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隊 第四卷 第五十四章 戰之輓歌(下)
    十二月十三日,當第一縷清晨的陽光,傾灑到病房裡的時候,謝晉元已經精神抖擻的坐在沙盤前,一邊翻閱著報紙和他們在廣播中記錄下來的各種信息,一邊在心裡反覆推演南京保衛戰可能的發展。

    不知道這樣研究了多久,直到凌維誠把一碗熱氣騰騰的蛋花湯,外加兩根油條放在了他的面前,在病房外的走廊裡,已經傳來了一陣「踢嗒」、「踢嗒」的腳步聲,中間還夾雜著一陣碗勺碰撞的清脆聲響,那些看護病人的家屬們,已經爬起來,出去買早餐了。謝晉元才發現,時間已經不早了,而在這個時候,作息時間比鬧鐘還要精準,從來沒有遲到過的馬蘭,卻還沒有來到他們這個病房。

    看看手錶,時針已經快指向了早晨八點鐘,謝晉元真的有點著急了,八點鐘是他們收聽中央廣播的一個重要時段,而收音機卻放在馬蘭的病房裡。

    凌維誠在這個時候已經不在病房裡,她又去醫院的食堂廚房幫工去了,謝晉元略一思索,對同樣已經爬起來的雷震,道:「你去喊馬蘭一聲,讓她快點下來。」

    馬蘭的病房,在住院部的第三層,偷偷把床板背下來,當成沙盤的基座時,雷震曾經跟著馬蘭到過一次她的病房。當雷震穿著病號服,爬過樓梯,再次來到馬蘭的病房門前時,他輕輕叩門,裡面卻沒有回應。

    難道已經出去了?

    雷震下意識的推了一下病房的門,虛掩著的門,被雷震推開了。現在已經是十二月中旬,考慮到病人的身體狀況,醫院病房裡的暖氣燒得滾燙,把放涼的饅頭放到上面,不一會就能重新烤熱。但是馬蘭的病房,卻非常冷,冷得讓雷震猝不及防之下,竟然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冷顫。

    現在天這麼冷,馬蘭病房的窗戶竟然是敞開的。但是讓雷震瞬間就瞪圓眼睛的是,馬蘭竟然還窩在床上,她就那樣把收音機抱在懷裡,默默的哭泣著。

    雷震簡直不敢想像,像馬蘭這樣一個呼吸停止了七次,心臟跳動了三次,都能掙脫死神的懷抱。重新回到這片人世間,早應該堅強得無懈可擊的女人,竟然會哭!

    她就那樣孤獨的坐在那裡,默默的,不停地哭泣著。任由晶瑩的淚水,順著她精緻的臉龐不停的下滑,打濕了她的衣襟和懷裡的棉被。

    雷震曾經聽人說過,女人是水做的,他一直不能明白這句話的含意,可是現在他明白了←簡直不敢想像,馬蘭究竟呆呆的坐在這裡哭了多久←更不敢想像,馬蘭究竟流了多少眼淚。

    當雷震小心翼翼地走近馬蘭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那個堅強得無懈可擊,危險得讓他稍稍走近,就會心生警惕的馬蘭,已經不見了!

    坐在病床上,傻傻的抱著一隻收音機,在那裡像個小女人似地不停哭泣的馬蘭,就像是一具已經失去了靈魂,更喪失了所有驕傲與自信的軀殼,再也沒有了那種發自內心的鋒利,她的嘴唇更在那裡不停的蠕動著。雷震分辨了良久,才終於明白,原來她在不停的說著同一個詞:「完了,完了,完了……全完了!」

    「馬蘭,你怎麼了?」

    聽到雷震近在耳邊的低喚,馬蘭總算恢復了一點點知覺轉過了頭,她淚眼模糊的望著雷震,在這個時候她就像是陷入到一個無法掙脫的夢裡↓猶如暗夜星辰般明亮地雙眼中,更蒙上了一層濃濃的煙霧。

    「馬蘭快點起來,謝晉元還在下面等你呢。」

    「我起不來了。」馬蘭喃喃道:「我身上一點勁也沒有了,我起不來了,我完了!我們……都完了!」

    雷震還沒有搞清楚是怎麼回事,馬蘭就已經衝進了他的懷裡,她就像是一個和媽媽走失,已經被嚇壞了的孩子。在這個時候,無論是誰可以為她提供一個安全的懷抱,哪怕只是一個虛假的安慰,她都會死死抱住不放。雷震可以清楚的感受到,馬蘭的身體在不停的顫抖。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昨天不是敵人連外邊的地區都沒有佔領嗎?昨天不是四個出口還牢牢的掌握在我們的手中嗎?昨天我們中央軍校教導總隊的兄弟們,不是還在光華門前,打退了敵人的一次又一次進攻嗎?昨天廣播中不是還說,南京的防守就是固若金湯,而我們的唐智生總指揮官,還能擺出一付視死如歸的面孔,喊著要和南京共存亡嗎?」

    馬蘭用力捶打著雷震的胸膛,她已經拼盡了全力,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拳頭打到了雷震的身上,卻軟綿綿的,根本沒有什麼力道Σ乎也發現了自己的軟弱無力,馬蘭突然嘴一張,狠狠咬到了雷震的胸膛上,那種尖銳的刺痛,讓雷震下意識的伸手撐住了馬蘭的肩膀,就在他下意識想要推開這個突然間抽了瘋,發了狂的女人時,雷震的雙手突然狠狠一頓。

    馬蘭的牙齒咬著雷震的胸膛,她的兩排牙齒在不停的磨動,而幾乎在同時,從她眼睛裡不停流淌出來的淚水,迅速浸透了雷震身上的病號服。那種熾熱與滾燙,就像是一把烙鐵,在瞬間就刺進了雷震的心臟。

    望著這個突然間再也沒有了生機,再也沒有了堅強與勇敢的女人,望著連同她一起投進自己懷抱的收音機,回想著她剛才曾經說的話,雷震突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慢慢的把它吐了出來。

    到了這個時候,不用問雷震也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謝晉元和馬蘭預計可以死死頂住三個月的南京戰場,那個讓謝晉元和馬蘭都看到了希望,甚至是臉上已經露出了笑容的南京保衛戰,就是在短短的一天時間裡,已經出現了巨變,或者可以直接說是慘變!

    在這個時候,同樣被驚呆了,嚇傻了的中國人,又何止馬蘭一個?

    就是在十二月十一日。蔣介石突然通過顧祝同,下令全軍從南京撤退,負責南京保衛戰的唐智生沒有立刻執行命令。在十二日蔣介石親自下達撤退命令,唐智生作為總指揮害怕擔負不戰而逃的責任,集中了各部隊的軍長和師長,讓他們在下令部隊撤退的命令上簽字蓋章,把所有人都綁在了一起。

    以仕途之道來說,唐智生做得沒有錯。有了這樣一份聯合簽名,他就等於多了一條保命符,將來就算蔣介石想找戰敗的替罪羊,也不會再輪到他的頭上。但就是因為這樣一個命令和舉動,各部隊的軍長和師長都清楚的知道,大勢已去,死守南京戰場這樣一個誓言,早已經成了一碰就碎的肥皂泡。

    這些部隊的指揮官,這些高級軍官,有相當一部分人。在唐智生開完作戰會議後。連部隊都沒有回,就直接逃過了長江,根本沒有通知自己的部下!就連中央軍校教導總隊的最高指揮官桂永清亦在其列。比那些臨陣脫逃的將領們稍稍好一點的是,桂永清大隊長還是派人通知了自己的手下一聲!

    就是因為這樣,在中央軍校教導總隊高級軍官們相繼逃亡的時候,教導總隊的各團團長,還在指揮戰鬥,在十二日晚八點三十分,桂永清和相當一部分國軍高級官員,已經乘座小火輪逃過長江的時候,四個團長和特務營的營長邱起樓,還在紫金山開會,共商抗戰計劃。

    直到晚上十一點鐘,四個團長和特務營邱起樓營長才得到了全軍撤退的命令。在這個時候,大勢已去!

    十五萬裝備精良,又佔據了地利,還擁有充足補給又不是孤立無援的中國軍隊,就像是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轉。有足足幾萬部隊,都亂哄哄地跑向了下關,因為在那裡軍長和師長們,早就準備好了戰敗後渡江用的小火輪。而這些軍長和師長大爺們的手下,聽說長官往那裡撤退,就自然而然跟了過去。

    最可怕的是,在戰前唐智生這個總指揮官,竟然沒有像謝晉元和馬蘭推測地那樣疏散民眾!南京的市民看到部隊都往下關移動,天知道有多少南京市民,也跟著這些部隊向下關的方向跑。

    可是防守長江門戶的三十六師,接到的命令卻是只有長官部和三十六師,能夠從下關撤退。在一片混亂,一片歇斯底里的自相殘殺當中,就是在長江邊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操起了武器,瘋狂的對著自己人掃射。

    就是在這場剛剛開始不久,主帥就跳出了戰場離開了棋盤的戰爭當中,核心人物已經做出了逃跑的表率!不知道有多少為了抵抗外辱,而走上戰場拿起鋼槍的熱血男兒,在這樣地大混亂中,倒在了自己人的槍口前。而那數以十萬計的難民,望著長江天險,更是發出了絕望的哭叫。

    在十三日凌晨,日本軍隊成功的追到了長江邊。

    就是在這樣退則無可立銼之地的絕境當中,中央教導總隊的四位團長,各自為戰,在長江邊上頂著敵人轟炸機的反覆轟炸,和數倍於己的日軍展開了最激烈,也最悲壯地血戰。

    中央軍校教導總隊直屬特務營營長邱起樓,最後全身是傷,但是卻依然手持軍刀,昂然屹立在長江邊上,在他的腳下,倒下了十二具被他以「武士道」精神相激,放下了步槍,和他對拼刺刀的「武士」!

    在邱起樓的臉上,他們看不到任何面對死亡的恐懼,有的只是一絲淡淡的無奈與濃濃的留戀。

    「匆匆,太匆匆啊!」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就是帶著一絲輕歎,邱起樓慢慢的閉上了自己的雙眼,留下了他在這個瘋狂的世界,這片血與火交融的戰場上,最後一個思念:「別了,馬蘭。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我喜歡……你。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你不會因為我的死,而有特別的……悲傷!」

    就是抱著對馬蘭的思念,遙遙回憶著那張清秀中透著幾分英氣的臉,想著她的堅強與堅韌,想著她無意中流露出來的美麗,邱起樓終於被死神輕輕的抱進了懷裡,被他緩緩的帶著飛了起來,飛向了那遙遠的,美麗的,再也沒有戰爭,再也沒有了硝煙與鮮血,只有鮮花與真善美的天堂。

    面對這樣的英雄,面對這樣純粹的武士,日本軍隊對著邱起樓那戰死沙場,依然屹立不倒的雄偉身軀,默默敬上了一個軍禮。然後他們繞過了邱起樓,繞過了這片在短短的兩個小時激戰中,橫七豎八的留下幾百具屍體,給了他們太多震驚的小戰場。有一名上尉甚至在邱起樓的身邊,插上了一面國旗。這樣後面的任何一支部隊再追上來,看到這面太陽旗,都會清楚的知道,這是一個值得尊敬的敵人,這樣的話,他們都會小心翼翼的繞開!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中央軍校教導總隊在中國軍事舞台上嶄露頭角,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凌晨,中央軍校教導總隊這支裝備最精良,訓練最嚴格,作戰能力最強的中國部隊,在長江邊上全軍覆沒!

    面對這樣的「戰果」,一直大談南京保衛戰固若金湯的中央廣播電台,那個聲音甜美的女播音員閉上了嘴巴,而日本軍方控制的廣播電台,卻在連夜播放著他們輝煌的戰果。就是在短短的十二個小時裡,不知道有多少中國軍隊在長江邊上,被打散了編製甚至是被徹底全殲,更不知道有多少中國軍人死在了自相殘殺,或者是跳進了長江裡,最終活活淹死。

    「為什麼?」

    馬蘭終於鬆開了咬住雷震胸膛,已經咬出血痕的牙齒,她癡癡的望著雷震,癡癡的問道:「我們中央軍校教導總隊按照計劃,是應該撤到湖南進行修整的。是那個唐智生找到何應欽,報紙上說他們吵架都吵到了蔣委員長那兒了,硬吵著把中央軍校教導總隊留在了南京,參加南京保衛戰。記者們還把這件事寫成了美談,可是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唐智生這麼拚命的吵,終於把我們中央軍校教導總隊留下了,難道就是為了在逃跑的時候,看起來場面更壯觀一點,人死得更多一些,在沒有任何掩體也沒有了退路的戰場上,回頭拚死作戰,死得更慘烈一些嗎?!」

    「還有蔣委員長,我們中央軍校教導總隊的人,哪個不是您的學生,哪個不是您最忠實的追隨者啊?您如果真的不打算拚死抵抗,為什麼還要把中央軍校教導總隊留在南京?您既然已經決定,把部隊調到湖南,為什麼耳根子那麼軟,軟得經不住別人的軟磨硬泡?」

    馬蘭嘶聲哭叫道:「這種國難當頭,別的部隊拿的都是半薪,只有我們中央軍校教導總隊能拿到全薪。別的部隊連步槍都發不全,我們清一色的德國進口武器,彈藥消耗多少都無所謂,我們所有人都是您嫡系中的嫡系,甚至有人認為,我們就是您的御林軍。您平時對我們那麼好,給了我們這麼多的照顧與特權,可是為什麼到了最後,您卻不拉我們這支部隊一把,任由我們全軍覆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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