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 皇家有女未長成 第十三章 夏(上)
    那一年的夏天來得很突然。

    一夜之間,連綿春雨停了,天就熱了起來。在雨停的那一天,舊的太傅去了——當然,易闌珊不知道。

    易闌珊坐在爬滿爬山虎的涼亭裡,面前放了一大盆冰,兩個人站在她身後搖扇子,依然覺得酷熱難當,又不好把袖子捲起來。她羨慕地看著何信云「真奇怪,雲娘娘,你都不出汗的。」

    何信雲莞爾一笑「也許是年紀大了吧,只會畏寒,不會怕熱。」

    易闌珊更加憤懣「那小來怎麼也不出汗?」

    何信雲拿團扇蓋住臉輕笑起來。

    小來卻似乎什麼都沒聽到,他專心地磨著墨,突然抬起頭來「娘娘,墨磨好了。」

    何信雲走到案幾前,拿起毛筆,飽蘸了墨汁,筆走龍游,一氣呵成,書就了一副狂草。

    小來讚道「娘娘的字寫得真好。」

    易闌珊湊上來「我也看看。湖山勝處放翁家,槐樹陰中野徑斜。水滿有時觀下路,草深無處不鳴蛙……」

    小來接口誦道「籜龍己過頭番筍,木筆猶開第一花。歎息老了交舊盡,睡來誰共午甌茶。」

    「拓龍?這個「拓」是什麼?」

    「籜,是指的竹筍上一片一片的皮。這首詩是陸游作的《幽居初夏》……」小來娓娓道來。

    何信雲含笑看著他「你這小東西,知道的不少呢。」

    易闌珊也笑了「是啊,小來光長心眼不長個頭。年紀和我差不多,個子卻比我矮那麼多。」她的兩隻手一高一低,比出一個誇張的差距,惹得何信雲笑了起來「小來的個子也沒那麼小吧?」小來的神情依舊是淡淡的。

    一個宮女急匆匆地跑進來,附在何信雲耳邊說了幾句話,她的語聲甚低,易闌珊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卻能從她凝重的表情上想見有大事發生。易闌珊心裡咯登一下這宮裡還能出什麼事兒?

    簡單來說,一個宮女在宮門落鎖之後出宮,卻被珍妃抓了個現行。

    ——擅自出宮當然是不對的事情,可實際上它不過是件只能做不能說的事兒——上到妃嬪下到宮女,誰沒個三親六戚的?托親戚半點事兒,或者給家人送點東西,都是自然不過的事情。以前易江垣執掌六宮的時候,也是睜隻眼閉只眼,只當什麼都不知道。珍妃接手鳳印的時候,宮人們觀望了半個月,並不見她有什麼特別的舉動,也都各自放下心來,原來怎樣,現在還是怎樣。誰知不聲不響的,珍惜居然鬧了這麼大的動靜出來?

    何信雲看了一眼易闌珊,走到長廊的另一端,低聲問道「哪個宮的宮女?」

    「還不知道。各個宮現在都忙著查人呢。」

    何信雲眉頭皺了起來「你也去看看,棲蝶殿裡誰不在?」

    何信雲心知盤查人頭可不是一時半刻之間的事情——大白天的,誰都有活兒干,宮女又不是主子,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專心納涼,想找出到底誰出宮被逮住了,恐怕得等到晚上宮門落鎖才知道誰沒回來。她搖了搖扇子,還是去未央宮探一探這位珍妃的口風吧。

    眼看著雲嬪急匆匆坐上小轎走了,易闌珊咬著嘴唇出神到底出什麼事兒了呢?幾個宮女也都跑去招找人了,看樣子挺著急的。

    小來拿起桌上的那幅字,低聲道「有人宮女出宮被逮著了。」

    易闌珊吃驚地回過頭去,紙擋住了小來的臉,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不會吧?你聽到了?你的耳朵真尖!」

    小來對她的說法不置可否。

    易闌珊眨巴著眼睛「你說,是哪個宮的宮女呢?」

    小來沒有搭腔。

    此刻,誰也不知道是哪個宮的宮女,所以妃嬪們基本都來到了未央宮打探風聲。眾妃齊聚一堂,說的卻是全不相干的閒話,一時說飲食一時說天氣。眼見著話題越跑越遠,一個美人按捺不住,出語試探道「珍姐姐,那個宮女是哪個宮的啊?」

    珍惜撥著茶杯裡浮著的茶葉,不動聲色地道「哪個宮女?」

    「就是昨晚被你抓到的抓到的那個啊。」

    「哦。那個不守宮規私相授受的啊。」

    珍惜輕描淡寫一句,眾人的神色都有微微的震動。

    一個昭容直直地看著紀心心,紀心心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除了珍惜這裡數自己份位高,她是盼著自己來做出頭鳥呢。罷了,出頭鳥便出頭鳥吧,計較得再多,最後也不過一抔黃土。她想了想,笑著說道「私相授受?沒這麼嚴重吧?」

    「夾帶禁宮之物,私自出宮,意欲轉交他人——這,還不叫私相授受?」也許是自知相貌兇惡,令人望而生畏,珍惜命內務府打造了一頂璀璨光華的孔雀冠,額前垂下白色的面紗,遮住了她的容顏,卻也遮住了她的面部表情。像現在,紀心心只能從她的語氣推測她正在冷笑。

    「拿東西出宮,當然不對,可是也沒這麼嚴重吧?以前……」紀心心想反問你以前難道不曾替靜妃送過東西麼,可話到嘴邊還是嚥了下去——她再遲鈍,也知道上官靜是個禁忌,尤其在珍惜面前不能提起。

    珍惜卻不打算放過她的半截話「以前?」她放下茶杯,略抬起頭,饒有興致地問道「以前也有人隨意出宮麼?」

    隔著面紗,紀心心也能想見她瞇縫著眼睛的得意樣子,她卻毫無辦法,訕訕地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寶妃是什麼意思呢?」珍惜依然死纏著不放。

    論機心,論急智,紀心心都不曾是任何人的對手,她用求助的眼神掃過屋子裡的眾人,她們卻都瞎了聾了啞了一般,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壓根不願意出來打圓場。紀心心的心裡反而踏實下來也罷。槍打了出頭鳥又如何?

    珍惜同樣把這一幕盡收眼底,她微微一笑——當然,沒有人看到她的表情,心知這一點,她笑得更加滿足。既然滿足了,她也就不介意解開謎題「那個宮女,是浣衣局的,偷偷拿了幾尺緞子,想拿回家去給妹妹做一身新衣裳。」

    什麼呀,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眾人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談興又起,一時說天氣一時說飲食,過了一刻鐘,便三三兩兩地告辭了。

    何信雲是和陳杏兒沈眉芳丁嬌麗一起出來的,棲蝶殿和棲霞殿在兩個方向,何信雲與她們告辭,坐上轎子,隱隱聽到三人的談笑聲,心裡有些傷感她一直很想加入她們的圈子,可是兩殿走動雖然勤快,陳杏兒等人對她的態度雖然親密,可始終是隔了一層的。果然,一同生活很多年培養出的那份默契,在友情裡有著特殊的意義。

    也曾有人和她有特殊的默契,只不過,那個人的名字已成為禁忌。

    蘇璟。

    何信雲在心裡默念著這個名字,蘇璟實在是一個太囂張的人,從小就是。蘇璟的父親是她父親的頂頭上司,蘇璟也就一直是她的老大,兩人從小玩在一處,準確地說,是她一直都是蘇璟的跑腿、跟班、試驗品、替罪羊,甚至她的入宮,也是蘇璟需要一個靠得住的幫襯。

    故此,蘇璟一直對她頤指氣使,可是,相處久了,摸到了蘇璟的脾氣,她其實也是一個很好相與的人。你只要順著她,讚美她,恭敬地對她便好了,她根本不會注意到你對她的順從只是一種敷衍。

    她當然曾咒恨蘇璟。可是蘇璟成為禁忌之後,何信雲終於知道,人是多麼需要另一個人,哪怕是一個你不喜歡的人。沒有了蘇璟,棲蝶殿冷清得如同一個墳場,消失了悲喜,只餘下空曠。還好,皇上把易闌珊送來給她。可是,孩子替代不了朋友,至少,和自己沒關係的孩子替代不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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