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記 第一卷 鏡之卷 第五章 解釋
    晚上,我吃了小道士楓間送來的飯食。他們每天一般都是兩頓,明殤睡得晚,會傍晚提早預備了乾糧。我的晚餐是單做的,由楓間每天端來。一來二去,倒也熟識了。楓間今年十四,去年剛從更偏僻的小道觀過來,彷彿也只有那些偏僻寺院和道觀才有這些孩子,他們往往家境敗落,或者流亡,被佛道人收留。他有一張清秀面孔,熟識以後也很愛講話,常常問我外面的趣事。

    楓間走後,我站在門口的台階上,看著暗藍天空上接近純圓的月亮。

    「凸月了。」一個聲音在旁邊冷不丁說。

    我回頭看見明殤也站在台階上。他披土黃色衫,仰頭看月。許久,他也低下頭來看著我,滿臉掩不住倦色。

    我說「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怎麼明殤先生也睡不著,好興致來看月亮?」

    他似笑非笑,伸手遞過來一沓紙「你在後天之前把這個看熟。我寫了一整天,大概夠你平時用了。」

    我接過來,發現這是一個裝訂起來的手寫本。我走進我的房門,藉著燈光,只見這本子上內容寫得密密麻麻,都是繁體字不說,也沒有什麼標題。我皺眉「你打算出版,倒是好主意,這些古代風俗細緻入微。」

    「現在我要告訴你三件事情,因為你現在已經足夠平靜。」他說著,也走進房門,還回手把門關上了。

    「偽古人不講男女授受不親,男子不可入閨房麼?」我諷刺道。

    他毫不理會,逕自在外間的舊木椅子上坐下,從懷裡掏出一面金屬盤。這盤子像是銅製,直徑二十多公分,厚度一兩公分,上面鏤刻花紋,質樸古舊,看不出什麼端倪。我在他不遠處坐下,等待答案。

    他把這盤亮給我看了,然後小心放在桌上。抿了抿嘴唇,他抬頭看著我,說「這第一件事,就是,這一面鏡,原本叫做透光魔鏡,因為美麗而總被作為飾品,也有許多仿製。但是它真正的用途,是往返人世。」

    我靜靜看了他十秒,然後開口「你不僅對文物感興趣,還對奇幻也感興趣?哦,或者說這『鏡子』也屬於文物範疇,據我所知,透光魔鏡是漢代工藝?」

    他說「我很高興你對歷史文化略通一二。但是我也希望你知道,我是來告訴你,而不是向你解釋的。後天晚上,我會用事實向你解釋,現在你只要聽並且記住就好了。」

    我不予回答。

    他接著說「這第二件事,就是,我的名字並不是明殤,明殤是我的自號。我的名字,叫做朱由棖,字文禾。我來自的時間地域,是崇禎七年的京師。」

    我怔怔地看著他,問「那朱由檢又是你什麼人呢?」

    「我是他的兄長。」他靜靜說。

    「謊言。他們兄弟七人,並沒有哪個叫這個名字。」我立即指出。

    他又不慌不忙地說「還是那句話,我是來告訴你,而不是來跟你解釋的。這第三件事……你知道了第一件和第二件,也許就能猜到了。」

    我略想想,不由大驚失色,立刻站起來「你要回去?去明朝……帶著我?」

    他看著我,眼裡閃過也許是讚許也許是嘲笑也許是二者皆有的意味。

    「我拒絕!」我斬釘截鐵地說。

    「我還以為你真的足夠平靜了,這幾天一直老實得很。」他徐徐站起身,揣回銅鏡,「看熟我寫給你的東西,然後養精蓄銳吧。」

    「等等——」

    他走到門口突然又轉身,戲謔地微瞇著眼睛「鑒於你還不夠平靜的事實,這兩天我不打算讓你出這個門。另外我希望你注意既然我有辦法到達你的面前,我就還能做許多你想像不出的事,你最好不要冒險,我知道什麼對你最重要。」

    我咬著嘴唇,極力要用目光殺死他。

    他又牽牽嘴角,關門出去了。接著,我聽到金屬鏗聲。他鎖我?他竟然鎖我!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抓起一把椅子,抗在肩上準備破窗。

    是的。他不僅鎖我,還威脅我。我洩氣地放下椅子。他的確知道什麼對我最重要。

    呆立很久。我忽然好想廣良和田美。我想知道她們好不好,有沒有發現找不到我了。廣良婚嫁假早該完了,是不是正式進入幸福生活;田美是不是還熬夜第二天眼圈深重,卻仍不停喝咖啡。

    眼淚在眼圈旋轉,我看著手裡的椅子。廣良,她總是說宋瓔珞同學,你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太鴕鳥。

    我深吸一口氣,第二次舉起椅子,重重砸向那木格玻璃窗。

    一分鐘之內,被巨響震驚,紛沓而來的幾個人在窗外驚詫地立著。

    赤真老道捻著鬍鬚,搖搖頭說「張木匠要下個禮拜才能來呢,宋姑娘,你愁殺老道了。」

    楓間呆了一刻,默默拿了笤帚掃一地碎片。我看著他,心裡突然後悔。

    門再次打開。明殤含有怒意地大步跨進來,一言不發看著我。

    我毫無畏懼地瞪著他。

    「你既然並不是真想逃走,何必弄這一出。」他說。

    「我為什麼要事事聽你的,像關在籠子裡,勤勞跑圈的白鼠。」我背過身去。窗外的赤真老道招呼其他人們都散了,然後看了我一眼,也走開。

    「而你既然也並不是真心厭惡我,又何必處處與我作對?」他又說。

    我的心跳停了半拍,又繼續搏動。我說「明殤先生又自以為是,我厭惡你,勝過厭惡我自己。」

    「你為何要厭惡自己?」

    「有太多理由,沒必要同你說。我不會乖乖當白鼠,你要有心理準備。」我說。

    「一個準備魚死網破的人,是不會告訴對方,她準備魚死網破的,丫頭。」他譏諷道,「你不是全無勇氣,我也希望我的女人有勇敢善良之心,但是我不希望她是一個莽夫。在未來一段時間中,我會讓你慢慢喜歡自己,也許,還會喜歡我。」

    「盡可作春秋大夢。」我背對他揮揮手,「出去,本姑娘要睡覺。」

    「今天你睡我的房間,你的屋子晚上會很冷。我去跟楓間他們擠一下。」他說罷出門。過了一會,他果然從後面帶著鋪蓋穿過院子,過角門那邊去了。

    山風穿窗而入。挾裹寒氣穿透衣帛。我咬咬牙,開始收拾鋪蓋。

    明殤的房間簡直是倉庫。書架上的書堆到了屋頂,桌子,甚至椅子和地面都堆了書,各種各樣的書。除此之外,還有一張帶蚊帳的床,牆上一張古琴,案上一部筆記本電腦,角落一口帶鎖大木頭箱子,無數紙稿。屋裡是淡淡的不知道什麼香味,薰香一樣,又夾雜書本紙張和松脂氣味。我鋪開褥子,蜷縮進被窩。努力半天無法入睡,起身又拿了明殤手寫的本子,就著燈光看。是的,這本子上面,事無鉅細,都有說明從禮儀、服飾、飲食、器物到日常種種瑣碎行為,倒是有一點《長物誌》的模樣。我得接受一個可能的事實,那就是他所說的都是真的,那麼他也確實有可能,做到他的保證。

    最後一頁有稀疏的幾個人物關係譜。他的父親,怎麼會是文震孟?那倒是合理遺傳了——他叔叔豈不就是那《長物誌》作者文震亨了?可他不是說自己是朱由檢的哥哥嗎?他在文府居住,不是正兒八經的王爺?他真的從未在史書出現過,那他到底是誰呢?我腦袋登時湧出無數疑問和驚駭想法,暈暈乎乎,理不出正經頭緒。最後抵擋不過寒氣,縮回被窩,昏昏然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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