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薔天 卷二(修改版) [31]良佐
    惠妃娘娘的那個問題,吳良佐躊躇再三,實在無法回答,也只有敷衍道「事態紛亂,來時惶急,待微臣去徹查清楚,再向娘娘回報。」使一個緩兵之計,暫時將事情拖了下來。待一得空離開,便派人滿皇宮去找大皇子董天悟。

    可這大殿下卻是宮中第一神出鬼沒的人物,關於他的謠言多數也摻著一些精怪靈魅的成分,加之慣常穿一件顯眼的白衫,態度倨傲,是以奴才們一向避之唯恐不及。想找誰都容易,可找他便難了。打發的侍衛去了不多時,便一一來回稟,均說並不見人。就連紫泉殿前伺候的人也說,無論是想賣好的還是想看熱鬧的,這宮內幾乎所有的主子都來過了,只大皇子和昭華宮的胡昭儀始終未曾露面。

    正焦急間,去建章宮尋人的侍衛也回來了,他帶來的卻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消息那邊的人說並不知道殿下在不在宮內。

    「什麼叫做『並不知道』?」吳良佐憤然,「這職是怎麼當的?」

    那侍衛表情古怪「守門的太監說,殿下自住進建章宮之後,正殿不開,寢殿不住,只窩在舊朝建的一棟藏書樓裡,連使喚人都全數趕開,非召不得入內。誰也不知道殿下在樓中到底做什麼,自然,更不敢有人亂問。那邊的人還說,殿下今天似乎並沒有出去——但他有時明明未出門,卻又忽然從外面回來了,所以那也說不定……」

    吳良佐怔然聽著,搖頭不絕,道「算了,我還是親自去一趟吧。」

    建章宮雖名義上屬於外廷,但距離太極宮最近,距離西偏宮也不算遠,不一時便到了宮門前。守門的內監見是統領大人駕到,早顛顛湊了上來,添油加醋又待編排一番,吳良佐卻早打斷了他的饒舌,板著臉,道「爺奉著敕令辦事,不愛聽你呱噪。速去通報,省得爺動馬鞭子。」

    那太監皺眉縮眼,猶豫好久,才道「要不……吳大人您自己進去試試?您不知道我們殿下的脾氣,連萬歲的帳都不買呢……」

    吳良佐心下塞著事情,再不願和他計較,狠瞪他一眼,喝道「當先帶路!」兩人一前一後,便進了建章宮。

    這裡本是「准東宮」,歷朝所居之皇子,除卻早夭的,大多後來都成了太子;甚至三代之前曾有過皇帝御駕親征、成年太子監國的形勢,那時候的太子殿下便住在建章宮裡批閱奏折,接見百官。整個宮室的格局也與太極宮並無二致,只是屋頂上用著藍色琉璃瓦,規模小了許多而已。

    ——步入建章宮,忽有一個問題竄進了吳統領的腦海,令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瞧皇上的樣子,似乎早已決定了要立二殿下為太子,那又為何特賜大殿下入住建章宮,令朝野內外議論紛紛?自古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否則便是禍亂之相。雖說……雖說已跟在萬歲身邊十五年,但他實在揣摩不出,皇上究竟在想些什麼。

    那太監一直將他帶到藏書摟下,縮著脖子道「就是這裡,我是不敢,您老倒可以喊喊看,上頭能聽見的……」吳良佐一抬頭,只見是一座普通的三層小樓,磚石砌成,四面牆壁都開著窗子,的確有股陰森之氣。剛要開口,卻忽然看見大殿下無聲無息在窗前出現,正俯視自己,反而唬了一跳。

    「殿下……微臣有急事,失儀了。」他仰頭喊道。

    董天悟模糊一笑「屋裡有酒,上來吧……」

    身子便在窗口消失。

    吳良佐叫其他從人候在門外,自己登登登轉上樓去。已是寒冬,樓內更是特別的冷,四壁都是書架,卻均已搬空,一本書也未曾看見。這空蕩蕩的室內,只燒著一尊紅泥小火爐,上面燙著酒吊子,醇香四溢。董天悟便坐在爐邊的椅上,似乎穿的很是單薄,還是那一身素白。

    「殿下……」吳統領依制行禮,還未開口,已被董天啟擺手止住,他手裡把玩著一隻小小的青瓷酒杯,溫言笑道「吳叔,來坐。」

    吳良佐忽覺心事翻湧,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長歎道「殿下,時勢不同,切莫如此了……」

    董天悟一笑,抬起頭來「我幼時不是這麼叫你的麼?」

    董天悟不言不語,將酒吊子取下來,傾了一杯在手中,一仰頭便灌了下去,方才輕聲道「這裡雖冷,卻有一樣好處,誰也聽不到我們說話——你直說吧,她動手了,是不是?」

    那一瞬間,吳良佐忽然有些恍惚,這大殿下所說的那個「她」,真的是沈淑妃麼?但現下卻不是躊躇的時候,他只有點頭,道「二殿下性命垂危,那青丸,她雖沒認,卻臉色大變,怕是沒錯的。」

    董天悟轉過頭去,望著窗外,表情八風不動,看不出半點波瀾。

    吳良佐定一定心神,便將今日之事一一相告,待說到靖裕帝已事先得到了關於沈淑妃的密報之時,董天悟終於動容,卻沒說什麼,只是怔了片刻,歎一口氣。

    吳良佐沉吟半晌,終於道「殿下,皇上已立二殿下為太子了。」

    董天悟的頭立時便轉了回來,厲聲道「什麼?」

    吳良佐只當他終於起了逐鹿的心思,連忙趁熱打鐵,說道「殿下,您此刻應當立時往紫泉殿一行,隨機應變才是。」

    誰料董天悟卻苦笑一聲,搖搖頭「吳叔,你想錯了,我只是奇怪,父皇……難道不怕害死天啟麼?」

    吳良佐一愣,登時醒悟。是啊,難怪自己覺得什麼地方隱隱不對,果然奇怪!陛下明明知道二殿下正是此次陰謀的目標,不想方設法守護周全,反而……反而將這個兒子推到更明顯、更讓人不得不下手的地方去。簡直就像……簡直就像不惜犧牲自己的親生兒子為餌,來掉出深宮幽潭裡潛伏的那條「大魚」?

    不……會吧……

    董天悟手一緊,將酒杯用力握住,片刻,方輕聲自語「竟會這樣……那她怎還能讓他活著……」

    吳良佐再也按捺不住,大聲道「殿下,此事攸關太子殿下的生死,陛下敕令微臣徹查,還望殿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董天悟「嗤」的一笑「你不用拿敕令來壓我,我只告訴你,這件事情不是我做的,與我無關。」

    吳統領凜然道「怎會無關?早就有人要預謀危害二殿下——萬壽節那晚,不就鬧出了『鬼怪』麼?即使真有鬼,可難道鬼怪也能在人的脖子上掐出痕跡來?而那個叫小暉子的太監明明交上來一隻宮眷們戴的鐲子,可殿下拿了去之後卻再無下文;我去找您討要,您卻反而交給我那裝著青丸的木盒——微臣敢問殿下,真的與您無關麼?」

    董天悟的眼睛一直望著吳良佐,這個本不大善於言辭的鐵血男兒在那廂侃侃而談,滿臉的正義凜然,滿臉的嫉惡如仇;自己幼時,曾坐在他肩上,去看花燈……

    董天悟緩緩搖頭「什麼金鐲?我並不知道。」

    吳良佐登時語塞。

    良久良久之後,吳良佐道「殿下……這件事關乎您親弟弟的性命……您可知道,那金鐲的主人,現下便時時刻刻守在二殿下身邊,二殿下吃的藥、喝的水,都要經她的手——二殿下的命便在她手裡,您置之不理,於心何忍?」

    董天悟的臉上卻忽然現出了喜色「是麼?她在……」

    吳良佐急道「殿下!您怎能——」

    董天悟淡然截斷他的話「吳叔,你只要看你該看的,說你該說的,便好了。」

    吳統領憤然而起,怒發戟張,大聲道「殿下!我吳良佐雖是個草莽出身、沒讀過書的粗人,但自問還算一條漢子,懂得人命關天,不可輕忽!雖然……雖然用種種糾葛,但畢竟事關一個孩子的生死,我今日即使拼卻了這臉面情分,斷不能讓您隨便敷衍下去。」

    董天悟驟然面色如鐵,拍案而起,厲聲喝道「吳良佐!你既然自問是條漢子,你既然自問懂得『人命關天』,那你便告訴我——我母親的屍首究竟在哪裡?她還活著,是不是?」

    滿室死寂——只聽「喀啦」一聲,原來是大皇子手中的瓷杯,碎成了幾片。

    許久之後,董天悟彷彿才知道疼,他茫然攤開手,殷紅的血劃著兩條細線,順著手腕向下流淌。他看著自己被鮮血濡濕的掌紋,緩緩道

    「誰都有不願意說給人聽的秘密,亦誰都有不顧一切想要做的事——雖然那也許不過是件傻事……吳叔,你一定懂得吧?」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條染著斑斑血跡的雪白鮫帕,覆在傷口上,攥住、裹緊。

    吳良佐垂首黯然。

    「……青丸既已給了惠妃娘娘,想來這次沈家那母狐狸是跑不掉的……你只要秉公辦理,他人絕不會看出端倪——啟兒,他會沒事的。」

    「但是,殿下,淑妃娘娘她……」

    「不錯,此事並非她所做,但你以為她就是清白無辜的麼?你可知那青丸是什麼?那其實不過是尋常藥物所制,服下之後便會面黃肌瘦、精神萎靡,還會生些昏眩咳嗽的小疾,日日纏綿病榻,倒並不算什麼毒藥……但她之所以配了來,之所以無時無刻隨身帶著,只是為了天天親手餵著自己的兒子吃下!」

    吳良佐的身子猛然一顫,不可置信地道「您說……三殿下?!」

    「沒錯,那孩子據說有些……癡愚的跡象,早上學的東西晚上便忘記,若不是因為身子不好,早該去內書房了——可若去了,那還瞞得住誰?」

    「怎會……」

    「是,虎毒尚不食子——這樣的女人,難道不該死麼?」

    ——吳良佐靜立半晌,忽然,單膝跪地,抱拳行禮,口稱「殿下,良佐明白了。此次鴆案乃沈淑妃一人所為,與殿下及……錦粹宮其他的娘娘並無相干……但良佐依然有一句話要說殺人者恆殺之,誰是誰非,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殿下金尊玉貴,請千萬自矜身份,三思而後行!」

    言畢,起身,背轉過去,似乎便要走了。忽又停步,也不回頭,低聲道

    「殿下,娘娘確實已經故去了,請您千萬不要胡思亂想……還有,臣相信,當日是非曲折,終有一天,當您真正登上那個位置的時候,必定會知道的——臣衷心期待著,期待著那一日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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