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比曇花 第二卷 風雨煉微塵 第三節 結伴
    三人策馬一路顛簸,眼見日頭西斜,大道之旁卻又看不到可歇腳的地方,正停下馬來四處張望,卻聽得在一邊的草叢之中,隱隱傳來呼救的聲音。三人不及細想,便朝那方向奔近。

    卻見幕色四合之中,有幾人在林中揪打在一起,看情形像是五對一的架式,史承戟早按奈不住,喝道「怎麼這般以多欺少?」

    那幾人未曾答話,一邊草叢之中卻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哭道「壯士救我!」這聲音聽來尚存稚嫩,東莪朝那方向看去,隱見有一男子的身影,那女子哭聲便是自他那邊傳來。

    史承戟大怒,雙腳在馬鞍上一蹬,已一個箭步躍出,幾個起落便到了那人身旁。他伸手去拉那人的衣領,那人哇哇大叫,回頭便是一拳,史承戟舉左手格開,右手仍去提他衣領。那人只得縱身橫躍,向邊上退開。東莪此時也已到一旁,趁機上前將地上的女子扶起,這女子衣裳破裂,發笄散亂,她臉色發白,向東莪哭道「快救救我爹!」

    東莪朝她細看,卻原來是那日在城中賣藝的小丫頭。她忙將這少女拉到一旁,自包袱中拿出衣服給她換上,再轉身回看。

    史承戟這時已與那大漢打在一起。另一邊,何可梁也已與那山東人葉福並肩而立,那五人看他來了幫手,紛紛自腰間撥刀,向二人揮砍過去。何可梁長嘯一聲,揮刀格開。七人混戰,那葉福似乎已經受傷,閃轉躲避都已不太靈敏,何可梁又要分身護他,頓時落了下風。

    東莪提劍在手,站在那少女身前。看到師傅情急,她也揮劍上前,將兩柄向何可梁身上招呼的刀鋒擋開。這群人中一個面貌猥瑣之人,見到東莪上場笑道「又是一個小妞兒,大夥兒加把勁,全料理了,可有福享。」眾人大笑應是。

    史承戟聞言大怒,欲轉身相助,卻被身旁的漢子絆住了,一時無法分身。這邊何可梁等三人力戰五人,苦於葉福受傷在先,那五人看出他二人的維護之心,五把明晃晃地大刀都齊向葉福一人身上著落,他反倒成了何可梁與東莪二人的牽畔。

    眼見天色漸暗,若再拖延下去,到天黑之時,只有更加凶險。何可梁心中暗暗著急,卻苦於一時無計,只得盡力支撐。

    就在這時,卻聽山林外隱隱傳來馬蹄之聲,像是被這邊兵刃交接之聲吸引,蹄聲漸近,何可梁百忙中回望,卻見來者約有四五個人。這些人進得林中,卻不急著上前,只在一旁觀望,小聲說話。

    何可梁看了他們一眼,不免分了心神。猛然只覺身後風聲急動,忙縮身迴避,卻已自不及,只聽得的「嚶」的一聲,一柄長劍自他背後橫掠,與一把正斬向他的大刀斜擦而過,擋了這一記。他後縱一步,見到為自己擋刀的正是東莪。

    那使刀的大漢笑道「這妞子有兩下子,再試試這個,」說話間他右腕反轉力貫手臂,大喝一聲,手上大刀舞動一片疾風向東莪臉上掠去,東莪後躍退步,已嚇的花容失聲。那大漢哈哈大笑,刀帶回勢,卻是向正與另三人疾斗的何可梁當頭落下,何可梁應對三人已經竭力,雖知刀風刮面,卻無論如何再也無力躲閃。就在這時,卻聽得「錚」的一聲,一把長劍與那大刀相撞,落在地上,大刀被挫了去勢,這一著便砍了個空。

    何可梁百忙回望,見東莪雙手空空站在不遠處,知道又是她扔劍將那漢子的刀給打偏了。可是這麼一來,東莪卻是手中無劍,何可梁叫道「東兒,你先走!」方纔那大漢微微冷笑,還未待她轉身,已然自後而上,東莪立覺一股陰冷的刀氣向自己肩頭砍落,她奮力前躍,那刀卻也緊跟著她同時向前移動,正是避無可避之時,卻聽有人喝聲道「去」,接著便傳來刀刃相碰的聲音。東莪回身落地,看到眼前閃過一個黃裳身影,原來那先前入林的幾人此時也都已加入了對戰之中。

    東莪停足回望,見到他們方才停駐在林邊的馬群旁,立著一個綠衣男子與剛剛救下的那個丫頭。東莪見他們相助,心中一鬆,轉身再次加入。此時形勢已然逆轉,那五人見到對方的人越來越多,心已怯了,再戰一會,身形也漸漸慢了下來。那後來加入的四人與何可梁一起圍攻上去,不多時,便已將他們全部制住。何可梁停刀在手,正要相詢,卻見始終站在林邊,未曾參戰的那個綠裳男子微微示意,其它四人面色不變,卻已同時揮刀,將被制的五人殺了。

    何可梁等一臉錯愕,那綠裳男子微笑道「這種人殺了方才乾淨。」何可梁向他注視片刻,不再說話。

    史承戟走到東莪身旁道「你沒事吧?」東莪點點頭,兩人一同走到何可梁身旁。那少女也在此時走上前來道「多謝你們的救命之恩。」何可梁道「你還是去謝謝他們吧,若沒有他們,今日只怕咱們都要栽跟斗了。」

    那少女道「無論怎樣,你們都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東莪將她的頭髮鬆開,幫她梳妝整理一番。那葉福正向那六人做揖道謝,這時也走上來道「這位恩公,眼看天色也已暗了,不知恩公們可要繼續趕路麼?若是不趕,便讓老兒領大夥兒到前面的寺院中歇息吧。老兒昨日正是住在那兒的。」何可梁三人也見天黑無法上路,便應允下來。當下由他帶路,一同往林中走去,那五人也策馬慢行跟在後面。

    走了不久,便見得山林之中有微亮閃出,行到近處,見是一座小小的寺院。葉福上前叩門,不多時一個小沙彌打開院門道「施主回來啦!」他見到葉福身後的眾人,微微一驚,忙將眾人向內引進。

    眾人到了院中,葉福鞠身道「小師傅,小的恰才遇到山賊,這些是相救在下的恩公,今夜要在此攪擾了。勞煩你去給他們弄些飯菜來罷。」說罷,他解開錢袋,將其中盡數倒在那小沙彌的手中,小沙彌忙接過了,自去準備。

    葉福將眾人引領自一個側殿之中,這小殿並無佛像,原來只是堆放些雜物的空房,雖無桌椅床炕,地方倒大,眾人紛紛在殿中地上坐下。

    那葉福點亮火燭,拿到中間放好,他拉拉衣襟,與那少女一同向眾人跪謝道「今日若不是得遇諸位恩公,小的這生死不打緊。可是小女……卻怕是更要難逃一劫了。」

    眾人紛紛伸手相扶,葉福低頭拭淚。史承戟道「我前幾日在寧遠城中見過你在街頭賣藝,你不是北來尋親麼?可有尋到?」

    葉福歎道「小的父女二人由南至北這些年裡也已走了兩遭了,卻都是渺無音迅。茫茫人海,真不知要去哪裡尋找!」那丫頭聽到他的話,眼眶已漸漸紅了。

    葉福輕撫她的頭髮徐徐道「小的家在山東,這些年來連年征戰,家鄉田地荒蕪,卻無勞力耕作。戰亂之時,俺舉家逃難,可是誰知在半路上與她娘親和兩個小兒走失了。這些年四方不停尋找,只盼天可憐見,得以與她們娘仨團聚。可是,日子越久,這盼頭卻也越發渺茫,別說不知道她們如今身在何處,便是……便是她們是否還能存活於世……也是……也是不敢去想!」說著不由地滴下淚來。

    何可梁與承戟、東莪互望,三人心中不由地都想起這一路上看到的諸多類似的情形,都是心中酸楚,說不出話來。

    卻聽那一旁的五人中的一人朗聲道「只要靼虜繼續侵犯於我國土之上,這無家可歸、妻離子散的事,實在是永無盡頭!」何可梁等聞言都是一驚,轉頭看他,卻見正是那方才未曾動手的綠裳男子,這人約莫四十開外,雙目微凸,一臉精銳神色。

    此時他正看向何可梁,抱拳道「這位英雄,在下恰才見你臨危不亂,行事鎮定,實在是有大將之風。在下楊簡,不敢請問英雄高姓大名?」

    何可梁忙抱拳回禮道「在下只是一個走江湖的閒人罷了,什麼英雄之稱實在是愧不敢當,在下何可梁。」

    楊簡點點頭,向身邊幾人一指道「這些都是我的自家兄弟。說是兄弟其實並不同姓,但血肉相連,生死於共,這份熱血之情卻只有比親人更甚。」當下那四人也紛紛自報姓名,何可梁一一抱拳認過,眾人再回原位坐下。

    這時那小沙彌與另一個小沙彌一同將飯食端進屋裡來,也就是些饃頭,青菜。眾人便各自分食了。楊簡待那兩個小沙彌離開,又看看東莪與史承戟二人,向何可梁道「這倆位是何大哥的弟子麼?」何可梁道「行走在外,也就是教他們些防身之術而已。」

    那夥人中一個叫陳征的笑道「我看他們身手好的很,可見師傅是好的。」何可梁只是搖頭笑道「哪裡哪裡!陳兄弟謬讚了,可龐壞了這倆個小孩子。」陳征笑道「強將手下無弱兵,明師自然是出高徙的。」何可梁笑道「陳兄弟這話可連我也給龐壞了。」

    卻聽楊簡淡然道「其實一個人的武藝高低,可說是無關緊要。便是練就了天下無敵,但一已之力終究是有限的。」他眼望何可梁道「所謂眾人撿柴火焰高,只有集大眾之力,方能成就大事。」

    何可梁看他目光閃爍,知他尚有話要說,當下也不說話,只是靜視燭火。楊簡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頓了一會,便抬起眼來,自眾人臉上一一掠過,緩緩道「如今強虜入侵,只要咱們漢人團結起來,集盡個人之力,緊握雙拳,必能將他們驅逐乾淨。」

    他再看向何可梁道「何兄一直未以真言現人,看來對兄弟我尚抱有疑慮吧。」何可梁忙道「哪有此事?楊兄多慮了。」

    楊簡看看四周放低聲音道「兄弟是見何兄一身好武藝,實是起了相敬相惜之心。我們兄弟幾人志同道合,做的卻是亡命的買賣。不瞞何兄,大夥兒落草綠林,已有多年。可咱們做的與恰才那伙下做東西可不一樣,咱們打家劫色,只對那些在我國土之上肆虐橫行的滿人而已。遇到漢人苦難艱險,也總要盡力相助。如今更是聽聞南邊要發生一件大事,因而決定離鄉前去投奔。倘若何兄也有這番愛國之心,便與我等結盟。以有為之生,為國家做一番大事業,才不負身為男兒一場。」

    他說完這番話,雙目炯炯只盯著何可梁,他身後四人也是一言不發,目光沉靜。何可梁略一沉呤道「既然楊兄如此信得過在下,在下倘若再含糊以對,就顯得在下識淺無知了。」楊簡聽他說了這話,面色頓時一鬆,微笑著拱了拱手。

    何可梁道「不瞞楊兄,其實在下曾身在軍營,為大明效力多年。這戰場上的廝殺倒是見的多了,卻知道國之興亡實在並不是個人意志所能轉變,縱有良兵無數,沒有一個當得大任的將帥、沒有一個值得依賴的國君……唉!縱使心意再堅,在下說一句不中聽的話,也不過是以卵擊石罷了。」

    楊簡道「但何兄有所不知,咱們眼前就有一個當得大任之人呀,兄弟們這便是要投奔他去的。」

    何可梁道「哦,那是什麼人?」

    楊簡看看四周,他的四個兄弟皆離座而立,走至各個門外窗旁,向外探視了好一會,方才回身坐下。

    楊簡這才道「這人便是由南明唐王,隆武帝賜國姓朱,名成功的國姓爺鄭成功鄭大人!」

    眾人皆一驚,何可梁奇道「他不是盤距在小金門一帶麼?」

    楊簡道「正是。自四年前清軍渡海攻下舟山城,南明魯王政權失去在浙江最後一處立足之地後。南明忠臣張名振將軍已率領餘部,至福建廈門投靠國姓爺。張將軍一家大小均死於舟山,他既投靠國姓爺,又怎麼可能忘記這血海深仇。因而這舟山城,他但凡有一口氣在,便一定會打回來。況且近日,我還聽得風聲,有鄭家子孫隱姓埋名廣結江湖人士,難道是圖個熱鬧好玩不成?那自然是他國姓爺要打將回來,預先集結江湖之力,以謀大舉。待時機成熟之時,來他個裡應外合。」他說罷這話,雙目精光大放,很是激動。

    他見何可梁都不由得微微點頭,更是意氣風發道「趁此大好良機,咱們便投奔了他去,這一腔熱血便有了揮撒之處。說不定,來時驅逐靼虜,再開國建業之時,便有你我一功流傳於世,那是何等痛快暢意之事!」

    屋內眾人受他語氣感染,個個目光閃亮,都覺襟懷爽朗,眼界霍然開擴。他們之中卻有一人目光茫然,在眾人身上慢慢流過,這人正是東莪。

    她身處於這些人之中,看到他們微微發亮的臉龐,卻覺得自己的心正慢慢地向下沉去。這些年來,她與承戟一同跟隨著何可梁。何可梁認定她是承戟之妹,有時說起往事來,也總是「咱們大明」、「咱們漢人」之類。她漸聽漸慣,加之心底確是對他二人懷有真切親情,親如一家的溫暖幾乎會使她忘卻自身,逐漸的溶入到他們的世界之中。

    可是此時此刻,她卻從未有過如此清楚的孤獨之感,仿似自身逐漸蒙塵,在他們之中慢慢地沉沒下去,而無論平日關愛於否,她原來並不是他們中的一員。即使她用盡全力去忘記,也與事無補。今生今世,她都只是孤單一人而已。

    她的心底輕輕歎息,不由地垂下眼簾。忽然自低垂的眼中看去,一隻手從旁伸過,輕輕握住她手。她不用回看,也知道是誰。卻仍不自禁地抬起眼睛,史承戟的目光溫柔平靜,與她對視。

    就在這時,只聽一聲擊掌之聲,他們轉頭張望,卻見何可梁與楊簡雙雙站立,以一掌相接,兩人面上都是充滿笑意。

    楊簡道「好,咱們現下便是一家人了,此後一路同行,患難於共。」何可梁笑著點頭,當下也將史承戟與東莪向他們介紹。眾人得知二人是忠良之後,更是喜出望外,都覺冥冥中一切似有天意安排,看來成就大業已是近在眼前了。受這氣氛感染,就連葉福父女也受楊簡之邀,加入了其中。

    這一夜,眾人全無睡意,只在屋內談至天明。東莪與葉福之女青容側在角落裡倦縮相依過了一宿。

    第二日,天色微明。眾人一行十人向寺院內的大師告別,東莪與葉青容一騎,葉福另購一騎與眾人並行向南進發。

    這一路上,眾人南行,也不再遇有牽畔之事。楊簡銀錢富足,眾人開銷均由他打理,且別說葉福父女,便是何可梁等人也是從未有過如此適意的時光。

    一路無話,走了四日有餘,這日,正午之時,他們來到一處小鎮上,此處離承德不遠,也算得上一個熱鬧的地方。眾人便決定在此住一夜,第二日再行趕路。

    葉青容十分喜歡與東莪共處,當日,用過晚飯,她便拉著東莪一同出門逛夜市去了,史承戟則隨何可梁等人在客棧議事。東莪兩人在街道上一路走下去,葉青容自小與父親相處,此時得以遇見這般溫柔美麗的姐姐,自然十分高興,拉著她一直往人多處探身,在各個攤頭小吃、賣各色小玩意的地方流連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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