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流水水流雲 正文 第二十七章 行人莫聽宮前水 流盡年光是此聲
    我剛走進永福宮,便看見一個明黃的背影,聽見我的腳步聲,他轉過頭來,眼裡的冰冷讓我一震,此時的我經過這番折騰,身體早已虛脫無力,我沒有力氣和他爭辯什麼,只低低地說了一句「我渾身乏得緊,要爭要吵,明日再說。」

    說罷,只感覺眼前微黑,身子一軟,手不自覺地想要去扶住什麼,旁邊的宮女還未來得及扶住我,我已經被拉進一個人的懷抱。胤縝神色冰冷地抱起我,把我放到床上,蓋好被子,看了我一會,冷冷地說「以後不要再拿你自己來威脅朕,朕的耐心快耗盡了。」說罷,逕直轉身離去。

    我猜不透他的想法,不覺冷笑是啊,他是皇上,即使我再有特權,再受他的喜愛,他也是高高在上的皇上,為了捍衛皇上的威嚴,他就不會容許有任何可以左右他意志和行為的力量,我,也不會例外。我發現自己真是可笑,全天下人都明白的道理,待在他身邊的我卻是現在才剛剛明白。

    我剛早產不久,又破了產婦不得出門見風的規矩去牢裡見了八福晉,如今已是身疲力乏,轉眼便昏睡過去。

    這一覺醒來至此後的數月,從早春到初夏,胤縝再未踏足永福宮半步,我的身子到是漸漸轉好。可是宮裡關於我的傳言不知何時已成了熱門的話題,都說是榮極一時的嫣貴人失了聖寵,裡面甚至添加了許多我都不知道的情節,於是哀怨的我、痛苦的我、發瘋的我……都如此生動的在那些人的嘴裡展現成一個個不同版本的故事。原來,八卦也是古而有之的。

    宮裡本是個人情涼薄的地方,你得勢時有人對你微笑,對你恭敬,對你示好。你一旦失勢,原先這些巴結你的人忽然覺得以往對你所有的投資都白投了,那種失望、憤恨轉化成行動,就成了對你的冷眼、擺架子、嘲諷,似是要把所有的虧損都一併討回來,似是人對人的交好都是必須要換點什麼才是值的,否則就是白費力氣,白費心思,就是吃虧了。

    首先,從伙食上,飯菜的規格就已經大不如前,不論從菜的數量和種類上,還是從味道和精緻程度上,都無法與之前的飯菜相比。不過我到無所謂,我不是一個挑食的人,合口的就多吃幾口,不合口時就當減肥了。

    再者,從永福宮的用度上,也少了不少,包括做衣服的料子,都是由年氏她們挑選完了,剩些不怎麼地才送到我這來。雖說是不怎麼地的,可畢竟是宮裡的東西,對於普通人而言還是異常寶貴的,我的衣服不少,也沒有穿過幾次就扔的習慣,所以就把這些料子賞給了我房裡的宮女們做衣服,這些料子讓我宮裡的一干小丫頭興奮了好幾天,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並不因為地位、容貌和身份而有所區別。我也因為她們的快樂,而感到開心,與人分享是一種美德。

    其次,我宮裡的人去辦事時,經常會遭遇慢怠和冷眼,這讓我宮裡一貫被人捧著的小丫頭們備感委屈。就是我,有幾次讓後宮當值的太監去幫我取點東西,他們都推三阻四的。

    ……

    我能理解這些常居宮裡,人格和心理都被嚴重扭曲的人的行為,所以也不會在意,到是小雲因為這些人對我前恭後倨的態度暗自生了不少氣,我反過來還要經常地開導她。

    奇怪地是,這種情形並沒有維持多久,我漸漸發現,飲食水平又漸漸恢復了,衣料也好了不少,宮裡丫頭們辦事回來也不垂頭喪氣的了,而且那幾個拒絕給我辦事的小太監也似乎從人間蒸發了,再也看不見了,只有胤縝依舊不曾來過我這裡。

    一日,十三允祥忽然到訪,允祥穿著一件灰色的褂子,頭髮梳得很整齊,看起來氣色不錯,只是因為腿疾走路仍是一瘸一拐的,讓人有種英雄遲暮的感覺。

    允祥剛要跟我請安,被我攔下來,我笑道「鐵帽子親王連皇上那都不用行禮,再我這又客套什麼?再說我也擔不起呀。」

    允祥哈哈一笑道「你消息到是靈,皇上剛給的封號,你就知道了。」

    我故作景仰狀「十三爺的威名遠播,身邊的人經常念叨您,小女子耳濡目染,自也知道一、二。」

    允祥擺擺手道「罷了,橫豎我是說不過你的,這些日子我出外辦了趟差,一回來就聽說了你的事。孩子的事,你就莫放在心上了,以後有的是機會生養,到是你個四哥,唉……不過回來看見你氣色不錯,我也就放下心來了,幸虧你素日裡是個心胸寬廣的。」

    我黯然笑道「事情過去了,我早就不想了。人,不服命哪行啊?孩子沒了,我和皇上之間的牽連也沒了,原本我是想踏實下來就這麼過的,可是天不給我這個機會。」

    允祥急道「剛誇你心胸寬廣,怎麼這麼不禁誇,這會子就意志消沉了?什麼牽連沒了?怎麼可能沒了?你前幾日受到了些委屈,四哥知道了,就嚴辦了那些個奴才。別看他平時裝得挺冷的,也不來看你,也不過問你,可是你的一切他都知道得清楚著呢!你沒覺得你自己的待遇又好了?你們就是都太好強,隨便一個人服個軟,給個台階也就下來了。」

    我略一怔,方才想明白是啊,這宮裡能左右我命運的,左右我的處境的,除了他,還有誰?只是他又何必……

    允祥見我愣神,歎口氣道「如今歲數都不小了,也別使那小性子了,統共一世能活多少年?別再自苦和苦他人了。」

    我沒有接允祥的話,因為我保證不了什麼,我和胤縝之間已經隔了太多的東西,胤祀、十四、小雲……我原以為我的孩子能化解這些恩怨,沒想到孩子沒了,還墊上了八福晉,也許這就是我和他的命運,注定不能暢通無阻地再一起。

    想到八福晉,我雖然早知道了她的結局,卻還是忍不住地問允祥「八福晉怎麼樣了?宮裡的消息封的死,我也沒人可以問,恐怕也只能從你這得知一些消息了。」

    允祥猶豫了一下,似是不知該不該跟我說。

    我誠懇地說「你放心,我如今連孩子都看開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其實我已經能料想到結局,只是想證實一下,你放心吧,我不會怎麼樣的。」

    允祥這才開口道「我也是回來後才聽說的,八嫂這事幹的確實太過分了!她平日雖潑辣,我卻沒想到她還能對你的孩子下手!」

    我擺擺手,示意允祥不要重複這個話題。

    他很快瞭然,便接著說「你去看她的當天,八哥就寫了休書,第二日,皇上便賜了她毒酒。可沒想到她竟然在喝酒前,痛罵皇上,而且那些話非常不堪入耳,還說、說皇上搶自己兄弟的女人。皇上一怒之下,讓人把她的屍體挫骨揚灰。」

    我愣愣地說不出話來,允祥的話,讓我彷彿看到了八福晉臨死前的決絕和傷心。她恨皇上逼胤祀休了她,她也接受不了,至死她都沒換回胤祀的心,甚至死了都跟八爺府再無任何關係,死了都進不了八爺府的宗譜的事實!

    我雖然早知曉了結果,對於挫骨揚灰我也沒覺得有什麼殘忍,其實也就是現在的火化,畢竟人死了什麼也不知道了。可是當我這樣親耳聽見了八福晉死亡的情形,我還是有些接受不了,還是感覺心裡堵得慌!我一隻手摁住胸口,一隻手死抓住椅子的扶手,努力讓自己鎮定些。

    允祥見我這樣,歎道「叫你別問,你偏不聽,如今受不了了吧!算了,這也是她自找的,怨不得別人,你也別自責了。咱們還不是遲早都有那一天,不過時間早晚而已。」

    我定了定心神問道「胤祀,怎麼樣了?」

    允祥平靜地說「八嫂出事後,八哥告了幾天病假,此後回來到跟往日一樣,並未看出什麼不妥,就是清瘦了些,不過我想八嫂的事,對他打擊還是不小的,尤其八嫂害得又是你的孩子……」

    我心裡暗道不會這樣算了的,魯迅先生說得對,「不是在沉默中爆發,就是在沉默中滅亡」,胤祀忍了一輩子,所以也不會在這事上讓別人看出些什麼,我卻知道他越是沉默,就表示他越堅定了信心。他等著最後的一搏,我卻等著最後的結局。

    允祥見我精神恍惚,也沒多留,安慰了幾句,就辦差去了。

    我看向窗外,春末初夏的天氣,溫暖卻不炎熱,各種花都開的艷麗,各種鳥兒都唱得歡實,好一派大好風光,可我卻覺得,這種美麗分外的刺眼,分外的不真實。

    幾日以後,忽然傳來噩耗,皇后病危。

    我趕緊收拾了一下,前去看望。我不敢說我和皇后有多深的交情,也不敢肯定她是不是真的喜歡我,但是至少她卻是一個一直稱呼我妹妹,從來都對我溫柔著笑的人。同時,她也是我在這個時代裡難得尊敬的有涵養的女人,所以不管我是如何地不問世事,我也要去看她,就當為了她這麼多年的照顧吧!

    從永福宮走到皇后的寢宮,一路上我腦海裡不斷地浮現出那年在四爺府見她時,她那般美麗的模樣。她這一生,處處都在為胤縝著想,從未為府裡的女人爭風吃醋而讓他分神;當皇后之前和當皇后之後都是那麼和藹可親,雍容華貴,她完美了扮演著母儀天下的角色;她為他管好四爺府,後來又為他井井有條的打理著後宮的一切瑣事,從未有過怨言和要求;她為胤縝贏得了好名聲,同時也為他的成事免去了後顧之憂。

    胤縝一直對她非常尊敬,但我卻知道,她也許並不稀罕這尊敬,她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他的愛,可是這一點,她卻亦如八福晉至死也沒得到。從福晉到皇后,從紅顏到遲暮,那個讓她支撐了這麼多年的希望,終於讓她累了,她決定放棄了,從此胤縝失去了一個賢內助,大清也失去了一個好皇后。

    我進皇后寢宮的時候,發現眾妃嬪幾乎都在,小雲也站在那,似是沒想到我會來,看見我時愣了一下,我想對她笑笑,卻又發現這種場合併不適合笑。

    我走到了皇后的床邊,這時守在皇后床邊那個人回頭了,一臉的鬍子,滿臉的憔悴,連雙眼都有些迷茫。雙頰也凹陷了不少。我一愣,我有多久沒這樣見過他了,一時間竟有些恍惚。他似乎也愣了片刻,轉而低聲說「皇后剛才還念叨你,你陪她說說話吧!」

    我點點頭,他帶著其他人隨後離開。

    我坐在皇后的床邊,輕輕拉著皇后的手,這雙曾經柔軟白皙的手,如今已經瘦得光剩一層皮,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

    她感覺到了我,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的頭髮散亂的鋪在枕頭上,臉色異常的蒼白,微睜的眼睛顯得很也空洞,原本圓潤的臉頰如今瘦得厲害,下巴尖尖的,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她擠出了一絲笑,卻又被身體的疼痛替換成了痛苦的表情,我趕緊拿了點水給她潤了潤嘴。好半天她在才緩過勁來,對我說「你能來,我真高興。」

    我眼睛一濕,柔聲道「妹妹早就應該來了,是妹妹的不是。」

    她搖了一下頭道「不怨你,你受的苦我都知道,我的孩子以前也是忽然就沒了,我能體會那種心情。如今我就要去看我那個唯一苦命的孩子了,我這個做額娘的已經讓他等得太久了。」

    我急忙說「姐姐切莫這樣說,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好起來的。」

    她虛弱地一笑,說道「我的命我知道,妹妹不必勸我,我累了這麼多年,也該休息了。以後皇上身邊還須妹妹多操心了,妹妹也別在和皇上僵持了。皇上對你的心意,我都看在眼裡,恐怕後宮所有的女人加起來也比不上你,我若能換到妹妹的一點,這輩子也值了。沒想到,最後,最後連個孩子也沒給他留下……」

    皇后說到這忽然大咳起來,我趕緊給她拍拍後背,她似乎還想說什麼,卻怎麼了說不出了,一會,所有的人聞聲都進來了,太醫們搶在最前頭,我就這樣被隔在了人群之外,連最後幾句感激地話也沒機會跟皇后說。

    兩日以後,皇后薨逝。

    我已經目睹了太多的死亡,良妃、康熙、德妃、我的孩子、八福晉、如今又加上皇后,我忽然覺得生命其實那般的脆弱,根本就經不住太多。為什麼人就看不到這一點?不去好好地珍惜生命,反而要拿命去爭那些個虛無的東西?

    皇后死後,胤縝彷彿蒼老了許多,他為皇后守了幾晚上的靈,也許失去的時候才意識到,他身邊這個女人的可貴,也許他是想彌補以前對她的虧欠,可是皇后再也看不到了。

    總之,紫禁城從此又少了一份歡笑,多了一份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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