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紅濤把車停在五班駐地外，大張旗鼓地摁著喇叭，直到班裡的人出來。何紅濤向眾人隆重介紹道：「這是咱團宣傳科頭號筆桿子張幹事！大手筆！人專管團報的！今兒過來打算給咱們好好宣傳一下！」蕌
何紅濤今天有點不同往常的咋呼勁，與他當時送新丁入荒原時有些恍似。蕌
眾人不大明白，只好敬禮：「首長好！」蕌
戴著金絲眼鏡的張幹事還禮：「大家好！你們別見帶銜的就往大裡喊，首長我擔不起，叫幹事又不樂意，痛痛快快老張行嗎？」蕌
老馬和他的兵們照樣端著軍隊的份兒：「老張好！」蕌
張幹事揚起臉，看著五班的全體說：「今兒來沒別的，為我自己考慮呢，採訪採訪大家，給團報上增添點光彩；為大家考慮呢，給大家拍點照。附帶說明，我這相機是剛添的數碼，不費卷不費相紙，印刷費團部出，拍好了是一定要寄給大家的！」蕌
大家頓時眼神裡冒了光，互相捅咕著。蕌
正在站崗的李夢也拖著槍匆匆地跑了回來，混在中間。大家都在忙著換衣服，李夢將他們一頭揪了過去：「薛林，我跟你換崗，你替我一班我給你站兩班崗……老魏，我給你買煙。」蕌
薛林和老魏白了一眼李夢沒有接茬。沒辦法，他只好找許三多了。蕌
李夢死皮賴臉地纏著許三多聲音格外的溫柔：「三多子，我談對象了，我得寄照片給人家！求求你了！」蕌
許三多又迷茫了：「我是夜班啊！很辛苦的。我也想照相，好寄回家。」蕌
李夢繼續纏著許三多：「我不怕辛苦……」許三多終於接過了李夢的槍一聲不吭地就出去了。蕌
薛林猛地給了李夢一腳：「你好意思啊？你對了個屁象啊？」蕌
李夢笑笑，不回話，他看到指導員和老馬正在裡邊的角落裡默默地坐著，指導員是有話要說，卻又一直猶豫著。蕌
良久老馬終於開口，語氣是那麼無奈：「指導員，你不用為難了，我知道了。三等功肯定沒戲了。」蕌
何紅濤已經被老馬的沉默壓得喘不過氣：「也不是全沒戲，可團裡的精神今年是這樣的，有限的榮譽得留給那些一線訓練的，後勤保障方面的尖子今年只好暫不冒尖。」蕌
何紅濤一直沒有抬頭對著他的說話對像：「老馬呀，我今天有了張幹事這個由頭才敢過來，就是覺得對不住你……今天死說歹說把張幹事弄了過來，我就是想把這事再掀一掀……」蕌
老馬歎息道：「不掀啦，指導員。老馬從來沒想跟軍隊要求什麼，這是實話，也是個自尊。現在知道有這麼些人對我好，老馬知足。」說著話，老馬笑了笑，笑得慘然，笑得釋然，也笑得讓何紅濤惑然。蕌
「我謝謝啦，指導員，謝謝這件事最後成了這個樣子，這事成全了我，讓我當幾年兵，沒對不住人……雖然到最後險些干了出來。幸虧沒幹成呀，要不老馬帶了這麼多兵，最後要對不住自己的兵，那可不是……成了壞人嗎？」蕌
「你在叨叨什麼呀，老馬？」蕌
「叨叨自個心事，是總算想明白的心事，不是情緒。別再費心了，指導員。」老馬忽然笑了笑，這回笑得真有些開朗，「去照相了，能留一輩子呢，指導員不照嗎？」蕌
何紅濤琢磨了一會兒那個去得決然而又滄桑的背影，忽然之間苦笑，苦笑之後是種頗帶酸楚的感動。他沒有去照相，只是靜靜在旁邊看著。蕌
五班在照相，帶著他們各人各種的情緒，徵用了一切可能用上的道具，徵用了天空、大地、山丘，新修的路、老舊的屋、何紅濤的摩托車甚至是何紅濤的尉官服。何紅濤今天沒有半分連指揮官的架子，軍裝和軍帽甚至是他主動送過去的，他也感覺到今天這次對他們中間的某個人可能是最後一次。蕌
張幹事則越來越不耐煩，他本意並不是要來陪兵豆子們玩，儘管對他們中的某個人來說，這絕不是玩。蕌
當李夢涎著臉湊在他旁邊又蹭了一張時。蕌
老馬他立刻反應過來：「你不是有崗嗎？許三多呢？你換給許三多啦？」蕌
李夢訕笑：「嘿嘿，呵呵……」蕌
薛林插嘴說：「他告訴許三多他有對象啦。得給對像上照片。」蕌
老馬急了：「你忍心害理啊？去把人換回來！」蕌
李夢也不好意思了正要跑開，張幹事查著相機搖著頭：「不能照了。」蕌
老馬急得要跳，此時張幹事已快沒了剛來時的熱情，從他的位置，沒耐心陪著幫小兵豆子一拍幾十張：「沒地方了。」蕌
「怎麼沒地方了，不是數碼嗎，數碼不是照多少都沒數嗎？」蕌
張幹事不耐煩了：「儲存空間。人在世上活著要個空間，就算給你壓成數碼也要個儲存空間吧，卡滿了，沒有儲存空間了。」蕌
老馬基本不懂那套，倒是乾著急之餘想起說話的人團部，畏懼之餘仍在爭取：「能刪的不是嗎？刪一些用不上的行嗎？」蕌
張幹事摁給他看：「你看哪張能刪？這團長，團政委，參謀長……咱政治處主任……這各營連軍官在靶場……這，我家裡的……刪哪個你說。」蕌
老馬急作沒話，這裡邊哪一張都是換了何紅濤也不敢輕捋的：「行了五班長。張幹事今兒也給你們照不少，論捲得有三卷了。」蕌
「指導員你不知道，許三多沒來，許三多這個兵……」蕌
何紅濤遞著眼神讓他別再說，老馬總算會意。蕌
張幹事帶點例行公事的厭倦：「現在開始工作吧。馬班長，今天來主要是採訪你的，咱們這就言歸正傳了，這路我也看見了，真是不易。讓我有種莫名的感觸。說說，我相信在你真人實事的敘述中，會有昇華。」蕌
老馬苦想，這種苦想簡直有些負氣：「升什麼華？」蕌
張幹事有些迂氣，繼續解釋說：「昇華即是說……」蕌
老馬打斷了他：「我知道啥叫昇華，首長。我在這天天都在等，等這個……昇華，可它沒升起來，也不怎麼華。」蕌
「老馬！」「班長！」蕌
幾個聲音是一齊蹦出來的，老馬看一眼，他並沒打算打住：「李夢、薛林你們別吵吵。」說著他看回張幹事，「今天我想說實話，首長。」蕌
何紅濤想阻止：「有情緒跟我說，五班長。」蕌
老馬沒理會：「不是情緒，是想開了的心事，叫啥……」蕌
「感悟」張幹事提醒他說，這時他顯得比剛才有興趣得多的樣子，所有例常中終於有了例外。蕌
老馬沒理他們：「那我現在能說啦？等不來昇華，等不來凝華，等來的是日子疊日子，大眼瞪小眼……」蕌
張幹事忙不迭掏了本記下這生動的語言。老馬因此而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等來個新兵蛋子，來了這把我們幾個老兵油子給教育了！這路怎麼修起來的知道嗎？一個這輩子還沒打夠一匣子彈的新兵蛋子修起來的！怎麼修起來的？一個人修牆四個人拆牆修起來的！怎麼修起來的？拿心拿汗拿時間修起來的！什麼叫專心？沒見過他砌這路面你不知道什麼叫專心？我們愛自己做的事嗎？我們看看他我們再問自己……」蕌
李夢忍不住插嘴了：「班長，人家首長不是要聽這個……」蕌
老馬衝他揮揮手：「李夢，我們不是你要寫的小說，不是你的人物，不由得你安排的！」蕌
張幹事很有興趣地看著李夢：「你也要寫小說？」蕌
李夢：「是啊，是一本關於……」蕌
話沒說完給薛林搶斷了：「是光嚷開花卻永不結果的故事，跟我瞎忙的事一樣，所以沒啥好說。倒是那個新兵蛋子許三多，我們一直巨煩他，他來這還帶股新兵連的勁頭，我們為活舒服點都快把自個變成老兵油子。老兵油子不那麼緊張，能放鬆了。今天放棄一點，明天放棄一點，直到最後。」蕌
張幹事聽得興致勃勃，在一邊連聲說戰士們的談論多有思辨色彩，何紅濤只是苦笑擦汗搓手心，伴之以一定的若有所思。蕌
突然，張幹事想起來什麼事，掃了一遍眼前的草原上，卻沒有看到許三多：「這個新兵蛋子……許什麼在哪呢？」蕌
老馬嘟囔了一句，順手把李夢揪了過來：「替他！替他戳在本該他戳的崗位上！」蕌
遠遠的空地上，老馬推搡著李夢過來，一行人或左或右地跟著。地平線上終於能看見交會在兩條路盡頭的崗亭和紅旗，許三多小小的身影在五角星形的端口上站著。蕌
張幹事突然喊了一聲：「別吵！」嚇得大家都靜了下來。張幹事看著眼前的景象，好像發了半天愣，然後猛地一個激靈喃喃地說：「有一陣靈感襲上心頭咧，他媽的暴殄天物啊！沒帶尼康！這樣的景致用傻瓜數碼相機是拍不來的！等等，等等！」蕌
說著猛砸了一下腦瓜，從腰包裡掏出了一個大本子。那是一個速寫簿，但他的筆卻找不著。「我帶沒帶筆？我到底帶沒帶筆？他媽的我居然帶了支圓珠筆！」蕌
眾人也學了乖，發現只要不喘氣便不會挨這才子的罵。何紅濤猶豫了一下，才掏出支鋼筆，張幹事就手搶過來，撿塊石頭就把筆尖給拗彎了。蕌
何紅濤心裡不樂意，張幹事卻抽風似的在那筆走龍蛇。李夢想去把許三多替下來，給張幹事頭也不抬地喝住了。蕌
於是大家全都不敢動，是那種泥雕木塑般的不敢動。張幹事終於畫完了最後一筆，然後基本上癱了下來：「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