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馬戍涼州 第五章 第二節
    此時李劍南的心裡有一點點豪邁,一點點淒涼。策馬徐行,眼前景物漸明,忽聽不遠處隱約有馬嘶聲傳來,李劍南提馬向前,又聽到兵刃相碰和打鬥呼喝聲,不由暗暗奇怪,翻身下馬,將馬繫在一棵矮樹上,貓腰前行,卻見前面灌木中有一大片四方形空地,空地四周有四個舉火把的大漢,空地中兩位盔甲明亮的將軍一個用斧一個用戟,正在馬上鬥得難解難分,二人斧來戟往間已漸漸靠近李劍南藏身所在。

    李劍南看了幾個回合,心中暗道:「看來這二將是在演練,並非真的動手,看他們兩個穿的是唐軍盔甲,招式也甚為純熟,難道是大唐的邊關將領?」正思忖間,忽見眼前火把齊齊一滅,頭頂勁風響動,不及細想,縱身而起,一斧一戟落空,齊齊向上一撩,李劍南已在空中一折一翻,落到了他們背後的空地上,那用斧的將軍頭也不回,擺右臂向後就是一斧,李劍南向後躍開一步,堪堪避開,叫了聲好,那用戟的將軍已撥過馬頭,喝了一聲:「閻兄且慢!」那用斧的漢子也轉過馬頭,道:「這廝閃得倒快!」四周火把重又燃起,李劍南不由得吸了口冷氣。四周明暗中,圍著自己的,密密麻麻,至少有三四百人,並且手裡都提著各式各樣的兵刃,對自己虎視耽耽,似乎只待一聲令下,就要撲過來將自己亂刃分屍,而自己那匹可憐的馬,也被套了幾道繩索牽在後面。

    那用戟的將軍握戟在手,一抱拳,道:「請問閣下是什麼人,為什麼深夜偷過大唐邊界,又偷窺我弟兄演練?」李劍南還了一禮,不卑不亢道:「我怎麼覺得是我一步一步踏入你們設的陷阱中呢,你們明顯是先有探子看到我,回來報信,然後大多數人四周散開,留二位將軍在這裡點火比武,吸引我注意力,然後你們兩個一起動手,雖然不是想要我的命,但明顯是想重傷我,之後見我比想像中難對付,就打算用群毆來解決……還順便綁架了我的馬……」眾漢子齊聲哄堂大笑,馬上用戟的將軍臉上紅了一紅,道:「兵不厭詐,勝者為王,閣下身手了得,如果兄弟你是吐蕃的探子,雖然群毆不是什麼光彩方式,但為了保全這眾多兄弟的身家性命,也只能從權了。」李劍南一笑,道:「即使是探子,我也應該是大唐的探子,我只是路過,如果打擾了各位演練的雅興,那是我的不對。能不能把馬還給我?」那用斧的漢子怒道:「奶奶的,你現在是階下囚,還跟我們兄弟談條件,快快招出你的身份,否則我們就滅你的口!」

    李劍南背起手,哈哈一笑,道:「沒想到我李劍南在大唐是個欽犯,逃到吐蕃來還是要被追殺,真是境況淒涼啊!」那用戟的漢子「咦」了一聲,問道:「李劍南?大唐進士!涼州節度使!!」李劍南尷尬地笑笑,道:「現在都不是了,現在是在逃欽犯。」那用斧的將軍大喝一聲,從馬上直挺挺地躍到李劍南面前,將斧往地裡一插,蒲扇般的兩隻大手就扳在了李劍南雙肩上,李劍南微笑,不動。那將軍哈哈大笑,道:「我說除了崔度那娃子誰還能避開俺這麼厲害的兩斧子呢,原來是連俺大哥都讚不絕口的那個李劍南兄弟,兄弟啊,你在那邊可是太露臉了,又是爭公主又是殺皇帝的,最重要的是——教訓了崔度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子,就沖這點,俺就要好好謝謝你!」那邊用戟的將軍也掛了戟躍下馬,拱手道:「多有得罪李兄弟,我叫安景,他叫閻英達,我們二人都是沙州人氏,與張議潮大哥是八拜之交,久聞兄弟大名,今日得見,幸甚,幸甚啊!」李劍南喜道:「二位英雄不必客氣,原來是一家人,張大哥可好?他也在附近麼?」閻英達鬆了手,道:「大哥可不敢隨便離開沙州,我們兄弟也是每隔一兩個月便要回去一次,免得穆赤那廝疑心。」安景道:「穆赤是吐蕃的沙州守將,大哥派我們二人時常到涼州來,聯絡各村各部落有志反抗吐蕃暴政的大唐青壯子民,於夜晚在附近習練武藝陣法,白天仍照常耕牧,這兩年來於沙州、甘州、肅州、涼州一帶已彙集了五六千訓練有素的兵馬了,只是裝備和武器上還不大齊整……對了,上次崔度將軍就是如你這般闖了過來,三五招間便制服了我二人,聽我們一番解釋後,便將這一帶的唐軍撤走,以免與我們誤起紛爭,還送了我們幾百套盔甲兵器……」

    閻英達憤憤道:「他那是將功折罪,應該的,敢打掉老子的斧子,哼!」安景呵呵一笑,對李劍南道:「我這兄弟,就是個不服輸的脾氣,總嚷嚷著要再找崔度將軍比試一回。」李劍南自言自語道:「這崔度倒是有心……」安景問:「李兄弟你說什麼?」李劍南搖搖頭道:「沒什麼,張大哥真是深謀遠慮,如此苦心經營。」安景道:「是啊,大哥為了盡早起義,殫精竭慮,寢食難安的。對了李兄弟,你這次到吐蕃,可是來找張大哥的?」李劍南支吾了一下,心想如果說自己是心血來潮想去單挑涼州的吐蕃守軍,豈不是顯得很孩子氣,何況自己到了吐蕃,也沒有不去沙州見張大哥的道理,於是便點頭,道:「正是。」安景喜道:「太好了,我們半個月後一起回沙州,張大哥如得了李兄弟這個強援,如虎添翼,定可大事早成!」李劍南忙謙虛道:「安大哥才是真正的文武全才,小弟才疏學淺,又沒經過什麼歷練,不添亂就不錯了,以後還請安大哥、閻大哥時常指點啊!」閻英達老實不客氣地點點頭,道:「這個兄弟你就放心,有哥哥們在,不會讓你吃虧的!走,天也亮了,咱們去鳴沙村吃全羊喝燒刀子驅寒去!」

    天色大亮,李劍南正和安景閻英達等在帳內飲奶茶等烤全羊,忽聽帳外一陣騷動,安景起身,掀開帳篷的棉簾,卻聽外面一人朗聲大笑,道:「劍南兄弟何在?」李劍南聞聲一驚,也起身疾步來到帳口,喜道:「是張大哥麼?」一個白袍如雪、腰懸長劍、豹頭虎目,天神般的虯髯漢子已探身入帳,看著李劍南由衷開心地笑著。正是張議潮。四手緊握,李劍南道:「一別數月,大哥更加神采飛揚了!」張議潮呵呵道:「比不得兄弟你啊,你豪言一人一馬一劍取涼州,又和讓他們吃過大虧的小將軍崔度戰成平手,那涼州的吐蕃守將們對你可是日夜提防啊,這涼州附近的百姓都盼你早日來救他們呢!」李劍南面上微微一紅,道:「那是一時意氣,真要取涼州,少不得要大哥和你手下的精兵強將幫忙呢!」張議潮忽然放低聲音道:「這個忙哥哥可一定得幫,不能讓大唐的公主未來的弟妹被崔度那小子搶了去。咱沙州的將士可不比他崔度的朔方將士差!」李劍南面上更紅,忙轉移話題:「大哥如何到了這裡,不怕沙州吐蕃守將疑心?」張議潮道:「是穆赤派我來的。來,李兄弟,給你介紹個高僧認識!」說罷拉了李劍南出帳,指著一位慈眉善目、面容清矍的老僧道:「這位便是被吐蕃赤祖德贊贊普封為『知釋門都法律兼攝行教授』、每年都要召請到邏些城講法的高僧大德洪辯大師,洪大師遠懷故國,願被皇風,暗地裡幫我們好多忙,大家坦誠相見無妨!」

    李劍南雙掌合什,深深一禮。張議潮又對洪辯道:「這位便是我常向大師提起的上次在法門寺結識的兄弟李劍南!」洪辯也雙掌合什,道:「施主眉宇間的英氣遮掩不住,身上也有五色祥和之光,是與我佛有大因緣之人,老僧得以結識,甚是高興啊!」李劍南受寵若驚,道:「大師大名,遠播中原,沒想到大師方外之人,也能心懷故國,讓小生愈加欽敬。」洪辯微笑道:「佛陀入五濁惡世,要救的也不過是這些普普通通的芸芸眾生,我大唐子民,在這些番人暗無天日的統治下除反抗已無路可走,老衲不過是順應天意盡一點慈悲之心,不足掛齒。」張議潮拉著二人道:「我們入帳,邊吃邊聊!」

    眾人在大帳內圍著火爐坐定,安景使人為洪辯單獨準備了素食,張議潮先是詳詳細細問了此次宮廷之變前前後後的經過,眾人唏噓不已。張議潮歎道:「如今朝廷經此大變故,三五年內怕是又無暇顧及河湟了。」李劍南問道:「那大哥是如何打算?何時起義歸唐?」張議潮緊鎖雙眉,道:「我在沙州的準備已相應充裕,在甘、肅、涼三州一線,也多有安排,但沙州離大唐千里之遙,而吐蕃又有精兵強將屯守於涼州、鄯州一帶,若無我大唐軍隊在鳳翔、朔方一帶大力策應牽制,我沙州軍必成孤軍,時候一久,吐蕃調集邏些、南詔附近的兵馬一圍逼,沙州危矣!」李劍南放下割羊肉的匕首,道:「小弟對吐蕃情況不甚熟悉,只知現今吐蕃赤祖德贊贊普崇信佛教,國師缽闡布掌權多年,其餘就不甚了然了。」

    張議潮談興正濃,喝了一大口酒,侃侃而談:「吐蕃地域遼闊,地廣人稀,統治吐蕃的分兩大族,王族稱為『論』,宦族稱為『尚』,吐蕃地方行政組織與軍事組織完全一致。全國分為四個如,每如分為上下二分如。共有八個分如。每個分如各有四個千戶所。每個如又各有一個下千戶所。四如共有三十二個千戶所和四個下千戶所。此外另有四個禁衛軍千戶所分鎮四如。每個分如有元帥一人,副將一人,判官一人。分如在旗幟和馬匹的顏色上各不相同,以資區別。軍隊編制以一百餘人為單位,設一個百夫長。一個大五百統率五個百夫長,一個千夫長統率兩個大五百。實際上每個千戶所有兵約一萬人上下,統率二十個大五百,後來就叫做萬戶府或萬夫長。這些軍官平時是地方行政官。現在朝中缽闡布國師大權獨攬,與他作對的主要有信奉吐蕃原來宗教『本』教的大相尚思羅,但現在尚思羅完全處在下風。地方上的厲害人物,一個是駐洛門川討擊使論恐熱,此人彪悍殘忍卻又奸狡異常,一直對贊普不滿,暗中在不斷厲兵秣馬蠢蠢欲動。一個是鄯州節度使尚婢婢,此人祖上世代是吐蕃高官,為人寬厚仁義,又很有學問,在吐蕃國德高望重,只是不愛爭權奪利,原來隱居在羊同老家,是赤祖德贊贊普親自將他請了出來,此人在鄯州為官,清正廉明,在吐蕃人、漢人中都威望極高。他有一子,名延心,號稱吐蕃第一名將,鎮守鄯州附近的河州,此二人,是我的心腹大患,有他們在大唐邊界,進可攻退可守,我大唐便如芒在背,而我沙州欲舉義軍,最忌憚的也是論恐熱和尚婢婢尚延心兩股軍力,吐蕃十成兵力有近六成隱隱掌控在這三人手中。」

    李劍南邊聽張議潮說邊掏出杜牧所贈的河湟地圖看,張議潮從袖內扯出一大幅羊皮地圖,道:「兄弟帶著這個,這可是將唐邊關和吐蕃、回鶻、南詔、大食都畫進去了,還有山川河流,軍營要塞等,是索家三奇用了五年時間參考古今上百幅地圖又實地走訪了一些地方才繪製而成的。」李劍南擺手道:「此圖如此貴重,還是留在大哥那裡比較妥當!」張議潮道:「此圖繪製如此不易,又豈能只有一張,兄弟但拿去無妨!」李劍南接過,面露喜色。張議潮又道:「我大唐自安史一亂,藩鎮割據,奸宦專權,國力已與太宗時相去甚遠,這才讓吐蕃佔了些便宜,不過吐蕃近幾十年,與唐、大食、回鶻為敵,戰爭負擔遠遠超過實有的力量。民眾困於兵役,又遭災荒,所謂『差征無時,凶荒累年』,也已國力大衰,外強中乾。所以這幾年才不斷與我大唐會盟謀和,其實是想休養生息,待它安頓好大食、回鶻、南詔,國力恢復,必然又會興兵屠戮中原,如果不在此時尋機主動生事以打亂其部署,那就不僅僅是河湟一帶的得失了,必將危急我大唐存亡!」李劍南一擊桌案,道:「大哥真是奇才,指點江山,運籌帷幄,有你這樣的漢人在,實在是大唐之福啊!」張議潮赧然一笑,道:「本來我也只一心想著沙州的事,上次聽了杜大人的勸,又看了杜牧大人的《孫子兵法》注,重新靜心研讀當今天下大勢,才愚者千慮,偶有一得而已。兄弟你是大唐進士,學富五車,還要多多說說哥哥的不足才好。」

    李劍南正色道:「書是死的,讀得多未必懂得用。如大哥這般韜略,比諸古之名將,亦毫不遜色了!」洪辯在一旁笑道:「二位都是當今當仁不讓的英雄人物,不必過謙!這回尚婢婢請老衲來講經,張將軍以護送為名,過來正好探一探鄯州、河州一帶的虛實。」張議潮忽問:「劍南兄弟,你讀《孫子兵法》,覺得此書最精彩緊要的是哪句話?」李劍南不假思索道:「謀攻篇第三有云:『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張議潮又乾了一碗酒,道:「我與兄弟,所見略同,『上兵伐謀』,要挫敗吐蕃休養生息的如意算盤。」李劍南也喝了一大口酒,道:「就是想辦法讓吐蕃內亂,先讓他們的朝廷亂起來,再挑撥起他們軍隊的內部紛爭,則沙州和大唐才能混水摸魚。」張議潮興致勃勃,問道:「李兄弟認為當如何操作?」李劍南抬頭,道:「我對吐蕃,尚缺乏深度瞭解,不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想讓一個國家亂,就讓他們群龍無首,想讓軍隊內訌,就是以利益挑唆。」洪辯笑問:「小兄弟可是要倣傚荊軻,去邏些刺殺赤祖德贊贊普?」李劍南泰然道:「那也沒什麼不可能,只是現在吐蕃的真龍,恐怕是缽闡布國師。」張議潮追問道:「那論恐熱和尚婢婢呢?」李劍南道:「如果此二人都是忠良正直之人,就比較難辦,好在,論恐熱是個司馬昭,我們認為尚婢婢是勁敵,他也一定會這樣認為的。所以論恐熱欲起兵,必先對付尚婢婢,然後才能稱雄吐蕃。」張議潮仰天大笑,道:「兄弟你的確有睥睨天下的氣勢,好,好!有你相助,我信心大增!」李劍南搖頭道:「我這不過都是空想,實施起來就不那麼容易了。缽闡布位高權重,又武功卓絕,殺他沒那麼容易。而挑撥論恐熱尚婢婢爭鬥,也要先製造很多條件的,現在都茫無頭緒。」張議潮神采飛揚,立身道:「只要我們精心謀劃,眾志成城,就不怕找不到機會,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便是十年八載,這些人只要被我們惦記上了,就斷然不會有好日子過!」洪辯起身,道:「老和尚我也沒那麼早死,我還要看河湟回歸,到大唐朝拜一下法門寺的佛祖呢,算我一個!」李劍南、安景、閻英達等紛紛起身離座,眾人在大帳中央,將手掌緊緊疊扣在一起。

    入夜,張議潮、洪辯陪李劍南在村外散步,李劍南仰望星空,道:「這裡的天比長安的高,這裡的星比長安的亮。」洪辯道:「這裡還不是最美的,這世上最聖潔的天空和星辰,都在邏些城。」張議潮道:「不如明日讓劍南陪你去見尚婢婢吧,我趁此時間,多在鄯州、河州附近觀察一下吐蕃軍形勢,再結交一些英雄豪傑,以備日後之用。」洪辯道:」也好,張將軍難得出來一趟。老僧帶劍南過去,正好也可見識一下鄯州的風土人情和這位聞名吐蕃的尚婢婢。」李劍南欣然道:「好啊,小生自幼也讀了些佛經,正好可以向大師請教機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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