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比曇花 第一卷 飄搖富貴花 第七節 小滿
    與皇太后相見,自是免不了一場傷感。她問起大娘病中的種種情形,忍不住也流下淚來,緊握我手歎道「她自小便十分要強,我初時聽聞她臥床養息,心中便很是不安。倘若不是病的嚴重,依她的性子是斷不肯放下手中的事,躺下休息的。」我滿心酸楚,也是淚如雨下。

    蘇茉爾在一旁柔聲相勸民許久,我們方才漸漸止淚。這時,門外有傳「十一阿哥到」。話音未落,博果爾穿著一身黑狐小襖走進房來,他的小臉凍得通紅一邊走一邊說道「還在下雪,春天難道就不來了麼?」皇太后伸手拍了拍他笑道「誰說的,你一進屋子,春天不就來啦!快去看看你東莪姊姊,她正傷心呢!」

    博果爾向我走來,對我上下端詳一番後道「東莪姊姊瘦了。如今有博果爾陪你解悶,保管讓姊姊高高興興。」他轉向皇太后道「太后娘娘,姊姊來了宮裡,您可要留她多住些日子,好麼?」皇太后笑道「這個自然。」

    我坐在皇太后身旁,宮女拿過氈毯,為我蓋在膝上,博果爾也爬上大榻,坐在我的旁邊。他眉飛色舞,說起冬日裡的一次圍獵,正說到精彩處,有太監宣「皇上駕到」,福臨也走進房來,我忙起身行禮。他向皇太后行禮問安,再對我點頭示意,坐在一旁。宮女捧上暖爐,他接在手裡。

    皇太后笑道「這下可好,我這兒又成了皇上阿哥們喜歡來的地方。」我看向福臨,他也正看著我,我們相視一笑,靜聽博果爾續完他的「獵場大獲記」。

    博果爾一邊說一邊捲起左手的衣袖,遞到我的面前,我伏身細看,果見兩道約有二寸長的淡淡痕跡,他洋洋得意道「那兔子讓我射中一箭,居然不死,我拎著它的耳朵,那畜牲竟抓了我一把。」

    我伸手輕輕撫摸,他搖頭笑道「早不疼了,這點傷算不了什麼,等我再長大些,我要做最棒的巴圖魯哩。」我們又閒聊了許久,便都被皇太后留下共進午膳,膳後皇太后照例要小歇,我們便都退了出來。

    屋外雪已停了,只是天氣仍很陰沉。我們仨人在院中閒逛。福臨離了慈寧宮便不再只是一個聽者,他說起這半年來,他開始漸漸喜歡漢文老師的授課,當然每日的摔角騎射也並未放下。

    我看他臉色也較從前紅潤,個子也有些長高了,自然替他感到高興。他還說起跟著老師學畫,大有開拓眼界之感。我看他饒有興味,便向他問及一些書畫名家的典故。他笑道「早知道你要問這個,都記下了在腦子裡呢!」說著將他喜好的黃公望、荊浩、關仝和倪瓚幾位名畫家一一列舉。他說話間神采飛揚,顯得自信滿滿,與當年初識的那個鬱鬱少年幾乎判若兩人。

    博果爾在一旁早不耐了,好不容易等他說完,怕我又引他長篇大論,忙道「皇帝哥哥真的做了不少畫呢。咱們這就去上書房看看吧,東莪姊姊,那兒還有我的一副大作,可好著呢。」

    福臨笑道「你真要拿你的大作給東莪看,我可要先給她墊個底子,要不然嚇著了可怎麼好呀!」

    博果爾很是氣惱道「我是為陪皇帝哥哥才畫的,皇帝哥哥既這麼說,下會再找我,可就難啦!」福臨哈哈大笑,我輕拍博果爾的肩膀,一路同去。

    到了上書房,博果爾便開始尋找他的畫。我抬頭看到這屋牆上掛著不少字畫,看的出雖是初學,但卻凝聚了學畫之人的深厚興趣。

    我道「你這裡,可大不相同了。」他喜道「是麼?趕明兒你也來畫些好麼?」我微笑點頭,他很是高興,將掛著的字畫中哪幅受到老師好評、哪幅又是何時畫的,一一說給我聽。

    趁著福臨埋頭找畫的時候,卻聽博果爾走到我身邊輕笑道「東莪姊姊,你看這是什麼?」他將手中的畫朝前一遞,我低頭看去,原來是一幅仕女圖,許是福臨初學,還不善人物。圖中便只畫了一個簡單的背影,還有點似是而非。是一個女子對著月亮站在假山之側,身邊尚有幾片芭蕉,畫的右側提「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僚糾心,勞心悄兮。」是詩經中「日出」的兩句。

    博果爾道「難道皇帝哥哥真畫的比我好麼?我看不見得,人臉最好畫,他偏偏只畫個背影。」我笑道「這是意境,你還不懂的。」

    他笑著輕聲道「我知道你當我是小孩子呢!我就知道,這個是皇帝哥哥的心事呢,他偷偷藏著的,我早看到了,一直想翻出來瞧瞧是什麼。」

    偏巧這會兒福臨找了幅畫走過來笑道「你們在說什麼?找到他的大作了麼?」他低頭看到博果爾手中的畫,忽然滿臉通紅怒道「你找你自已的,亂翻什麼?」將那幅畫一把搶過。博果爾小嘴一扁,就像要哭,我忙過去安撫他,心裡不免有些好奇,看向福臨,卻見他臉上紅潮未退,正偷偷看我,見我瞧他更是著急,慌忙將畫塞到身邊的紙筒中。此時,太監前來稟報,是福臨的漢學老師到了,我和博果爾忙退了下來。

    回來的路上,我向博果爾柔聲勸慰,他也是孩童性情,一時委曲,轉眼也就忘了。整個下午,他便一直與我作伴,直到晚膳時方才離開。

    太后壽誕這天,下起了一場大雪。因為不是整十的大壽,皇太后力主簡樸,也就是在宮中設了幾桌家宴,傳喚各位王公貝勒的福晉入宮一聚罷了。皇太后事先詢問於我,可要招額娘入宮,我自然滿心歡喜,在宴席上見到額娘,彼此十分高興。額娘向我說起,父親已於日前出城狩獵,近日以來,也好像恢復了一些精神,我自然也為他歡喜。

    此後在宮中一住十數日,每天大多與皇太后作伴,說些王府中侍女間流傳的外間趣事給她聽。皇太后久居深宮,對於宮外種種都覺好奇。不經意的言談之中,我甚至覺得她對於我們王府中的大小事宜也充滿興趣。時常詢問一些起居往來的事,我雖知之甚少,但懷著對她的好感,自然也是知無不言。

    屋子裡垂下厚厚的簾子,各個窗口都糊的嚴嚴實實,沒有一絲寒氣進入。屋中央放著碩大的火爐,不起眼的黑色木碳下燃著暗暗的光,不懷好意的怯怯地發著熱,揭力壓抑著光芒。而我只覺得溫暖,在一室的溫情中與她對坐,許多甚至從未與額娘傾訴的話都不自禁地一一流露,她的眼中現出柔和的光,輕輕撫慰,令我覺得無比適意。

    福臨每日的日程與從前大不相同了,不再有那麼多空閒的時候。他總是在晚膳後方才來到,在皇太后的宮中停留下來,聽我們說話。在這裡他總是很少插嘴說話的,我在與皇太后對話的間歇,偶而轉頭,總會碰上他的目光。

    他像是屏著氣,在屋子的另一端看著我們,那種距離總給我不真實的感覺。但我卻能感覺他漸漸滋生的不滿情緒。終於有一天,我在一個早晨比平日稍遲一些來到皇太后的寢宮,卻見到福臨一臉怒容自裡而出,差點和我撞個滿懷。他定睛看到是我,眼中閃過一絲叛逆,伸手拉住我就走。

    我不知所措,被拉著小跑,看他臉上滿是怒氣,只得跟著他。一直跑至花苑,他方才漸漸慢下步子。院子中到處是殘雪,許許多多的宮女太監們正將路邊的雪掃至兩旁,而小徑上細小的石縫間尚留有些許微白,不過無力持久,只一會兒的光景便融化了,露出原來的黑色面貌。

    他在路旁站立,久久不語。我看著他的臉色漸漸平靜便道「氣消了麼?」他轉頭看了我一會,輕輕點頭道「剛剛和皇額娘……」我打斷他的話道「既已氣消了,就不要再去回想吧。」

    他朝我深深注視,沒有說話。我道「我此次入宮,覺得你比往年有了一些改變,你變的自信,快活的多了。」他道「你真這麼覺得?」我微笑點頭「是,我在家裡時時常會想起你可有什麼變化沒有,不知你近來可有喜歡上學,或是……還是和那些個笨布庫摔交?」

    他笑道「你是在笑我吧。」我掩嘴微笑不答,他道「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近日也沒有空來陪你。博果爾不來煩你的時候,你就來上書房吧。」我笑著點了點頭。

    一陣微風吹過,有幾片碎雪落入我的身上,我們抬頭一看,才發覺是站在一棵枯樹下,那些撐天的枯枝上堆積著殘雪,被風一帶便揚揚撒撒的落將下來,我們便向前走去。

    沒走多遠,看到一個太監蹲在路旁,不知在做些什麼。他十分的專心,我們走到近處,他也沒有發覺。

    我伏身看去,見他將雪輕輕拔開,在草皮下翻出一層土,再小心的裝到身旁的一個布袋裡去。福臨「哼」了一聲。那太監聽見回過頭來,頓時嚇的臉都白了,伏在地上便拜,說不出話來。

    我看他一條稀疏的辮子白多黑少,身子佝僂,是個年老的太監。便問道「你在做什麼呢?為什麼將土放在袋子裡?」他身子尚不停發抖,好一會方道「回稟皇上,回稟格格,奴才是宮中的花匠,正在尋些松土準備栽培新苗。」

    我看他嚇的不輕,便說「你起來吧,地上冷。」他頭也不抬,只是發抖。福臨皺眉道「你起來回話。」這老太監猶豫了一會方才慢慢站起,垂頭側立一旁。

    我問道「也有冬日栽培的花麼?」福臨笑道「那自然是有的,像梅花、水仙便都是冬天開的。」

    我探身朝那老太監的布袋裡看了看,他忙道「回格格,這裡面都是土,髒的很。老奴正打算拿回屋裡栽培呢。」我便道「你打算種的是什麼花,也是冬天開的麼?」

    他躬身答道「回格格,這次種的是一個稀罕種子,在六月裡方才開花,到了九月便不再有啦。」

    我點頭道「哦,原來只開三個月的花」。他笑道「回格格的話,並不是開三個月,是在這三月之中方才能種。此花只在夜間開四個時辰,一見到強光便既枯萎。」

    我奇道「有這麼奇怪的花?它叫什麼名兒呢?」他答「是叫曇花!」福臨插道「曇花一現,原來是從這裡來的。」

    那老太監躬身笑道「皇上所言甚是。」我道「不知道長的好不好看!」老太監笑道「種出來便看到了,格格若喜歡,奴才給您留著。」福臨也道「是呀,你若想看,我讓他種出來後給你送去。」我點了點頭。

    福臨便道「你去吧,要認真栽培,種的好,我再賞你。」老太監合不攏嘴的笑著告退了。我們又在院中走了一會,他方才回上書房去了。

    我回到皇太后的居所,她聽我說了早上的事便笑道「我還道福臨終於長大了,哪知道他還這樣的孩子性情。」當下也不再說今日之事,只與我閒聊。此後數日,我都依言在上書房陪福臨一同作畫,塗鴉之間,倒有許多的樂趣。

    轉眼天氣漸暖,我在宮中已住了二月有餘。這日,我和往常一樣往皇太后寢宮去向她問安,掀開門簾便見幾個大臣正告退出來。蘇茉爾向我走來,告訴我今日皇太后不適,不用問安了,我依言退下,臨走時自幕簾一側看到她依窗而立,面上似有慍怒之色。

    我回到住處不久,卻又受到她的召見。我再度過來,細看她時,只見她臉上方纔的怒色已略有平息。她向我說明,原來是父親向宮中派人來召我回府。皇太后神色淡然道「那你先回府中去吧,改日有了空閒,記得再入宮與我作伴。」我應聲退下出宮。

    回到府裡,卻發現王府上下張燈結綵,忙做了一團。我問額娘,她只是搖頭,加之她也十分忙碌,我竟沒有與她細談的時間。只等到入夜時分,待她回房時才又再度問起,她沉吟了一會道「你阿瑪迎娶了新的嫡福晉,很快就要回府了。」我一頭露水,聽不明白,再問了一次,她才向我細細相告。

    原來父親月前並非是去獰獵,而是趕赴連山,去迎娶李國的順義公主。再過幾日,這順義公主便要來到北京,從此以後,她將取代大娘在府中的地位。我張目結舌,說不出話來,頓覺心中湧起失望、悲傷、憤怒諸多情緒。額娘見我不說話,正要相詢,我一扭身跑回自已的房裡,自顧自生起氣來。

    果然,沒隔多久後的一日,王府中一早便開始忙碌準備,侍女們說起自王府向外,一路鋪了幾丈遠的紅地毯、進城之路更是從一大清早就開始肅清、等候在王府門前的吹奏班子少說也有十隊……而我只覺氣忿,不論額娘如何相勸,我抵死不願離開房間,再說到後來,我索性將她推出門外,不再理會。額娘急的沒有法子,前面又有人來催,她只得離開。

    我讓吳爾庫尼準備紙墨,只在房中練字,對外間一切不聞不問。到了巳時,外面開始熱鬧起來,樂隊吹吹打打,又附有許多恭賀笑聲傳來。聽在耳中卻令我異常煩燥,將亂寫的紙一張張扔的滿地都是,吳爾庫尼從未見我這樣,只得在一旁看著,不敢上前。過了一會,又聽額娘來勸,說是前廳正要行禮,於情於理我也應當前去拜見。我聽了卻更加難受,一時間只覺悲從中來,竟伏在桌上哭出聲來。額娘怕驚擾父親,不敢再勸,只得走了。

    這宴席足足擺了三天,前院流水般人來人往,笑聲不斷。我整日呆在房中,一步也不願離開。額娘無暇顧及,只得叮囑吳爾庫尼多加照料。每日聽到隱約傳來的歡笑聲,令我幾乎夜夜不能安睡,想到大娘,又不知哭濕了多少枕巾。

    不過這喜宴終有結束的一日。這一天,我早早起來,發現那喧鬧已經消失,院裡院外一片寂靜。

    我打開房門,五月的早晨,剛下過一陣濛濛細雨,空氣中尚有些煙霧蒸騰,早起的僕人們也許都在前院忙碌打掃,庭院裡竟靜悄悄地看不到一個人影。

    我獨自向院中慢慢走去。小池塘裡,微風吹動水面,波光蕩漾,水紋與水中樓台假山的倒影匯在一起,猶如水晶簾在微微擺動。

    我向池中久久凝望,腦海中卻泛現大娘的臉龐,才幾個月的光景,她已經被父親遺忘了,此時的王府中也許不知何處倦縮著她怯怯的幽靈,正獨自哭泣呢!我抬起淚眼,卻看到長廊的窗格中印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我忙退入身旁的假山之後。

    只聽的腳步聲漸近,不多時,父親便來到了我剛剛站立的地方,他身上的衣衫隨風微微蕩動,更顯得他的身型十分消瘦。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一心想撲到他的懷裡大哭一場,又想責問他如此的薄情寡意,大娘屍骨未寒,為何卻要這般忙著續絃……

    就在這時,我聽到他深深地一聲長歎,不知為何,這一聲輕輕的歎息竟忽然打斷了一切存在於我心中的對他的埋怨,這歎息聲中透露著濃稠的化不開的東西。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那是寂寞。

    就在這一刻,我原諒了他,甚至在我的心底,覺得大娘一定也會原諒他,我不由自主的想伸出手去,輕撫他的背,正要邁步。忽聽到池塘那邊傳來的家奴稟報聲。父親應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我獨自站立許久,自院中回來,囑咐吳爾庫尼為我梳一個漂亮的旗頭,穿戴整齊,向前院走去。父親正和他的新婚福晉在用早餐。他看到我,異樣欣喜。我向他們盈盈拜下,第一次晉見我的新「大娘」順義公主。這公主非常年青,生的嬌小清秀。她聽我說著她家鄉的語言,頓時和我十分親近,露出雪白的貝齒,是一個羞澀溫存的女人。

    額娘在我回房時,已在我的房裡等待,她一邊輕拭淚水,一邊笑讚我做的很好。我換下裝束,自枕下取出大娘的錦帕。我將它細細的疊好,小心翼翼的放在胸口最妥貼的位置。額娘在一旁看著,難以自禁地又落下淚來

    父親忙碌的日程並沒有因為新婚而稍有停滯。可是六月開始他的身體就一直不好,剛入七月他便又病倒了。這一次的病他卻好似早有預感,早在之前便已將宮中的一切事務安排給了理事三大臣合議協商。

    自他病後,更是拒絕了所有外務,除了每日詳聽三大臣的一次奏報,其餘時間他都遵從太醫的建議臥床養病。

    這日,我正在自己的房中畫好一幅山水,想拿到父親那裡去,剛剛走出房間,卻見到額娘一臉惶恐,她將我攔下道「這會兒,可不能去那邊。」

    我奇道「為什麼?」她眉頭微皺道「是……是皇上來啦。」我聞言驚喜異常,心想福臨能親來看望父親,父親一定會很高興。正想著,卻見額娘一臉憂色,我向她詢問原因,她只是搖頭,還不時的朝父親房中張望。

    我心懷疑問,很想去那裡看看,但想到這畢竟不是在宮中,福臨親臨府詆,總是不能無傳自見的。我只得回到房中,卻又無論如何不能靜下心來,更奇怪的是這會兒連吳爾庫尼都不知去了哪裡。我問身邊的侍女,卻都說剛剛還在,眼下也不知到何處去了。

    就這樣在房中呆了一會,我再也忍耐不住,趁額娘有事走開的間歇,忙朝前邊去了。快至父親房外之時,卻正好見到福臨由太監引領著,在離我不遠的長廊邊走過,我停下步子,靜看他自眼前緩緩而過。

    他低著頭,面色好似含有慍怒,身旁的一眾太監侍女們也個個是驚慌的神色。我倍感好奇,朝他注目看去,眼角帶過,卻又似在前面的長廊之側瞥有一個青色身影一閃而過,這背影十分熟悉,可我無暇細想,只看著福臨。

    便在這時,我身後的侍女也紛紛趕到了,見到不遠處正慢慢走過的福臨,她們大驚失色,忙停下步子,站到我的身後。福臨好似受到這陣紛亂所擾,抬頭朝我這裡看來,他頓時停下了腳步。我見他看到自己,忙鞠身行禮,卻見他臉上似有歡顏一閃,一腳向前,像是要走過來。卻又忽然生生的止住了。

    我與他隔廊對望,他的目光卻從未如此深沉,雙眸的光亮之中,好似有無數言語欲言又止。我受到這目光感染,不知怎地竟忽然覺得有一絲悲傷向我們二人慢慢靠近,且越縮越緊。心底竟有些莫名的慌亂起來。

    七月的炎夏,原是沒有一絲風聲。此時卻不知從哪裡吹過一陣微風,這輕風帶著一朵自樹上落下的碩大的玉蘭花,飄飄蕩蕩著自我與他之間緩緩落到地上。我們的目光不由的被它吸引,隨著它的落勢,極慢地移動開來。恍惚間,我仿似看到福臨的嘴角微動,像是說了一句什麼,可是相隔太遠,卻未曾聽見。

    此時一個太監走上前來,在他身邊垂首說了什麼話。他再看一眼,向我極微的點頭,便轉身走了過去,我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長廊盡頭。心中滿是疑惑,忙轉身向父親房裡走去。

    他的房間裡為擋日光,掛著密密的竹簾。室內一片暈暗,我靜靜走向裡間,見到父親躺在睡椅上,正閉著眼睛。我不敢打擾,只得退出。

    直到當日的夜晚,我方才從額娘那裡知道,原來今日福臨前來看望父親時,不知為何,父親忽然大反常態,將他訓斥了一番。本來父親自病臥以來,因他的病症時好時壞,心情也隨之變的十分惡劣,時常聽到他責吆下人,眾人都不敢輕易靠近。也許他因此而遷怒福臨,至使福臨含怒而返。

    可我心裡那隱隱的不安之感卻久久無法消散。但父親自那日之後,卻時時陷入深思之中,常常整日一言不發。即便是我陪伴在側時,他也總是如此。我再無暇去想別的,只一心撲在他的病體調養之中。

    可是他的病這般持續反覆,太醫換了數十種藥方,也沒有明顯的改善病情。一整個夏天便這樣匆匆而過。期間,宮中送來曇花,我將它種植在花院中,也沒有心情去打理它。

    九月的一天,我陪著父親一同用過晚飯,這日他的精神卻好,便不願臥床,我扶他到搖椅坐下,為他蓋好毯子。窗上珠串的簾子下透進朦朧的月光。

    父親看向窗外,忽然歎道「又是中秋了。」我坐在他的身旁答道「是呀,真快,去年的秋天多尼哥哥方才成婚,可如今他卻就要做父親了。」

    父親看著我露出難得的笑意道「是嗎?在什麼時候?」我道「聽說就在十月呢。」他道「難怪前些日子我常看他獨自笑著,原來是這麼回事,他怎麼不和我說。」

    我笑道「多尼哥哥怕您怕的厲害,又生來像個女兒家,因此才不敢告訴你的吧。」他點頭笑道「是吧。」又微微的笑了笑,轉頭看我道「東莪,你看阿瑪是個難以相處的人麼?」

    我道「怎麼會,在東莪的眼裡,阿瑪是最最慈和的人。小時候嘛,倒真有過一陣子怕您呢!」

    他饒有興味問道「哦,那是什麼時候?」

    我道「剛剛來京城的那幾年。一聽說您在書房,我就不敢經過。您站在我的面前就像一座小山一般,我連抬眼看您都怕呢!」他朗聲笑起來,歇了一歇道「那後來為什麼又不怕了呢?」

    我道「還不是大娘她說……」我愕然驚覺,忙掩住嘴。父親笑了一笑道「你大娘又和你說些什麼?」我看他神色如常,便道「大娘說阿瑪看似嚴厲,實則是最最心軟的人。對家人更是無比疼愛。她還說起三叔小時候十分頑皮,將您馴養的第一隻小雕弄死了,他自己先嚇的大哭,倒反而是阿瑪您反過來安慰他。大娘說明明自己傷心,卻先去撫慰別人。只有心中滿是親情愛護的人才會這樣做。」

    父親道「她總是把我說的太好。」說罷,他對著我笑了一笑。他的神色淒苦,笑容之中滿是苦澀之意。我不忍再看,將頭伏在他的手臂上,眼眶卻漸漸紅了。

    只聽父親歎了口氣,說道「你心中曾經怪過阿瑪吧。你大娘她病故未久,阿瑪便娶了新人。」我不敢抬淚眼看他,只輕輕搖頭。

    他伸手輕撫我的頭髮道「阿瑪雖是她的夫君,卻更是這大清的掌舵人。有許多需要顧及的事,卻唯獨無力顧及這種種傷心。」他不再說話,停了好一會,才又道「你大娘病重之時,你一定在她身旁吧,她都說了些什麼?」

    我抬頭看他,他伸手輕撫我的臉道「你不用擔心顧忌,只管說吧。你大娘知道咱們這會兒說起她,必定十分歡喜。」我點了點頭,將大娘病重以來的點點滴滴一一轉訴。

    父親聽完,目光凝結不動,臉色卻異常蒼白平靜。我暗暗擔心,只盯著他的每一分神情變化,一言不發。

    過了良久,他輕歎了一聲道「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竟盼望時光可以倒流,能讓我趕的急回來,聽完她要說的話……倘若時光真能回頭,我發誓我多爾袞只做這一件事而已……你說上天可會聽到!」我的心裡如受重擊,久久說不出話來。

    靜了一會,他又緩緩說道「說來奇怪,你三叔亡故之時,我雖十分痛心,但卻暗自詛咒上天,為何對我如此不公,只留下我孤苦一人……可如今你大娘又去,我卻……我卻開始乞求上蒼,唉!莫非我真的是老了麼?」

    我緊緊握住他手輕聲道「阿瑪,還是讓東莪扶您去歇息吧!」

    他望向窗外道「這麼好的夜色,怎麼能這樣浪費,你陪阿瑪去院裡走走吧!」我反覆相勸也沒有奏效,只得扶著他朝院中走去。

    庭院裡樹影扶疏,明月窺人。遠處頻頻傳來假山上泉水流動的聲音。我們在石徑上慢慢行走,微風中有些淡淡的花香襲來。父親道「這不知是什麼花的香味?」

    我道「興許是許多種花混在一起的味道。我曾聽人說,花香到了夜間便會更加濃郁!」父親道「哦,你在學種花麼?」

    我聽他一問,頓時想起一件事來,忙答道「不是的,是前些日子在宮中時聽宮裡的花匠說的,我還看中一種挺特別的花,拿到院子裡種著呢!」

    父親問道「是什麼花?」我邊走邊看道「要找一找才行,天太黑了,阿瑪你走慢些。」

    父親笑道「你還是像個孩子。」我笑笑不答,一路上留神行走,終於找到種花的地方。我扶著他漸漸走近,眼前花壇中,昂立著幾株白色的花朵。這花朵如拳頭大小,形狀有些似菊,但花瓣又與菊花不同,通體潔白,伴有濃郁的香氣在夜色中四下散開。我蹲下身子聞了聞道;「是了,就在這裡。阿瑪,它開了。」

    我怕他看不見,指給他看。父親稍稍彎下身體看了看道「這是什麼花?」我答「這是曇花,聽說只在六月到九月間才開,只在夜裡開花,而且開過四個時辰便既枯萎了」,父親道「曇花!原來是這個模樣。」

    我怕他彎身太久,忙站起來扶他,他道「只能在夜間開四個時辰,白晝裡的大好時光都無法經歷。這花之美或許便是美在它的短暫一生。曇花一現,原本也就是這個意思。」

    他站直身子,極目遠眺,目光落在了假山邊的小亭子上,卻又不再說話。我知他又念及大娘,心知勸慰無效,只得站在一旁。

    夜風習習,輕拂而過,靜了一會,聽他幽幽地道「我這一生實是負你大娘良多。她為我求謀的,我沒有應允。她想要的,我又沒有辦到。若早知人生如此短促,便是圓了她的心願……哪怕她只能過一天……過一天那樣的日子,到如今,我也不會如此痛心疾首!」

    他轉身向我柔聲道「東莪,你有什麼願望麼?阿瑪一定為你做到!」我怔怔地看著他,他的臉背著月光,看不清面貌,但在這黑暗之中,閃著盈盈地亮,使那星光亦為之黯然了。

    我道「東莪沒有他求,只願阿瑪早離病痛,孩兒能陪伴在您的身旁,那就是了。」他點頭道「我都答應,我都答應。」我扶住他慢慢回轉,朝房中走去。

    這一夜,我輾轉難眠。父親的言語總在耳際撩饒,心裡隱隱有些不安,長夜漫漫,我一時想著父親一時想著大娘,幾乎整夜未眠。好不容易等到了天亮,我便起身往父親房中,在半路上碰到他房中的侍女,向他問及,她笑道「王爺今早好的多了,一大早便上院子裡去了呢!」

    我將信將疑,忙向院中尋去,果見父親正坐在池塘旁的石凳上,他看到我便招手喚我過去,顯得十分高興。我走到近處,看他臉色雖白,精神卻好,滿臉是笑向我說道「一覺睡醒,覺得身子輕快了許多。你看阿瑪,是不是好多了。」我在他身旁道「這麼早便在石凳上坐著,阿瑪可要小心著涼了。」

    他站起身子道「那好吧,咱們就回房去吧。用過早飯,你讓人去請林太醫來,看看我是不是好多了,」我看他談笑間言語輕鬆,心中壓著的大石漸漸放下。

    遲些林太醫趕來診治後喜道「任何病症,皆與心緒有關。只要心態輕和,再配以對症下藥,身體康復,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父親只看著我笑道「這丫頭只信林太醫的,你瞧她聽了你的話頓時眉開眼笑,早上我說我好的多了,她還不信呢!」

    林太醫笑道「格格關切王上,其心足以感天!有格格承歡膝下,王上的病指日便可痊癒了。」父親微笑點頭,我看他神情愉悅,方才真正地鬆了口氣。

    果然,接下來的時日。父親不再長期臥床,除去午休晚寢,其餘的時間他都努力活動身體。慢慢的甚至開始晨練。我從旁督促他每日按時進藥,眾人見他漸漸恢復神采,無不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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