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書商 第一卷 雲起 馮探Ⅱ
    若茗與李良柯話別時仍是一臉笑意:「李先生,最近活多,您太辛苦了,看看人都瘦了,改天我和爹爹擺了酒席請你。」

    李良柯趕緊笑著回答:「不敢,都是分內的事。」

    若茗笑了笑:「請畫師的事您也幫著想點,若他來了還要您帶著學出來。林家書坊事多人少,全要仰仗先生了。」

    「不敢不敢。」李良柯謙遜不迭。

    若茗出得門來,見時間尚早,因此帶著兩個豆丁、繡元丫頭往葉家去,盤算著請馮夢龍來看一看,孰料走出去沒多遠,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朝這邊走來,定睛一看,居然正是馮夢龍。

    若茗心說湊巧,迎上去道:「馮先生,真是巧,只要去找你,便在這裡碰見了。」

    馮夢龍呵呵一笑:「非也,不是巧,我正準備去你家。」

    「去書坊?

    「去不去書坊無所謂,《占花魁》那篇我想出一個結構,這才著急向你請教。」

    若茗聽見豆丁小聲在笑,不禁也面色微紅。馮夢龍三十出頭的男人,又是有名的才子,居然為了一篇小說這麼急匆匆走來找自己,看來對自己的看法十分在意。她又是歡喜又是羞澀,低聲道:「多承先生青目,小女子年輕淺薄,哪裡當的起請教二字。」

    「哎,林姑娘不必過謙,馮某並不是拘泥俗世禮法的人,才學識見這事與年齡並沒有關係,甘羅十二歲就能治國,馮某活了三十多歲還是糊里糊塗渾渾噩噩。」馮夢龍笑呵呵的,「昨日聽你一席話,馮某豁然開朗,夜裡又改了一稿,今日看了又看,忍不住找姑娘商量,想聽聽姑娘的意見。」

    豆丁又躲在身後咯咯笑了一聲,若茗還隱約聽見她跟繡元說:「看呀,小姐成大才子了,還有人當街求教。」

    這死丫頭,若茗心說,還是這麼沒大沒小拿人家取笑,回去好好教訓她。裝作掩袖而笑偷偷瞪了豆丁一眼,豆丁吐吐舌頭,總算閉了嘴。

    若茗穩了穩心神,微笑道:「先生,此處不方便說話,前面不遠就是我家書坊,不如我帶您一邊看書坊,一邊說書稿的事,先生覺得呢?」

    「甚好,都聽姑娘的。」馮夢龍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我的意思,秦重就當真做一回賣油郎,花魁娘子偶然遊園結識秦重,敬重他為人老成實在,後來又有幾次接觸,漸漸動了真心……」

    說話時已經到了書坊,若茗微微彎腰做一個「請」的動作,馮夢龍總未注意,一頭說著便跨進門,撲面聞到極濃的油墨味,皺皺鼻子道:「原來書坊裡氣味這麼大,難為你年輕女兒家倒受的住。」

    若茗微覺驚異,她最初來時經常被熏得喘不過氣來,如今來多了才漸漸習慣,林雲浦也總說書坊就是這樣,要她忍忍就好,難為他一個剛認識的外人,反而第一時間想到她是否受的住。

    她有些感動,輕聲答道:「不妨事,習慣了就好。」

    「總是要當心。這氣息我一個大男人還覺得不適應,何況是你。依我看不如這樣,在書坊四周放一些松柏、艾蒿之類的,氣味雖霸道,卻是正經香氣,既能蓋住這種刺鼻氣味,也有益身體,不然你天天這麼熏著,怎生受的了?」

    若茗心頭的暖意越來越深,他想的真周到。父親平時雖好,可是一說到家業生意,總要求自己幹練、敏銳,時常忘了自己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兒。若是有這麼一個細心人在身邊……

    她覺得心跳的有些異樣,不敢再往下想,低頭道:「我回去命人弄些子來。先生要是不習慣,不如下次再來?」

    「哪裡話,我只是擔心你。對了,剛才說到哪裡了?哦,想起來了,秦重親手為花魁娘子制花箋,在她生病時焚香禱告,花魁娘子感激愛敬,稟明鴇母,要嫁秦重。」

    若茗此時一顆心卻不在故事上,只是飄飄悠悠在雲裡浮著,待看見雕版部的大門,這才回過神,趕緊介紹說:「先生,這是雕版部,可要進去看看?」

    馮夢龍抬眼看了一會兒,道:「不必了,我信得過你。坊間的事我也不懂,不如這樣,此處應該有以往出的書吧?撿幾本我看看,也好琢磨下《喻世明言》要用什麼法子刻印。」

    「好。」若茗想了想,帶他去了茶室,吩咐兩個工人搬來以往刊行的繡像小說和八股時文,以及套色印刷的上好畫冊,全放在馮夢龍案前,自己淨了手親自斟一杯茶,雙手奉於他。

    馮夢龍早翻開一本繡像小說看了起來,只伸出一隻手接了茶盞,若茗見他如此隨意,竟像是對待極熟悉的人一般,心裡不覺又突突跳了幾下,自覺不好意思,趕緊也拿起一本畫冊,強令自己安心翻看。

    可知竟然一些也看不進去。偷眼瞧他時,聚精會神,一目十行,早翻過大半本書來。

    兩個丫頭閒著無事,當著客人又不好坐下,於是躲在描漆書架後互相遞眼色,一個朝若茗轉轉眼睛,無聲道:「小姐臉紅撲撲的。」

    另一個翹翹嘴角:「好無趣,兩個人對頭看書,早知道不跟不出來了。」

    若茗雖翻了幾頁,卻是心猿意馬,難以定神。馮夢龍的出現,像一束從未見過的斑斕光輝,硬生生將從前如拾翠街一般平坦、毫無懸念的生活照出幾條岔道,恰便似一支荷梗上開出幾朵顏色各異的荷花,絢爛卻令人不安。

    若茗記得從小時父親就帶她到各種生意場合,來往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各色生意人,都是父親那般年紀,甚至更老些。從小她就知道生意場上容不得猶豫,學習如何識破奸商的花招,學習如何善待工人又鉗制著不令他們生事。

    不出門時會在家裡回憶出門時所見所聞,有時黃杏娘會帶著心疼、憂慮的表情教她梳妝打扮。若茗喜歡螺子黛亮滑的墨色,喜歡淺緋、深紅的各色胭脂,喜歡鵝黃、嫩碧的各色春裝,然而出門時這些都是不適合的,她唯有不施粉黛,穿著樣式簡單的衣服,跟在父親身後默默聆聽。

    或許,父親早已習慣了將自己當成共事之人,當成家業的打理者,而忽略了一個年輕女孩心內最柔軟的那部分。

    端卿呢?方卿呢?她縹緲的思緒自然而然便繞到了他兩個身上。多年的相處,這兩人早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就像這林家書坊,熟悉到不用刻意想便跳出來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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