,只有彼此的手,通過那微小的門戶相連。

    一切都沉靜下來,只有他低沉的講述聲悠悠不絕,間或夾雜她一聲輕輕笑語、幾句淡淡點評。

    因為她的要求,所以他講述。因為他要講述一個很長的故事,所以不斷思索著、回憶著,所有雜亂而瘋狂的念頭,都被迅速排出腦海,他只是專心地,為她講一個故事。

    她不需要多說什麼話,只要偶爾應一聲、低低笑一聲,就已是最大的報償。在那黑暗而封閉的空間,哪怕他用盡全力去呼喚、拼盡身體去碰撞,也得不到一絲響應,讓絕望和瘋狂在內心飛速生長。而此刻,知道有人傾聽他的話,知道有人為他的故事而微笑,而低低叫一聲好,便覺整個世界,都豐富多彩了起來。

    那小小的鐵門下相連的手,是他與全世界相連的紐帶,世界不曾捨棄他,所以,他也不會捨棄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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