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人傑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澱中芙蓉
    孫運達回到皇台鎮。

    這天晚上,賀家義請孫運達、周顯亮去家裡吃飯。賀家義代表全縣人民起草了一份向邊區、軍區請功的報告。孫運達看完報告後說,這點小戰斗不值得請功。三人吃過晚飯,搬張桌子,坐葡萄架底下喝水聊天。

    孫運達想,賀書記平時忙得手腳不沾地。不知今日為何有如此閒情逸致?就說“賀書記,聽說你晚飯後還要去開會,現在該走了吧?”

    賀家義說“會議定在今晚後半夜開,不急。我想問問你,你離開家,整十年了吧?”

    孫運達說“差不多吧,反正顯亮老弟最清楚!”

    周顯亮搬著手指,呵呵一樂說“可不麼,整整十年了。”

    賀家義說“這麼長時間,想家了吧?”

    孫運達說“時間長了,習慣了。再者一天到晚在槍炮聲中度過,沒時間想家!”

    看見周顯亮和賀家義對眉眼,孫運達馬上猜想,八成有事。就說“我說書記、縣長是不是有什麼事?有啥事就照直說!”

    賀家義轉眼又看了看周顯亮說“是這麼回事。邊區政府秘書長來咱們縣檢查抗日工作,秘書長問我,有兩位軍區同志在你縣。我說,是,一位是縣長周顯亮,另一位是縣抗日大隊長孫運達。秘書長說,他從軍區才得知你的情況。你哥嫂、愛人都是白洋澱抗日斗爭的骨干力量。你哥孫運來三一年參加東北抗日聯軍,三七年一場遭遇戰中,不幸壯烈犧牲。他犧牲的消息,去年才得到證實。今年五月,才把消息告訴你嫂。你嫂是白洋澱雁翎隊的交通員。你愛人是雁翎隊付隊長、鋤奸隊隊員。五月的一天清早,你嫂劃船、你愛人抱著小侄女去澱裡送情報。鬼子便衣隊駕船追過來。嫂嫂把你愛人和女兒放在蘆葦塘深處,自己駕船吸引敵人,結果中彈身亡。秘書長說,你愛人帶著你侄女繼續在白洋澱打擊敵人。秘書長走時提個建議讓你抽時間回趟家,如能把你愛人、侄女接到咱縣裡來,工作更方便。你可考慮考慮呀!”

    孫運達聽說哥嫂都已犧牲,呆了半天沒吭聲,眼含熱淚說“我聽組織安排吧!”

    賀家義說“我和顯亮商量,你的工作暫由顯成全權負責。希望你盡快接回她娘倆。你的影響力太大,估計小鬼子現在已把目標對准你,因此要派三名戰士和你同去我們才放心!”

    孫運達說“你們放心,我想我自己獨來獨往會更安全。三位戰士是咱縣大隊主力,我走後,下山伏擊、反圍剿,這幾名戰士完全可以指揮若定。我自有一套招法躲過鬼子的搜撲。”

    周顯亮和孫運達在一起十年,經過了截軍車、反圍剿、萬裡長征、上抗日軍政大學,二人親如兄弟。可以說對孫運達的一點一滴都了如指掌。一聽有招法,卻愣了神,說“你還有什麼招法?我怎麼不知道?”

    孫運達平時不愛說笑,也不愛顯露自己,說“我這一招,誰也不知道。”

    周顯亮說“你有何高招?也該讓我們見識見識啊!”

    賀家義催促說“露幾招讓我二人開開眼吧!”

    孫運達慢吞吞地說“你們先看好了我現在的模樣,一會兒你們再看,是不是我?”

    說罷一扭身,說“你們再看!”

    賀家義和周顯亮二人一看,不由喊了一句“天哪!”一霎時,孫運達變成了其丑無比的怪人,根本看不出孫運達本人!

    賀家義說“原來你會變臉?好,你足可以瞞天過海了!”

    周顯亮說“我說哥呀,我跟你十年,你騙了我十年。”

    孫運達說“不但如此,還有奇招怪招你不知道哩。你看!”剛說聲你看,再看孫運達,一只腳已扭向後方,一腳前一腳後,一走一拐,像個重殘人。

    二人又驚又喜,驚的是大開了眼界,喜的是騙鬼子不成問題。賀家義對變臉、扭腿特感興趣,便問“你如何會變臉、扭腿?用什麼功夫?”

    孫運達說“其實這叫熟能生巧。因為自小練氣功,運氣可通達身體各部位,所以一運氣,就能使部位任意變動。又比如體內五髒六腑,氣達部位,還能使髒腑移位。變臉和扭腿就是這個道理。”

    賀家義和周顯亮一聽,心悅誠服。賀家義說“既然如此,你訂個日期,什麼時候出發?好讓人給你辦個‘良民證’。現在‘良民證‘還要貼照片。你說照個什麼樣的照片?”

    孫運達說“就照個變臉的吧!具體什麼時間出發,我還有個請求……”

    賀家義說“你說。”

    “我去白洋澱前,我想去五台山見見我師尊和師叔,探一探我岳父的消息。再打聽一下我師弟呂方的消息。十多年了,師尊、師叔情況不知,我岳父情況不明,我師弟的情況更不清楚。我,我日夜想念他們。……”

    賀家義驚奇地問“什麼什麼?你師弟?叫呂方?”

    孫運達說“是啊是啊,我師弟叫呂方!怎麼,你認識他?”

    賀家義激動地說“我不但認識,而且還是把兄弟哪!”賀家義就把十多年前和呂方義結金蘭之事講了一遍。孫運達、周顯亮這才知賀家義和呂方還有這麼一段情緣。

    三人不由拉住手說“咱們可是有緣千裡來相會。我們不但是戰友還是弟兄哪!”

    **過後是平靜。賀家義說“你去五台山,從五台山再去保定府,有千裡之遙。給你一匹馬做伴,怎麼樣?關於這邊工作,你放心,我們會代你向邊區和軍區請假。辦好‘良民證’你就走,還有什麼問題嗎?”

    這天晚上,賀家義帶通信員參加在“十裡鋪”召開的黨組織發展工作會議,連夜下山。

    過了兩天辦好“良民證”,孫運達告別周顯亮,悄悄向山西五台山進發。

    一路沒有遇見鬼子,走鎮過縣比較順利。穿正太鐵路時躲過鬼子的巡邏兵。快到五台山時,遇見了一伙劫匪,他只說了一聲“去五台山”,劫匪便放他而去。從皇台鎮只用三天就到了五台山。沒進山門就見俗通師叔站在山門前。孫運達急忙翻身下馬,百步之外倒地叩拜。

    俗通師叔呵呵地咧著大嘴笑道“善仁大師今日特讓我在山門前相迎。大師對我說,他不再見你。你想問什麼,我代大師回答就是。”

    孫運達一聽便哭了,說“師尊身體可好?為何不願見我?是否我下山所作所為已違寺規?”

    俗通哈哈大笑,說“大師已近百歲,身體如常,鶴發童顏,精神矍鑠。念你已是無神論者,大師恐今後對你有礙,決意不再見你。你和你師弟下山十載,所作所為大師甚感欣慰。哪有埋怨之理?你想問之事,我代回答你岳父十年前被‘三義教’所害,你姨妹受傷,被庵姑所救,皈依佛庵。‘三義教’教長當年被你師弟除掉,從此保一方平安。你師弟按大師所指,十年前已去豫皖,接受磨難。也許三年五載後返回五台。你和你師弟二人永不再相見,此乃天合地議之事也。現在師叔代大師告知於你,至於你的內室麼,你一到家就知道了……”

    孫運達心如刀絞,哭得閉過氣去,俗通急忙按住孫運達的脈博,慢慢緩過氣來。

    俗通說“孩子,天下之事不能由己,不必再痛苦了吧!”

    孫運達爬起身,叩拜師叔說“現在我該見的也見了,該知的事也知道了,那我下山去吧?”

    俗通師叔大嘴一咧說“哪裡?師叔有事還沒說完哩!”

    “師叔還有何事沒說?”

    俗通說“呂方為尋你二次上山,大師頤指東南,要他順東南方向而去。拜‘飛雲寺’主持為師,又學了八個月的‘神虎術’,武功大長。這次你二次上山,大師命我教你‘點穴術’。所以要留你三、五日。學會‘點穴術’方可下山!”

    孫運達聞聽心裡高興,讓小僧將馬牽去喂養,緊隨俗通師叔進了禪房。俗通讓孫運達坐在蒲團上,靜心聽講授點穴之術。

    “你從小知醫術,又學武功。醫道、經絡你都知道。今日我講點穴術,要言簡意賅。你自去領悟就是。人體有十四條經脈和由經脈分出的絡脈,合稱經絡。經脈內通髒腑,外達肌表,網絡全身。這便是人身上的氣血通道。這些氣血通道有決生死、解除病痛之功效。如果經脈切斷、阻斷,則氣血停止流通,人便可死亡。

    十四條經絡有穴位三百六十多處,所謂三指點穴,便是在瞬間點斷流通血脈,使之閉氣斷血,使人呆滯或死亡。在三百六十多處穴位點,其中就有三十六處死穴。在三十六處死穴中,最厲害的就是點‘絕貥穴’,其次是‘章門穴’……因為你從小練就了輕功、氣功,你的手指所觸之力絕非千斤。所以你用二指點‘死穴’足矣!今後你既可運用點穴術狠狠打擊凶暴,又可用封穴術嚴懲惡人。現在我來告訴你擊點穴位部位、要領,從今日起,限你三日學會,五日內會實用……”

    孫運達何等聰明?無師自通,有師更靈。不出三日,果然學會二指、單指點穴術。三日後,孫運達千恩萬謝師尊,被師叔逼著下了五台山。

    孫運達曉行夜宿直奔白洋澱。路過阜平張果老山時,繞道去埋葬過呂方父母姐弟的空穴墓地。見已長滿了蒿草和樹木,便趴在墓穴邊點上香火,磕了三個響頭。又找到王鏢師墓碑,燒香叩拜。看看天色還早,騎馬繼續前行。傍晚,來到京漢路。有碉堡、鐵絲網封鎖,無法通過。只好找一個村,先休息一夜。

    第二天,起早趕到京漢路,鬼子兵、偽軍荷槍實彈,殺氣騰騰。因騎高頭大馬容易引起鬼子兵的注意,所以又返回老鄉家。老鄉說,前段日子南邊京漢路發生火車出軌大事,鬼子兵、偽軍現在晝夜巡邏。過京漢路檢查特別嚴格。一旦發現可疑人,當場開槍。老鄉勸孫運達空手過去最好。孫運達想,不如讓老鄉給找了個買主把馬賣掉。老鄉到下午才找到買馬人。

    孫運達這幾天風風火火趕路,很少洗臉、刮胡子。從老鄉的柴灶裡摸幾把鍋底黑,往臉上一擦。幾天來那粗布衣服又是泥土又是汗臭味。把賣馬錢往腰帶裡一捆就走出村莊。快到京漢路口時,馬上變了臉,右腿一扭,變成腳尖朝後,腳跟朝前的瘸子。他猥瑣著身子,一步一拐地走路。再看那張臉,小三花臉,眉毛鼻子擠在一起,原本高高的鼻梁變成塌鼻子,還歪扭著。嘴角咧到耳根子上。咋看咋讓人惡心。渾身散發著汗臭味,破衣爛衫,看樣子是個丑八怪、討飯的叫花子。孫運達一瘸一拐走到日本鬼子跟前,一抬頭,嚇得鬼子哇哇亂叫,也不看“良民證”擺手放行。孫運達一瘸一拐地過了京漢道口,心裡想,原來就這麼容易過關。好,我要到保定府玩玩。

    他從保定府西關進城,鬼子剛要用大槍攔他,馬上捂著鼻子大喊“開路開路地!”

    孫運達也不急,慢慢地走,在城門洞裡東張西望。同行人看他嚇人的樣子,都紛紛遠離他而去。孫運達想起二姐家在保定府,但他不知住址,想想算了。孫運達來到總督府門前,在門外站了站,心裡說,這就是直隸總督衙門,現在都住上小鬼子,真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們!轉臉向南一瞧,不遠處就是蓮花池。這裡風景優美,值得一瞧。可自己這副尊容,會嚇壞了眾游客,繼續往前走。眼看天黑了,孫運達一琢磨,今夜就不走了,得給小鬼子鬧點事。想到這裡,他走到一家服裝店,買了一套單衣褲,又到一家鞋帽店,買一頂涼帽,一雙牛皮涼鞋。在一家澡堂子裡洗了一個熱水澡,穿上絲衣,黑褲,戴上涼帽,腳穿皮涼鞋。這一打扮,變成了花花公子。然後把舊衣一包。走進一家小飯館買了一份燜餅,吃飽喝足,提著小包就走了。天黑下來,他轉到一家“鴻樓飯莊”,“鴻樓飯莊”四周種有很多樹木、花草。孫運達在樹林子裡溜達。心想,這個飯莊可不小。有鬼子軍官進進出出,還有花枝女郎陪同,這裡決不是普通地方!

    孫運達把小包袱往樹杈上一放出了小樹林。剛剛立秋,暑氣還沒釋放完,到了晚上還有點悶熱。“鴻樓飯莊”是一座紅牆綠瓦的三層小樓,門窗洞開,不時傳出喝酒碰杯聲、歡歌跳舞聲,還有打鬧調情聲。孫運達決定只身探探“鴻樓飯莊”!

    這一天正是小林正雄的生日,在鴻樓飯莊舉行盛大生日宴會。小林正雄請來他昔日的戰友和同學,一些手下也趕來拜壽。

    孫運達來到“鴻樓飯莊”,縱身跳上二樓。二樓裡坐滿穿軍裝帶軍銜的日本軍官、偽軍軍官。最高軍銜是大佐。孫運達想,管你是什麼招待會哩,老子今日就是要給你這招待會添點亂!

    他在樓中轉轉悠悠,一個服務生迎面攔住他,見他穿戴一身中國服,便說“先生,有何貴干?”

    孫運達一擺手說“想請客沒有座位。”

    服務生說“今日二樓是大佐先生生日宴會,你可下一樓用餐。”

    孫運達就對服務生說“那好,請你給我買個壽桃,我也祝大佐生日愉快!”

    服務生說“你可認識我們大佐閣下?”

    孫運達頭腦一轉說“認識認識,當然認識。那是我們多年的日本朋友!”

    服務生說“如去外面買怕來不及了,在那間儲藏間裡有中國人送來的壽桃,我給你一提籃就可以了。”說罷,服務生領孫運達去儲藏間提一籃壽桃。孫運達順服務生所指房間走去。兩個日本憲兵站在門口,伸手攔住他問“請柬的有?”

    孫運達晃晃手中籃子也不答話,伸頭靠近一個憲兵的耳朵,嘀嘀咕咕兩句話,鬼子憲兵便規規矩矩站在那裡。他又貼近另一個憲兵的耳朵,嘀嘀咕咕說話,這個憲兵也規規矩矩站在那裡。原來孫運達借說耳語之際,那三指已點到憲兵的啞門穴。兩個憲兵腰板挺直,站立門口兩廂。孫運達提著籃子大搖大擺進了屋。這間屋子很大,三張八仙桌品字擺開。桌上擺滿中國酒菜。中間八仙桌放一枚大壽桃。孫運達一眼就看見身穿和服的日本人。此人年約五旬,戴一副金絲眼鏡,上唇留一撮仁丹胡,長得白白胖胖,端坐在中間那張八仙桌的中間坐位。

    孫運達斷定,此人就是今日的壽星。孫運達提著籃子,走到中間八仙桌,先跟一個少佐耳語,然後又挨個和中佐裝作很親密的樣子耳語。這裡一共八個人,其中有三個偽軍軍官。凡是和孫運達耳語過後,都端坐在太師椅上,不言不語。快到大佐跟前時,大佐一聲喝問“什麼人?”

    孫運達笑瞇瞇地說“大佐閣下,本人拜壽來了。”說話間,一只手已點在大佐的腰眼穴位。這個大佐正是小林正雄。

    小林正雄本是武道出身,發現孫運達來者不善,但從沒想到會使點穴法。小林正雄被孫運達點了穴道,嚇出一身冷汗。急忙運氣來打通自己穴道。等把穴道打通穴道時,不見了點穴人的身影。

    小林正雄命令門口兩個憲兵捉拿點穴之人。兩個憲兵站立不動。小林正雄上前一看,兩個憲兵被點了死穴。

    小林正雄大驚失色。立即在樓內搜捕,結果一無所獲。

    孫運達放下壽桃籃子,慢騰騰地上了三樓。見三樓是客房,又下到一樓。一樓是普通餐飲部,各房間揮拳行令,熱鬧喧天。趁此機會,走出鴻樓。到了小樹林,換上原來的破舊衣裳,一運氣變了臉,一只腳又扭向後邊,一步一拐,一拖一拉,走向東大街。

    鬼子憲兵隊看見孫運達,以為碰見鬼了,嚇得兩腿發抖。孫運達來到東城門,離天亮還有三個時辰,他在離鬼子崗哨不遠處倒地便睡。

    守城門的鬼子發現在崗哨不遠處躺著一個丑鬼。走過去,離他有一丈遠便哇啦哇啦喊叫,孫運達爬起身來一照臉,嚇得鬼子扭頭便跑。孫運達就一瘸一拐地走到鬼子跟前。小鬼子用槍指著他說“快快地,快快地出城!”

    孫運達想,你孫大爺早就想出城哩!

    晚上搜樓,白天搜遍全城,也沒搜查出點穴之人。小林正雄心裡氣惱。他想,是不是八路派來的殺手?可殺手又沒殺我,卻點死了兩個憲兵。如不是八路,又是何人所為?難道是中國民間武俠?如此點穴之人,若能找到,讓他傳授給大日本武俠,豈不妙哉?但是,自己的壽誕之日,成了凶險祭日,總歸不是好征兆。六人被點穴,死了一對。這總不是光彩之事。既然沒有搜查到點穴之人,此事也便不要張揚了。

    孫運達離開保定府,恢復了本來面目。他健步如飛,這天下午便趕到東柳泊村。來到自家門口。四周的籬笆已被燒掉,那幾間大北屋只剩下一圈土坯牆。圍著老宅轉了一圈,沒見柳瑛和侄女。心想,這房子讓鬼子一把火給燒了,這娘倆也許去別處安身。走到鄰居家看看,鄰居開門一看他,都大驚失色,接著又鎮靜下來。說“哦,我們還以為是運來回來咧,原來是你。我不認識。”扭頭走了。

    孫運達說“我是他弟弟。”

    鄰居說“我們知道,十年前被抓了壯丁,去南方打紅軍,是也不是?”

    “不是,我沒打過紅軍!”

    “那你不是國民黨軍隊?”

    孫運達說“不是!”

    “誰信你的鬼話?”

    孫運達知道鄉鄰們誤會他了。沒飯吃,只好去外村買燒餅吃。晚上就在老宅院裡掃快干淨地,鋪上一塊破蓆頭,倒地便睡。

    別看這四周無一個人影,可在澱裡、蘆葦塘裡幾十雙眼睛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睡到半夜,忽然覺得有情況。習武之人,睡覺也是半睜著眼睛、豎著一只耳朵,一點動靜也難逃他耳目,早知有幾個黑影圍住他。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雁翎隊指導員和四個隊員。交通員幾天前告訴指導員,最近從南部山區來一位英雄。提起這位英雄,英雄事跡可多如牛毛。這個英雄便是孫運來的弟弟、柳瑛同志的愛人——孫運達。但聽本村鄰居說,孫運來的弟弟在十年前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到南方攻打紅軍去了。為了證實此事,指導員請示了上級領導,為辨別真偽要當場一試。所以今日帶上了四個身強力壯、會真功的隊員。一個隊員上前就是一個砲拳,嘴裡還喊著“喂,拳腳無眼,請多留神!”誰知這一拳剛出,再看這破蓆頭上轉眼沒了人影。孫運達不知何人偷襲他,所以只閃身沒還手。閃過這一拳說“好漢,不仗義!偷襲我不算英雄!咱們素不相識,無仇無冤,何出此招?”

    “是好漢是英雄是朋友,咱們不打不相識,請好漢出招!”

    孫運達覺得奇怪,便說“我在我家宅地之上,不侵他人一絲一毫,何來招惹是非?你等人為何尋上門來?”

    “知人知面難知心,先過招法再來說話!”

    孫運達馬上迎招。雙方一交手才知道,人多無濟於事。不過三個回合,孫運達就把四人打趴在地。指導員見孫運達武功高強,心裡高興,邊打邊往澱裡退,澱邊停有三只小船,孫運達說“打不過咱,想誘咱去水裡打,那咱也不怕!”

    “敗將”分頭跳上兩只小船,指導員劃著一只空船說“請上船!”

    孫運達飛身上船,說“玩水、劃船難不住咱!”前兩只小船齊頭並進,孫運達坐著小船緊緊追趕。

    看武功和人家差檔次,指導員認定此人便是柳瑛的愛人——孫運達。根據水上交通的通知,務必把來人送進澱裡。一看孫運達不懼進澱,也證實了這位便是“同志”!沒過半個時辰,小船來到蘆葦蕩深處。

    孫運達說“引我上這裡不怕我是奸細?”

    指導員放下船漿拉住孫運達的手說“真乃大俠也!我先自我介紹。本人是白洋澱雁翎隊指導員丁少良奉命迎接‘同志’!”

    孫運達也作了自我介紹。

    四個隊員一齊圍上來說“孫運達同志,你的英雄事跡,我們早在邊區簡報上看到了。今日一會,果然名不虛傳!”

    丁少良說“柳瑛同志是我們雁翎隊的副隊長,一位巾幗英雄!”指著遠處孤島、沉痛地說“可惜柳瑛同志半個月前,英勇犧牲了!春妮、柳瑛、還有白雲竹,這三位女同志都安息在澱中島。”

    孫運達聽了心中一顫,兩眼一黑,便沉入黑暗之中。丁少良和幾個隊員挽著他,遠遠望著澱中島……

    小林正雄的大兒子小林二南,一九三零年前是日本浪人駐順城府的小頭頭。那年夏天,他在廟會看官戲,看到一個非常俊俏的小妮子。他春潮勃發,想脫掉那個漂亮妮子的繡花鞋,玩一玩小妮子的“金蓮”。不想被一漢子暴打。這場打斗,五個浪人被打倒了兩對半。他是受傷最輕的一個。回到奉天療傷。半年後,他身體康復,其余四人都成了半殘。他決心練好武功,以雪當年的恥辱。去白山尋大俠,回日本學合氣道,返回滿洲學高麗跆拳道。自認為幾年清心苦練,武功定有大的長進。

    這才隨父二次入關,最近被任命為大日本駐新安小隊隊長。他以為,凡大日本人所到之處,中國人定會俯首帖耳臣服。誰知,除鐵桿漢奸外,就連治安軍、偽軍這些哈巴狗,也只是喂飽了向你搖搖尾巴。稍有不滿意,反咬你一口。更何況頭戴羊肚手巾的泥腿子、頭戴禮帽的文人墨客,個個都不是省油燈!駐防三年來,白天去清剿八路軍、雁翎隊。到了晚上,八路軍、雁翎隊便掏老窩、燒炮樓。這一年,有六個為自己辦事的中國人、得力干將都被雁翎隊掏窩處決!一時間,凡是為大日本帝國賣力的“中國人”,全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小林二南從楊三星口裡得知,雁翎隊有近百人。隊長名叫王春寶,副隊長名叫柳瑛,柳瑛不但長得漂亮,還有一身好武功。在澱上有兩個女人養兩只猴子。猴子聽指揮、會抓會咬、還會下水捉魚。如見這樣的漁船,十有八九就是女八路!

    小林二南決心除掉雁翎隊的首腦。如能成功,也有了在父親面前揚眉吐氣的資本。

    五月的一天,小林正南帶一個隨從,劃著小船大搖大擺進了澱。他熟知中國各地的民俗、會說一口地道的中國話,還有和中國人一樣的黃臉膛。他家鄉在山水邊,也學過撲魚捉蝦。他自信化裝偵察不會出現什麼紕漏。但他忘記中國有句俗語“十裡不同音”。他說的是一口京腔,白洋澱漁民卻是一口地方調。凡是水鄉漁民,雖不同村,也許互相不認識,但一張嘴就知你是不是澱上漁民,甚至知道你是哪縣哪村的人氏。

    這天天氣悶熱。前天下了一場大雨,澱水猛漲。太陽一出整個澱裡像一個大蒸籠,水漲天熱不宜打魚。除水鳥在蘆葦叢中飛鳴外,那水中的魚都躲在水草下、荷葉下避熱去了。小林二南劃船走過蘆花塘,穿過荷花池,繞過菱角灣,對這裡的美景贊不絕口。二人以為澱中無人。其實早有百雙眼睛盯著他們一舉一動。看二人劃船的動作,再看二人那張臉,一個如同白石灰,一個如同馬糞紙,這是兩張“夾生臉”。在雁翎隊員眼前看得一清二楚。

    春妮和柳瑛在小船上,看見蘆葦蕩裡劃出一條小船,船上坐著兩個“夾生臉”,春妮說“不好,這兩個人不是好人!”

    柳瑛說“你認得出來?”

    春妮說“嘿,別看這澱裡人多,只要一看背影我就知道是哪村的。咱們劃著船去逗逗他們!如果是奸細,咱把他支到遠處,再收拾他們!”

    小林二南坐在船頭,搜尋著四周,除了劃船驚飛了水鳥,看不見一個身影。正在奇怪,卻見荷花塘邊停靠一條小船。船上有兩個女人,身邊有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四只魚鷹並排站在船幫上。小船邊還有兩只猴子在水中嬉戲洗澡。兩個女人頭上都蒙著淺色罩帕,上身穿斜襟白涼布褂,挽著袖子,露出一雙白嫩嫩的胳膊。下身穿淺藍色土布褲。雖然打扮土氣,但凸現的前胸,細腰翹臀,線條明晰,看來是兩個“花姑娘”。再看這兩個女人的臉,嘿,柳眉鳳眼,美若天仙。小林越看越高興。一是可以確定,這就是那兩個女八路;二是兩個“花姑娘”真讓他開眼了,饞得他不由得流出口水。心裡興奮,吧嗒著嘴劃小船向前靠近。小船來到這裡,並沒有引起兩個女人驚奇。和平日一樣,春妮兒只顧刷船艙,打掃衛生,撈幾條小魚喂魚鷹。柳瑛只顧教曉婉念書。曉婉一邊念書,一邊玩菱角。水中的猴子,一會兒跳上船頭,一會兒又跳到水中,一切都顯得那麼平靜而悠閒自得。

    小林二南上前笑瞇瞇地招呼“二位大嫂,正忙活哪?”

    春妮抬抬頭,看了一眼沒吭聲,柳瑛頭也不抬,只顧念百家姓。

    小林二南又大聲叫“二位嫂子請了,我想打聽個人兒!”

    春妮這才慢慢抬起頭說“什麼人兒?”

    小林正南滿臉堆笑,兩眼直盯著春妮的胸脯說“哦,是這麼回事。我出船沒帶火,想抽袋煙,借個火!”

    春妮說“要借火,自己打!”說完,扔過火鐮袋子。小林二南一看傻眼了。澱上漁民出船,帶一塊火石,一塊火鐮,一撮棉絨,最方便。小林二南哪裡會使中國的打火鐮?

    他的一驚一詫,更證明不是澱上人。小林二南拿著火鐮袋也不打火,轉口說“謝謝二位大嫂,我還想向二位大嫂打聽一個人。”

    春妮不動聲色的問“你打聽誰?”

    小林二南說“我是從京城來這裡串親戚的。在京城時我有一個好友,姓王,我二人都是習武之人,非常要好,自分手之後有多年不見了,不知二位大嫂可知此人?”

    春妮心裡說,編吧!故意問“是不是叫王春寶?”

    柳瑛在一旁聽說打聽王春寶,心裡一驚。看了春妮一眼說“好象聽說過這麼一個人,咱澱上只有他會武術。家住哪兒?好象在澱北。”

    春妮說“對,可能在澱北。”

    小林二南心裡說對著真人說假話,看你女八路能逃出我的手心不成?接著說“聽說他現在干得可好哩,說當了八路軍的什麼隊長?特別出名。”

    春妮在一旁說“這咱可不知道。當什麼隊長,那是男人家干的事。”

    小林二南說“如果二位知道王春寶家住哪,可以告訴我,也可以給我們帶路去找他。”

    春妮想,今日必須把這兩個小鬼子給收拾嘍。如何收拾呢?忽然想起澱北有一處葦子溝,溝和澱水相連。澱裡有暗泉,澱裡水三分之一是從葦子溝裡噴出來的。噴水形成激流漩渦,小船都不能行走。如果把這兩個鬼子引到那裡,就可以把他們漩下水,再收拾他們……想到此,就說“二位,既是找老朋友,具體住處我不知道,但你們可以再打聽。看你二人老實厚道,又是遠來客人,我今日也不打魚了,就帶你們走一程,行不?”

    小林二南高興得滿臉笑開了花,說“謝謝二位大嫂,太謝謝了!”心裡說,正好,到那裡,連你們二人一鍋端。

    春妮和柳瑛劃船在前帶路,小林二南劃船在後緊跟。春妮自小生長在白洋澱,水性極好,人們給她起個外號“水蓮花”。澱裡一水一地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春妮劃船過葦子溝如履平地。小林二南劃船行在葦子溝,上下顛簸,不能行直線。一進旋渦中心,小船開始打轉,小林二南在船上嚇得又驚又叫。春妮一看已到火候,就安慰二人說“你們先穩住,我下水推船。”春妮順手抄起一把納鞋用的大號錐子,“撲通”一聲跳下澱,兩只獼猴緊跟主人跳下水。春妮一個猛子扎到鬼子的小船下面,兩手托住船底,順旋渦水流方向一擰,小船如同陀螺一樣在水面上打轉。把鬼子轉得昏天黑地,一頭扎進葦子溝。獼猴見兩個鬼子下了水,拽住兩人的腿往深處拉。春妮在水中看見小鬼子打狗刨,掄起針錐如納鞋底子一樣猛扎。這一頓猛扎,把小鬼子扎暈了,咕咚咕咚喝了澱水,一會兒沉到水底。

    春妮浮到水面縷著長發,換了口氣,說“沒見漂出來吧?”

    柳瑛說“沒見漂出來!”

    春妮不放心,又一個猛子扎下溝底,摸到了一具屍體,從屍體腰中掏出一支王八盒子。另一具屍體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又浮上水面。兩只猴子也上了小船。春妮把王八盒子扔到船頭,說“那個狗日的沒摸著,怕留活口。”

    柳瑛說“也許沉底了。”

    春妮說“咱們再等等看,那狗日的是死是活,如一袋煙工夫還不上來,那就喂老鱉了。”

    等了一會兒,還不見葦子溝水面有動靜,二人哈哈大笑說“行了,咱們去澱裡吧!”

    和小林二南一同落水的鬼子當時沒有死,挨了幾錐子,便潛水逃到一邊,這小子水性好,一氣潛到蘆葦塘才爬出來。當時不敢出大氣,縮在水裡露出頭,一直等到從天津開過來的小火輪,他在水中大哭小叫,被小火輪上的日本兵救起來。他說,他的上司被兩個女八路打死了。一伙日本兵聽了哈哈大笑,說“兩個女八路?花姑娘地?你們的享樂了?哈哈哈!”他們笑完了,這個鬼子也死了。因為他挨了幾針錐,都傷及內髒,被水一泡,就完了。

    駐保定日本憲兵司令小林正雄一聽大兒子被兩個女八路打死,馬上想起兒子是個招花引蝶之徒,嗤之以鼻。但終究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心裡隱隱傷痛。後來,他把楊三星叫到保定,才知大兒子當時並無艷福之樂。而是重了女八路的圈套。小林正雄這才恨得咯咯咬牙,命令楊三星立刻查明這兩個女八路的行蹤、住處,限十日之內抓捕歸案。

    楊三星馬上派兵布陣四處偵查。

    麥收過後,春妮收到一份油印簡報。看到小報上寫著“順城縣抗日游擊大隊長孫運達同志深入敵營,炸了鬼子的軍火,鬼子巡邏車出軌,火車頭爆炸,京漢路癱瘓。”春妮急忙劃船回家,上氣不接下氣地闖進屋子說“天大喜事,天大喜事,你看看!”

    “油印報,我每期都看,有甚事嗎?”

    “今天你要睜大眼,仔仔細細看幾遍!”

    “報上寫甚你就說不結了嘛,我正忙哩!還有,剛剛收到情報馬上上船,岸上有情況!”

    春妮說“那咱帶上干糧船上吃。我領曉婉你牽猴。”妯娌二人鎖了房門上了小船。

    春妮邊劃船邊說“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柳瑛說“嫂子,淨逗人,有甚天大喜事?”

    春妮說“我大字不識一升,可我兄弟的大名我卻認識。我聽隊長說過,順城縣抗日游擊大隊有個神功能人名叫孫運達,這不是我二弟,你晝思夜想的心上人嗎?”

    “嫂子,別逗了。十多年了,死活不知。他被國民黨抓壯丁,怎能成為咱八路戰士呢?”

    “可報上是白紙黑字寫著呢,你看是不是?”

    柳瑛拿過簡報說“報上寫著這三個字,天底下重名重姓可多著呢,怎能確定就是他?他怎能是咱八路軍?”

    春妮一聽也犯糊塗了,是啊,他怎能是八路軍?重名重姓天下有之,難道這是巧合不成?後來一想,世上事情哪有一成不變的?說“嘿,他被抓壯丁,難道非當國民黨軍?十多年前,你沒聽說國民黨軍警來咱鄉周圍調查案件?還在鄉裡抓了幾個逃回來的壯丁?說有人劫火車,他們才逃回來!說劫火車者是一個二十幾歲北方漢子、能竄房越脊、殺人打仗不用刀槍。你說不是二弟干的還能是誰干的?或許後來他就參加了咱紅軍,現在他是咱八路軍的一員,這事還說不准哩!”

    柳瑛聽了心裡很高興。憑他的工夫,肯定能劫火車。經嫂子這麼一說,心裡有點活分。可兩地相距千裡,書信往來不便。真要知道了雙方地址,那鬼子定會聞風撲來。

    孫運來去關東不久,春妮生下曉婉。柳瑛日夜伺候春妮、看護孩子、抽空下澱捕魚。她本是“旱鴨子”,哪裡過得水上生活?多虧適應性強,還有兩只猴子當幫手,猴子下水從不落空,而且一捕就是大魚。魚鷹捕到小魚就吃下去,捕到大魚就叼上小船。每天安排好嫂子和孩子吃食,就駕小船進澱裡捕魚。一天能捕到幾十斤魚,劃船去城裡變賣。賣完魚買回紅糖、藕粉、米面回家。柳瑛在這方圓百裡澱上是有名的天仙美女,走到哪裡都招男女回頭客。進城賣魚,遇見那些公子哥,一揮手就把她的魚全買走。他們常常用那色迷迷的眼看著她,或摸一下臉,或攥一把手。逗輕了,她裝作不知,逗重了,她一使眼色,兩只猴子竄上去就抓、就咬。嚇得那些人喊爹叫娘地逃跑。從此,柳瑛進城雖遭女人瞧、男人看,但都知道她的厲害再也沒人敢和她動手動腳了。

    曉婉滿了一歲,春妮上了船,一個照看曉婉,一個轟魚鷹下水捉魚。魚鷹發懶了,猴子趕魚鷹下水。捕夠魚劃著小船進城變賣,一個人過秤,一個人抱孩子收錢。沒有男人的家,過得淒苦、艱難。但有曉婉爽朗的笑聲,還有猴子的嘰嘰吵鬧聲,小日子過得倒也快樂。

    柳瑛日夜思念老爹和小妹,自分手就再沒見到親人和親人的書信。給桑洲的大伯去信,回信都說“侄兒被仇家綁票,生死不知。親家來後沒見呂方,爺兒倆便回了山西五台。”柳瑛又給五台山去信,師叔回信說,遭遇血案官司,你父和你妹一路東南而去,至今不知身在何處……

    父親和小妹的安危令柳瑛寢食難安,天天魂不守捨。若不是嫂嫂春妮的勸慰,若不是曉婉乖巧,若不是兩只猴子的精靈,她早就去外尋找親人了。今日看見簡報,令她喜出望外,她希望是真事,希望就是真的他!這一夜躺在搖搖晃晃的小船上,半宿也沒合眼。就在這時,澱上起了大風,接著電閃雷鳴,過一會兒下起瓢潑大雨。

    春妮摟著曉婉也沒睡著覺。她知道弟妹象烙餅似的翻身,一准是想老爹和小妹、更想二弟。當嫂子的有什麼辦法呢?只有替弟妹偷偷流把淚水。大風大雨驚醒了曉婉,曉婉在電閃雷鳴中抱緊了媽媽。

    天剛剛亮,一只船匆匆劃過來,船上人發出暗號“天亮了,門口有狼狗!”春妮一聽暗號,馬上調轉船頭向澱裡劃,一是躲避敵人的搜捕;二是觀察敵人的活動;三是准備抓住時機打擊敵人。春妮正向澱心劃船,從後邊趕過來一條小船,兩只船並行時,從小船上扔過一張紙條。上寫道“最近不可上岸。”背後又寫“首長在澱中島等你!”春妮看後把紙條揉巴揉巴扔進水裡。突然,船後傳來槍聲,鬼子的小船像飛一樣直沖過來。春妮從懷中掏出手槍,頂上子彈,准備戰斗。柳瑛抱住曉婉,猴子已跳到澱中推著小船。這時,鬼子開了槍,子彈嗖嗖尖叫著打過來。

    此時四周也響起了槍聲,雁翎隊的“大抬桿”響了。“大抬桿”是一丈二尺長的長筒火藥槍,打不遠、也不能連發,但開槍打一片。鬼子一聽“大抬桿”,渾身打顫。因為“大抬桿”火力猛,威力大,一槍能把人打成篩子眼。小鬼子馬上調轉船頭,拼命沖出包圍圈。春妮看後邊沒有鬼子的小船,這才喘口氣。繞過菱角溝,到了澱中島。春妮離船上岸。去了有一袋煙功夫回來了。拉過曉婉,臉貼臉,不住地落淚。

    柳瑛正在岸邊搓洗曉婉的小衣服,看見春妮無聲的落淚。就問“嫂子,哭甚哩?”

    嫂子捂住嘴小聲說“你大哥,孩她爹,在鹿兒坡和鬼子遭遇戰中犧-——牲了!”這句話猶如五雷轟頂,柳瑛兩腿一軟,“撲咚”一聲墩坐在船板上,愣怔怔好一會兒,兩眼流著淚水。曉婉也小聲哭起來。春妮說“你大哥犧牲、犧牲好幾年了,咱們晉察冀軍區剛剛收到消息呀。”

    二人小聲哭了一會兒,擦干淚水說“咱們還得去澱北送消息哩!”

    小船劃出澱中島,卻被鬼子的暗哨盯上了。春妮發現後邊有“尾巴”,馬上調船頭向西劃。那是蘆葦塘深處,既可甩開跟蹤的小船,還可趁機消滅敵人。鬼子小船緊追不捨。兩只猴子耳聰眼尖,一直向船後咕咕亂叫。二人掏出手槍,准備迎敵。小船上共有三個鬼子。突然,從蘆葦深處“大抬桿”響了,三個鬼子被打死兩個。沒被打死的那個鬼子一直趴在船上。

    小鬼子一手劃槳,一手射擊。一槍打中春妮的胸膛,倒在船上,看了一眼曉婉,慢慢閉上了雙眼。柳瑛捂住曉婉的嘴。兩只猴子見主人倒在血泊中,咕咕咭咭一叫,扭頭向鬼子小船竄過去。鬼子兩眼正看著前方,沒想到從水中竄出兩只大獼猴。還沒緩過神來,那拿槍的手就被猴子咬住,小鬼子撕心裂肺般吼叫一聲,被兩只猴子拉下澱裡,再也沒有浮出水面。猴子得勝而歸。柳瑛拉住兩只猴子,眼淚撲簌簌落在獼猴身上。柳瑛把嫂子屍體用被蓋好,繼續向澱北劃去。她要把情報送出去。

    柳瑛遞送情報返回澱中島時,雁翎隊隊員紛紛劃小船趕來。大家把春妮埋在島上,把悲憤化作力量,把仇恨記在心中,默默悼念這位巾幗英雄!

    雁翎隊長王春寶對柳瑛說“前幾天你和春妮在葦子溝打死了日本憲兵司令小林正雄的兒子。楊三星奉命調查此事。他帶領偵緝隊在東柳泊一帶活動,要活捉兩個女八路。鬼子在岸上沒有得逞,在水上追殺了春妮同志。楊三星是個滑泥鰍,平時不出頭露面,暗地裡詭計多端。今日,咱們要為春妮同志報仇,要為死去的同志報仇,堅決除掉鐵桿漢奸——楊三星!”

    楊三星有一身功夫。當年在村裡打傷人命,逃到關東上山當了“胡子”。當“胡子”既辛苦又危險,干了四年,便回到了老家。因為他能說會道,見多識廣,不久進了縣警察局當了偵緝隊長。孫運來當年被捕,就是他一手策劃的。呂方和柳瑛聯手從警察局救走孫運來,楊三星當時被呂方打傷,從此他認定東柳泊村是共黨的老窩。日本人占領新安縣,他搖身一變,成為日本駐保定憲兵司令部新安偵緝大隊長。他深知共產黨、八路軍的游擊戰術和政策。他干壞事從不出頭,平時也不耀武揚威,更很少見到他的身影。但他卻是善於心計、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

    為了除掉這個鐵桿漢奸,王春寶很早就派人跟蹤他。但他行蹤不定,詭計多端,極難對付。

    楊三星不但愛武,而且愛看戲。特別愛看保定老調。老調原是明末清初白洋澱一帶民間流行的“河西調”。發展到清末,形成一種地方戲種。這種戲因老生和老旦同唱一聲,所以就叫“老調”。過去老調是以男為主,後來出現女旦登台,大大增加了老調的魅力。保定府有一個老調劇團,當家花旦,藝名“九歲紅”。楊三星當年不過十二三歲。只要有“九歲紅”的戲,他打破頭也要去看。“九歲紅”不但文武場演得好,人長得也漂亮,楊三星連看三開箱也不過癮。劇團起箱走了,楊三星就揹斗麥子追著看。“九歲紅”走到哪,他追到哪,看餓了就用麥子換燒餅吃。

    鬼子占領了保定府,老調劇團不演了,“九歲紅”跟著丈夫回到了新安老家。她的丈夫跑單幫做買賣,一出門半年六個月不回家。“九歲紅”三十幾歲沒開懷,獨身孤苦,希望身邊有一個知情達理之人。楊三星是“九歲紅”的崇拜者、追隨者、多年的情愛人。前天在縣城二人湊巧見面,就魂不守捨,迫不及待地約好相會日期——一就是今天晚上。這天傍黑楊三星帶兩名保鏢悄悄去了後堤村。這一幕正好讓雁翎隊偵察員看個真切。……

    王春寶對柳瑛說“為了穩妥起見,今日請你參加鋤奸戰斗。你看有什麼困難?”

    柳瑛抹著眼淚說“鐵桿漢奸一天不除,就危害咱們一天。為了親人,為了同志們,今天一定要除掉他!我侄女聽話,把她交給王嬸就行。什麼時間出發,在哪集合,我好准備備!”

    王春寶說“我選了三名隊員,這些隊員都是有一定功夫的強手。現在他們在岸上等咱們。我讓一名同志把曉婉送到王嬸家。咱們天黑向澱邊運動。另外,是不是帶上你的兩個好伙伴?”

    柳瑛說“當然帶上它們!”一聲口哨,兩只獼猴躥上了小船。

    柳瑛一九三八年夏天加入中國共產黨。她的介紹人之一就是嫂子春妮。

    鬼子為了圍剿雁翎隊,在大堤護岸上設了流動哨。白天由日本鬼子站崗,到了晚上全由偽軍值班。偽軍更怕八路軍、雁翎隊,隊員從他們眼皮底下過,只當沒看見。

    王春寶等人後半夜趕到後堤村。跟蹤楊三星的兩名武工隊員還盯在“九歲紅”的宅院。王春寶對跟蹤楊三星的隊員說“你二人到村口警戒!”

    柳瑛拉住獼猴順手一指,兩只獼猴一躥上了牆頭,接著跳下院內。王寶春聽院裡沒有反應,縱身跳過圍牆,牆頭足有七尺高。柳瑛緊跟著進了院。王春寶解開隨身小包取出沾了黑油的雞毛,往兩扇門軸點了點,拉開門栓,大門無聲地開了。三名隊員象狸貓一樣進了大院。

    這座院有五間青磚青瓦正房,楊三星和“九歲紅”睡在東屋還是在西屋?一時不好確定。

    練功的人,眼尖、耳聰、反應靈敏。楊三星的兩個保鏢在睡夢中覺得院內有動靜、聽見有輕微響動,一個鯉魚打挺,同時起身,順手抄起了家伙,跑到中堂屋耳貼門扇。這二人的行動證明楊三星和“九歲紅”一定睡在東屋。兩個保鏢從門縫往外看到影影綽綽有人行動,猛然拉開門栓,跳出來就想打人,卻被王春寶和柳瑛閃身單掌劈倒,兩名隊員出手利索,“撲撲”兩刀把這二人扎個透心涼,沒出一聲就被放倒在地上。

    楊三星和“九歲紅”推杯換盞喝到半夜,酒後**大發,不等脫光衣服二人就急忙摟在一起辦了那事。正所謂干柴碰烈火。“九歲紅”的風騷,楊三星的情欲,二人變著姿勢玩了半個時辰。辦完那事,楊三星舒心得如墜雲裡霧中,睡得像死豬一樣。“九歲紅”如煙鬼吸足了大煙那樣舒心。但她睡得精細,聽見外面有聲響就醒了。她用那纖纖細手推推楊三星,楊三星哼哼唧唧說“別,別鬧了,太,太累了——過會兒再干!”

    “九歲紅”點著楊三星說“淫鬼——光想辦那事!”披上衣服點上燈,柔情細語地問道“誰呀?”

    柳瑛一聽女人聲音,馬上應聲道“啊,太太,你開開門,你先生喝酒過量,又吐又瀉,給換換衣服吧!”

    “九歲紅”一聽女人聲,嚇得她十分魂驚跑了七分。只知楊三星隨身帶來兩個男保鏢,沒聽說有女眷。她最怕她男人回來。她在家養男人、他在外找婊子。她不想開門,但又不能不開。她想,今天是雞蛋掉進油簍裡——橫豎一個樣。一咬牙把屋門拉開,兩只猴子竄進來,嚇得九歲紅“啊”一聲大叫,這一聲大叫比“李翠蓮大上吊”裡的鬼腔還尖,一下子把楊三星驚醒。楊三星爬起身來就抄家伙,還沒等他扣扳機,一只獼猴狠狠咬住他拿槍的手。另一只獼猴在他背後又咬又抓,嚇得他靈魂出竅。“九歲紅”叫第二聲時,被柳瑛鎖喉。一名隊員趕上前,對准楊三星的大腿開了一槍,楊三星“撲通”一聲倒在炕上。

    楊三星瞪著醉眼說“八路好漢,快開槍,老子早知有今天!”

    王春寶說“你殘害百姓,殺我戰士。甘當鬼子的鐵桿漢奸。今天我代表人民,代表抗日人民政府,判處你死刑!”順手一槍,子彈穿過楊三星的額頭,後腦勺被炸得稀爛,白花花的腦漿和著血流了一炕。

    “九歲紅”一看楊三星死在炕上,嚇得魂不附體。

    柳瑛松開手說“此事與你無干!”從懷裡掏出一張布告,放在楊三星的死屍上。王春寶、柳瑛帶著三名隊員走了。兩只猴子一躥一跳跟在五人身後。

    天快亮時來到澱邊,王春寶讓柳瑛帶獼猴一起回澱裡休息。柳瑛有半個月沒回家了,嫂子春妮又犧牲了,所以光想回家看看。

    王春寶說“昨天交通通知不讓你回家,四周有鬼子的暗探!”

    柳瑛說“家中沒人了,這麼多日子沒回家了,怪想的。再者,暗探還能總守著一個空屋子、空院子?也許現在早回據點了。”

    王春寶見柳瑛回家心切,再三叮囑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小心別大意!別中了鬼子的守株待兔計!”

    柳瑛說“別逗了,我小心就是了!”

    王春寶四人劃小船回澱裡。柳瑛帶兩只獼猴回東柳泊。

    走到家門口時天剛亮。兩只猴子咕咕亂叫,停步不前。柳瑛感到有情況,返身想回澱裡。可為時已晚了,有人說話“柳氏小姐,可讓我們苦等多時了。咱們小林正雄司令有請!”

    柳瑛回頭一看,留著仁丹胡子的鬼子攔住去路。看四周,身前身後圍上來四五個壯漢。有一個鬼子撲上前就來抓柳瑛。柳瑛“順手牽羊”把他摔倒在地。兩只猴子見有人打主人,竄上前就抓就咬,鬼子“當當”兩槍把猴子打死。兩只獼猴跟隨柳瑛十多年,它們為主人冒險、出力、不懼生死,兩個不會說話的精靈,有情有意。眨眼間就死了,怎不叫柳瑛心如刀絞!

    柳瑛和鬼子拼了。一人力敵這一群如狼似虎鬼子。昨日嫂嫂犧牲,一夜的奔波,柳瑛已心力交瘁。面對這群虎狼,只能招架,已無還手之力。但要脫身,難之又難!她想起爹爹教她姐倆的絕招,絕招叫“翻身正打”。這一招果然湊效。接連打倒四個小鬼子。但最終還是被這群鬼子打倒、摁住,被繩捆索綁,押上小汽船。鬼子見了這位如花似玉的女人,沒敢放肆。小林正雄有言在先“抓住女八路不許虐待,要如賓客一樣給我送到司令部來。”臨走,鬼子放火把五間草房燒塌。

    柳瑛被關在直隸總督府東花廳官邸院內。小林正雄一見柳瑛,笑容可掬地說“今請柳氏姑娘前來,請不要擔心,本司令無其他意圖。”命令手下松開綁繩,送進耳房休息。柳瑛進房間一看,裡面還住著一位女人。

    小林正雄指著這個女士說“這位是我從北平請來的雅客,你二人就住在一起,請不要拘謹。如有需要可對身邊人說話。”

    柳瑛見小林已走,就用眼瞟瞟同屋的女人。她身穿淺綠色旗袍,燙一頭時髦發,腳踏一雙亮白高跟皮鞋,長得嬌柔瘦小,但不論身段還是長相,都屬標志人物。柳瑛想,鬼子從北平請來的這位客人,到底想干什麼?把自己抓來,不捆不打不審,悶葫蘆裝的什麼藥?鬼子決無善心。還不如探探這位女士的口風。

    誰知,柳瑛說了一句話,引來一籮筐。她挑著京腔京韻說“大妹子咱倆有緣,咱們明人不做暗事。先自我介紹吧,本人姓白名雲竹,北平人氏。自小說書賣唱,藝名“小鸚鵡”。說忠罵奸,勸君說臣,說古論今。‘小鸚鵡’我雖屬三教九流之輩,但有一顆中國心。我今日來保定府,是小林正雄挾迫而來。我夫君五年前,因殺父之仇而怒殺三個日本浪人,逃出京城。聽說現在澱上抗日。鬼子逼迫我來勸降。要我作說客,勸你向日本人投降!”

    柳瑛一聽,原來如此。問道“大姐,你夫君是何人?”

    “小鸚鵡”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他姓王,名春寶,字延章。”

    柳瑛拉住“小鸚鵡”的手,說“哦,原來是王大嫂。你說要勸降他?還要勸降我?”

    “小鸚鵡”點頭說“瞎了他的狗眼!我小鸚鵡一身清白,豈能給外國人當說客?我怎能對禽獸獻媚取寵?”柳瑛看著“小鸚鵡”說“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小鸚鵡”咬著牙根說“一顆真心天地可鑒!”

    王春寶祖居直隸容成小王莊,其父在京城天橋開了一家武館。因誤傷日本浪人,和日本人結下梁子。一九三五年冬,日本浪人以武會友為名,用暗器將其父打死,王春寶一怒而上,連殺三個浪人。為躲避官府追捕,一氣逃到大西北,恰有紅軍路過,在荒野中被紅軍救起,從此成了一名紅軍戰士。一九三七年底被派往華北抗日前線,在白洋澱一帶開展游擊戰。王春寶領導的雁翎隊打得鬼子焦頭爛額。他不但武功高超,而且機智多謀。幾次合圍,他的隊伍都在鬼子的掃蕩中躲過。

    小林正雄一想起王春寶便頭痛。一次,他去北平開會,巧遇他的發小。這個發小在北平天橋作生意。小林正雄在酒桌上談起八路王春寶家在天橋一帶,他的同學一聽,便將他所知之事一說,小林正雄高興得手舞足蹈。第三天,小林正雄帶人找到“小鸚鵡”的家,挾迫“小鸚鵡”給王春寶寫家信,“小鸚鵡”不依。

    小林正雄說“你如不答應,一是殺死你的父母,二是燒掉你家的四合院,三是把你帶到日本部隊當‘慰安婦’!”

    “小鸚鵡”思慮再三,如此橫禍,只有自己承擔。為權宜之計,只好答應小林正雄的要求。“小鸚鵡”希望見王春寶一面,最後一死,一了百了。但又不希望王春寶來,因為這是陷阱、火坑!主意已定,跟著小林正雄來到保定府。

    這幾天,小林正雄沒有來。“小鸚鵡”讓柳瑛設法逃走。柳瑛觀察,她二人的一舉一動,都掌控在身邊的服務生眼中。服務生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特工人員。柳瑛逃走,易如反掌。只是她一逃走,會給小鸚鵡惹來更大麻煩。

    這一天正是六月十五傍晚,小林正雄到來,進門先施禮,然後說“二位女士,今晚我請二位去鴻樓赴宴,可賞個面子?”

    “小鸚鵡”說“司令太客氣了。我和柳妹子感謝司令的關照。”

    小林正雄馬上轉到正題,說“我讓你做的事情,做得怎樣?”

    “小鸚鵡”說“該說的我都說了,該做得我都做了。”

    小林正雄微微一笑說“你的嘴會說,那麼只有看效果如何了!”

    柳瑛一句話也不說,板著臉看著“小鸚鵡”。

    柳瑛和“小鸚鵡”知道今晚擺的是鴻門宴,但還必須去。一出耳房,呼啦圍上六個女服務生。總督府門外停著三輛小轎車,三個服務生“陪”柳瑛坐一輛,三個服務生“陪”小鸚鵡坐一輛,小林正雄自己坐一輛車在前頭開路。小轎車開行不過幾分鍾就到了“鴻樓飯莊”。下了車,進了“鴻樓飯莊”上了二樓客廳。客廳中央擺放一張大圓桌。桌上擺上了糖、茶、小食品。柳瑛和“小鸚鵡”落座後,“小鸚鵡”又嗑瓜子,又喝茶,又聊天。柳瑛不吃不喝也不說話,那張媚人的臉平靜的如秋水一樣無任何表情。

    “小鸚鵡”邊吃邊說“喂,妹子,咱們活著吃喝,死了兩腿一蹬,不當餓死鬼!吃,吃飽了渾身有力氣。”

    小林正雄今晚擺得確實是“鴻門宴”!他要會見一個不速之客!

    為了耐心等待這個不速之客,為了打破尷尬氣氛,他拍拍手,一行日本舞女翩翩走來。唱著日本歌,跳著日本舞。“小鸚鵡”拍手歡迎。柳瑛只看了一眼就不再理睬。

    日本歌舞結束,小林正雄說“鸚鵡小姐是不是也來個節目助興?”

    “小鸚鵡”說“司令,愛聽什麼節目?”

    小林正雄想了想說“我最愛聽‘京韻大鼓’,如何?”

    “小鸚鵡”點頭,用她那清亮婉轉的歌喉干唱了一曲京韻大鼓“滿江紅”!

    柳瑛聽了高興說“‘京韻大鼓’詞曲好聽,讓人聽了心裡有勁”。

    小林正雄好像喝茶剛喝出點味來,說“好是好,可唱的地方不對。”

    “小鸚鵡”說“司令,你欣賞的是我的歌喉和唱腔,用以助興!管他地方對與不對?”

    小林正雄說“對,對。那你再說個段子吧!”

    “小鸚鵡”說“那你說,說哪部段子?”

    小林正雄想了想說“我最愛聽評書,說段‘三國’吧。”

    “小鸚鵡”說“好,我就說一段‘擊鼓罵曹’!”

    “小鸚鵡”嘴兒巧如舌簧,口如懸河,妙語連珠,一氣呵成。說完“擊鼓罵曹”。用手一拍圓桌,拍了一下驚堂木,算是說完了段子。

    小林正雄邊聽邊品味段子,最後他拍著手說“說得好,也罵得好!比得好,鸚鵡女士不愧為京城名伶!”小林正雄口裡贊揚,心裡卻恨之入骨。心想,勸降、誘降、‘懷柔政策’將徹底失敗!長歎一聲說“跳舞的也跳了,說唱段子也完了。下邊,是不是請柳氏小姐表演一出拿手好戲?”

    柳瑛不理不睬,坐著不動。小林正雄一指“小鸚鵡”,“小鸚鵡”會意,便對柳瑛說“大妹子,司令說讓大妹出個拿手好戲,你就露一手吧!”

    柳瑛現在看清“小鸚鵡”的真正良苦用心,對小林正雄能應付就應付,決不亂自己的方寸。她唱的說的都暗示自己決心和信心,巧罵了敵人,出口惡氣。

    柳瑛一想,便對“小鸚鵡”說“我可不如大姐能說會唱!”

    小林正雄說“柳氏小姐最拿手的就是祖傳武術!聽說柳小姐會‘披掛掌’、‘金剛拳’,我想欣賞一下柳氏小姐的武功!”

    “小鸚鵡”一旁打趣道“司令很欣賞柳妹子的武功,那就給他露一手,讓司令開開眼界。不過,柳妹子的表演不能沒有個說法。”

    小林正雄隨口道“這好說,本司令有個條件,今日我叫四人來同柳氏姑娘比武,若連勝這四人,她願留願去由她自便。怎麼樣?”

    “小鸚鵡”連連拍手道“司令說話了,怎麼樣?快露一手看看!”

    柳瑛想,小鬼子說話甚時算過數?還不是假模假式?也好,算不算數讓他親口再訂正一下。便說“不知說話可是吐唾沫成釘?”

    “小鸚鵡”馬上問道“司令,一言既出,可是一句真話?”

    小林正雄笑咪咪地說“用中國話講,就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柳瑛走到屋內一角,小林正雄一揮手,上來一個女服務生。年紀二十來歲,長得不高不矮,身材描條,留一頭秀發,明眸皓齒,嬌顏百態。腰裡扎著白絲帶,光腳板。看來是練柔道、跆拳道手。小林正雄見自己的手下英姿勃發,心裡充滿希望。為打好這場仗,他陣前動員說“你們的對手是中國柳氏姑娘。柳氏姑娘是中國功夫的佼佼者。我們日本功夫一定能戰勝她。當然,以武會友嘛,按中國話講,點到為止。現在開始!”

    這個日本女拳手,一個地趟翻身來到柳瑛跟前,向上一竄,沖柳瑛一拳。柳瑛輕舒右臂,一攏臂便將這拳給夾在腋下,逆勢轉身一扭,這支胳膊發出斷裂聲。一聲“呦”,這個拳手被摔倒牆角。小林正雄一看手下上陣吃虧,一擺手,說“先打住。”

    “小鸚鵡”說“司令為何打住?”

    小林正雄笑嘻嘻地說“柳氏小姐剛剛用的一招叫‘玉臂夾山’動作非常利索,令人佩服!有心請柳氏小姐在鴻樓飯莊調撥這裡的服務生,如何?”

    柳瑛鳳眼圓睜,問道“請司令講明白一點?”

    小林正雄說“我的意願再明白不過了,就是停止交手,希望你能夠為日本大東亞聖戰效力!”

    柳瑛撇著嘴兒說“本人自小沒學好那孔孟之書,大字不識半升,所以不知‘賣國求榮’四個字如何書寫!”

    小林正雄皮笑肉不笑地說“看來我應該給你補上一課你姐妹二人是孿生姐妹,自幼和父親習武,姐妹同時出嫁。一個嫁給呂氏,你嫁給張平,是也不是?”

    柳瑛一扭臉,一瞥嘴說“咱家從不認識張平,別來咋唬!”

    小林正雄說“你以為我們日本諜報人員淨是飯桶?”說完從文件包裡掏出一張照片,說“你來看,你可認識他?”

    柳瑛一看,內心大吃一驚,外表卻沒表現出驚奇。端詳了會兒,淡淡地說“這個人咱不認識。”

    這張照片正是鬼子武田十多年前在正定府偷偷拍下的。小林正雄從柳瑛毫無表情的臉上已斷定是她的親人。小林正雄笑嘻嘻地說“不管你承認也好,不認識也罷,你是他的親人。我說得不錯吧?柳瑛姑娘,本司令深愛中國功夫,最武之人。最崇拜中國古代、近代的武林豪傑。……我本人非常仰慕蓋世武功高人。張平?其實他的真名不叫張平,不管叫什麼,他就是這樣一位武術奇才,只可惜他與大日本帝國為敵。我真誠希望你能夠勸說他,參加大日本帝國的東亞聖戰。他可以當將軍,你可以當教官。一家人在一起,盡享榮華富貴……”

    柳瑛“騰”一下跳到圓桌上,用手指著小林正雄說“瞎了你的狗眼!我是一個中國人,就是要奮起抗日!別說我不認識張平,就是認識張平,我也不會干那些賣國求榮之事!我們中國人本來就夠苦的了,現在又從東洋來一個二皇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們抗擊日本侵略者,難道我們有罪嗎?今日姑奶奶既然被你們生擒活捉,該殺該剮隨你便。姑奶奶無心和你斗嘴,快說句痛快話吧!”

    柳瑛這帶血帶肉的話,感動得“小鸚鵡”涕淚縱流。小林正雄聽了不急不氣,說“柳氏小姐,你年輕氣盛,有些事情你也只知一面之辭。”小林正雄感到再說下去,也沒好結果。便擺手說“可繼續比武。既然柳氏小姐固執,我不勉強,如這次勝了我的四個選手,還是那句話,來去自便,我決不阻攔!”

    柳瑛說“瘋子說的話,只有傻子才信!”

    小林正雄一拍手上來兩個日本女拳手。穿戴和原先那個一樣。兩個人分前後方向圍住柳瑛。柳瑛想,今日要先打背後的,再打身前的。

    小林正雄心中焦急,因為牆上掛鍾打了十點,悄悄問“小鸚鵡”“你的,親愛的人,這麼晚為何不來?可能不會來了吧?那麼這場以武會友也就取消了!”

    王春寶不來,正合“小鸚鵡”之意。說“王春寶功夫一般,哪裡敢和日本皇軍武士比武?這時不來,可能就不會來了。”

    小林正雄一邊梳理人丹胡子,不高興地說“這件事,你可要負責了!”

    “小鸚鵡”一聽便說“司令,我按司令吩咐寫的信,他如不來,我也沒辦法!”

    小林正雄一呲牙說“支那人,狡猾狡猾地!”

    “小鸚鵡”說“日本人也不傻呀!”

    柳瑛一對二,毫無懼色。這兩個日本服務生唱歌跳舞時,是那樣阿娜多姿,現在一交手,滿臉殺氣。一個緊握雙拳;一個揮舞著戰刀,一招一式,功夫獨到,出手凶狠,觸人要命。柳瑛開始施展自己的五台絕技。連用“踺子腿”、“連環步”、“八步釘”、“定心掌”。在身後的那個服務生被柳瑛一個“後蹬步”踢倒在地。再沒有站起來。使刀的服務生掄著東洋刀橫掃豎劈,柳瑛空手對刀,打過三個回合,被柳瑛用“白手奪槍”術空手奪刀,回身一掃,這名服務生躲得慢半拍,刀尖滑破小肚子。如不是腰帶保護,可能要開膛破肚。流著血,提著褲子跑了。

    接著,又上來兩個,使出渾身解數要戰敗柳瑛。柳瑛想,用快招打敗她們。柳瑛連打了十個空旋,這兩個服務生也許為了表現自己,也連打小翻。柳瑛的小翻那可是輕功,如燕子凌空飛翻。這個服務生的小翻,只是跳在空中。柳瑛抓住機會,一個“燕子點水”,在空中揮掌拍在兩個服務生的頭上,一個“咕咚”一聲落地,再看那個頭被拍扁,血水橫流。另一個服務生被拍中雖無生命危險,一時神志不清。

    小林正雄被驚得目瞪口呆。他在日本見過“忍者”奇功,“忍者”便可運用輕功在房上房下來回飛走。柳氏小姐不但能在空中飛走,而且能在空中大打出手。小林正雄心中不服,又揮手叫上來兩個服務生。這是兩個男服務生,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穿一身中國練功服,一個手裡握著柳葉刀,一個提著七節鞭。柳瑛想,小鬼子玩的是以多勝少車輪大戰。

    “小鸚鵡”自己不會武功,但她在評書裡知道,這叫“刀加鞭”,就用京腔京調大喊“按司令許諾,比武已小勝五人!再派人比武,不公平!不公平!”

    小林正雄笑瞇瞇地說“柳氏小姐武功高超,再斗幾個回合也不成問題,對付‘刀加鞭’更沒問題!”

    柳瑛說“一只羊是山上趕,一群羊是趕山上。”

    柳瑛空手對付“刀加鞭”。開始用閃、轉、騰、挪躲過“刀和鞭”。但這兩個小子配合默契,功夫老到。所用招法全是少林真功。七節鞭用起來,既是鞭又是槍。它可以刺、摔、纏、抽、打,出手一條線,橫掃一大片。那柳葉刀,上砍下削,刃刺刀挑。空手對“刀加鞭”,沒有硬功不敢接招。交手中,柳瑛發現,那用刀之人刀功非常好,但彈跳力尚欠火候。柳瑛便把注意力放在使刀者身上。柳瑛在刀和鞭間隙中閃轉身形。使了一招“回臂取刀”術,一掌拍在使刀者肩頭,另一只手反擰住那人之手,一個折腕,便將柳葉刀奪在手中。使鞭者看同伴被奪刀,急沖過來,一個地躺鞭橫掃過來。柳瑛輕輕一跳,躲在用刀人的背後,那鞭掃過來,正打在用刀人的雙腿,鞭頭借慣力把此人雙腿纏住,柳瑛趁機回刀,把使刀者砍倒在地。使鞭者想抽回鞭,已來不及了。柳瑛抓住時機,凌空一個飛腳,正踢在使鞭者的前胸,口吐鮮血倒地。

    四周的服務生看得清楚,個個嚇黃了臉蛋。“小鸚鵡”第一個拍手叫好。

    小林正雄氣得沒了脈。因為使柳條刀者,是小林正雄的次子。大兒子不明不白死在澱裡,二兒子眼睜睜看著倒在血泊之中。小林正雄心中大怒,脫下和服,想上陣捉拿柳瑛。但是他心力交瘁恐已力不從心,所以暗中掏槍。“小鸚鵡”看得清楚,急忙喊道“大妹子,你已連勝四局,還不快。,……”“走”字沒說出,小林正雄一拳將“小鸚鵡”打倒在地。柳瑛沖過來拉“小鸚鵡”,說“大姐,要走咱們一起走!”

    “小鸚鵡”滿嘴是血,擺擺手說“傻妹妹,還愣,愣著干什麼,躥房越脊,飛簷走壁,快走哇!別管我!”“小鸚鵡”一把推開柳瑛說“快走快走吧!”

    小林正雄把手一擺說“走?那麼容易?連傷我多人,想一走了之?來人,拿下!”小林一發話,眾服務生一起圍過來。柳瑛抄起那把東洋刀一掃,殺出一條血路,扔下東洋刀,飛身跳下窗戶,就在這時,小林正雄順手開槍,“小鸚鵡”一把抱住小林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小林手槍一抖,一槍打在柳瑛的左腿,又一槍打在“小鸚鵡”的太陽穴上,“小鸚鵡”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柳瑛身子落地,又連跑幾步摔倒在地。服務生把柳瑛架回“鴻樓飯莊”。小林正雄迎上前揮手一槍打在柳瑛的胸膛,狠狠地說“把這兩個支那女人扔到城牆外,讓他們拉走!”

    柳瑛被捕,王春寶後悔不迭,痛恨自己沒有堅決阻攔柳瑛同志。

    王春寶回到營地和隊員們商量,大家已無了主意。派通訊員向軍區請示,軍區回答繼續偵查消息,在有可能的情況下,設法搭救柳瑛。一晃過了五天,也沒得到柳瑛的一絲消息。雁翎隊隊員一個個急得冒火,愁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正在這時,水上交通給王春寶送來一封信,拆開一看,卻是自己的妻子“小鸚鵡”從保定府來的家信。突然得到“小鸚鵡”的消息,真是喜出望外,如獲至寶。但又一想,“小鸚鵡”說書唱曲,她即便有大戶請堂會,也不離開京城半步。今日為何來到保定府?再者說,近五年來,不敢書信往來,她如何得知我在這裡?她在信中說定於六月十五日夜在“鴻樓飯莊”見面,而且有朋友相邀?這個朋友是何人?“鴻樓飯莊”是日本人開設的夜總會,她為何在這虎狼之地?王春寶不由拿起那封信,又仔仔細細反復推敲。

    我被“朋友”帶到保定府,如能和你見面,可傾訴久別之情。“朋友”贊揚你在白洋澱一帶威名“遠揚”,希你於六月十五日晚十點在保定府“鴻樓飯莊”二樓相見。“朋友”有約,以武會友,如實不能脫身,可三思,細琢磨你的妻子白雲竹,頓首。公元一九四零年六月初六。

    王春寶見朋友二字都帶引號,最後一句“如實不能脫身,可三思細琢磨”……王春寶已猜到,這個“朋友”不是朋友,而是敵人。最後一句話,非常勉強,這說明妻子有難言之隱。王春寶從而斷定,這個“朋友”就是小鬼子!因事關重大,便將這封信轉到軍區敵工處,敵工處提出建議可派人進府偵查。“鴻樓飯莊”是鬼子的交際場所,這裡布防森嚴,不可輕舉妄動。只可待機行事。進府偵察和進府“會友”要寫一個方案報告。

    按上級指示精神,王春寶向軍區敵工處打了報告,報告很快批復。特別注明狼窩虎穴敢闖,以武會“友”當仁不讓!請清苑抗日武裝在城外組織支援。

    六月十四日,十名武工隊員連夜向保定府進發。王春寶於十五日先去清苑。和清苑抗日武裝大隊聯系好,下午趕到保定府。往年這時節,保定城外是一眼望不見邊的青紗帳。高粱、玉米都長一人高。如今,官道兩旁已無人種莊稼,一片片黃茬地,除了幾株老柳樹,就是死人的墳丘。剛剛埋過死人的墳丘上插著靈幡,在干熱風中搖晃。王春寶一路走一路看,心裡不是滋味

    進了保定府,心裡更加激動。一來可以偵查到柳瑛的消息,二來也能見上分別五年的親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蹚一蹚鬼子的渾水,縱然上當、中圈套也要走一遭。大丈夫只能被人打死,那能被惡人嚇死?

    進了保定城就逛東、西大街。因為在這密密麻麻的商號中有各自獨立的“交通員、”“堡壘戶”。王春寶從“交通員”那裡沒有收到一點關於柳瑛同志的消息。說明小鬼子對此事非常重視,如何應對?只有自己豁出去,到時再隨機應變!決不能讓隨來的隊員作無謂的犧牲。想到此,便在西大街上閒逛。

    滿清入關不久,就在保定府設立了直隸總督,保定府成為京畿重地。從那時起,保定府東、西大街開始繁華起來。隨著京漢鐵路通車、各式學堂的建立、特別是袁世凱政府任命曹錕為直隸督軍。外地學子求學、各省軍閥政客穿梭往來,商家巨賈投資,不遠百裡千裡來到保定。在這種社會環境影響下,保定府的商業有了較大復蘇。東、西大街開始大規模商鋪修繕、修建。大街兩邊立起一幢又一幢兩層商用小樓。旅店、飯館、錢莊、當鋪、藥鋪……寶龍昌的絲綢、凌雲閣的帽子、稻香村的糕點,招徠遠近客人。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小時候,王春寶和父親來保定府都要逛一逛東西大街。都要去“馬號”市場看一場保定老調“下河東”、“太平城”。或聽一段評書或看一出“小把戲”。逛餓了,父親就給買‘“白肉罩火燒”吃。如今,小鬼子占領了保定府,兵慌馬亂,人們盡量呆在家裡不出門。城外四周的百姓也不敢進城。保定府的人少了,東、西大街的商業也便蕭條了起來。

    王春寶在大街上閒逛,想和隊員打個招呼。逛來逛去也沒見隊員。這時街上已經亮起幾盞電燈。店鋪很多,日本貨擺滿櫃台。過去這時節,人們都愛外出納涼、趕夜市,現在誰還敢出門?特別是大姑娘小媳婦,都憋在家裡喂蚊子!街上討飯的人來回走,賣唱的沒幾個人聽,拉洋片的沒人看。賣冰棍那兒,到有幾個鬼子在唆冰棍。蹬三輪、拉洋車的滿街跑……這時,過來幾個日本憲兵,抬腳踢飛賣鮮桃的筐,奼紫鮮桃滾了一地,嚇得人們遠遠跑開!王春寶開始順大街往西走,慢慢走近“紅樓飯莊”。

    “鴻樓飯莊”原本是中國人開的,日本人占領了保定府,認為這個字號很雅,又在總督衙、蓮花池不遠處,便給了仨瓜倆棗錢,強買了“鴻樓飯莊”。

    三層小樓,典雅肅靜。一層為餐飲,能吃山珍海味,滿漢全席,生猛海鮮,日本料理。二樓是待客廳、茶道、棋牌、歌伎廳。所有服務人員都換成日本歌伎。這些歌伎,人人能歌善舞,個個生得水靈俊美,百媚嬌艷。這裡茶道書館經常邀中國名伶演出。三樓都是雅間客房。高級賓客,可以任意逍遙留宿。

    夜裡九點多鍾,王春寶在“鴻樓飯莊”外轉了幾圈,便躲在遠處悄悄觀察進出人員。進出飯莊的人們都是西服革履、階銜較高的日本人,還有偽軍高官、維持會官員、大商號大買賣家。其次便是一般日本大兵。飯莊門口站定四個服務生,個個膀大腰圓,體壯如牛。小林正雄少年習武,崇尚中國武術,所以他的手下,個個都是習武之徒。小林正雄從軍以來素以雅典文質而聞名於軍。他所到之處,不顯露軍威。但他慈眉善目在外,凶殘惡毒於心。他在進攻高莊村時,把抓到的男女村民關進一間屋裡,向屋內投毒瓦斯,一次熏死六十多個中國村民。他雙手沾滿了中國人民的鮮血!

    忽然,從“紅樓飯莊”傳出兩聲沉悶的槍聲。王春寶想,發生了情況?接著,又一聲槍響,過了沒有十分鍾,從裡邊抬出幾個人。其中兩人被裝車推著向東走去。王春寶心裡激憤一定又是無辜的中國人慘遭殺戮。

    看看約定的時間已過,閃出身來就往“鴻樓飯莊”大門走去。門口四人見一個穿破衣爛衫的中國人要闖門進去,一乍胳膊說“喂,你的干什麼?”

    王春寶說“找人!”

    “深更半夜找什麼人?”

    王春寶說“從北平來的老熟人,說今晚十點見面,地點就在‘鴻樓飯莊’!我也找不到哪兒是‘鴻樓飯莊’,所以轉悠了半宿才找到這裡。”

    兩個人一指“鴻樓”兩個字說“你瞎了?”

    王春寶說“你大爺眼看得清,只是斗大字不認半升!”

    “你還挺橫啊,你叫什麼?”

    王春寶說“要問姓名,咱可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春寶便是本人!”

    “什麼?”一聽報出姓名,嚇得這四人刷一聲流了一身汗。乖乖,這可是名貫白洋澱上的八路雁翎隊長啊!他竟敢獨自一人來闖“鴻樓飯莊”!嚇得這四人說話變了調。八只眼睛不敢看王春寶,說“喂!您,您老等著,我馬上,上樓通報!”

    兩個人大氣不敢出地上樓稟報。接著又咚咚地跑下樓說“您,您的朋友正在二樓等您,有請有請!”

    王春寶緊隨二人登登登直奔二樓。上了二樓,一個日本女人點頭哈腰推開房間門,進了這間房,卻不見“小鸚鵡”。正在疑惑中,從屋裡屏風背後閃出一個人來。此人身穿和服,個頭不高,不胖不瘦,年約五旬,白面皮,黑平頭,戴一副金邊眼鏡,上唇留一撮仁丹胡。此人上前一鞠躬,說“閣下可是白洋澱上雁翎隊的隊長?”

    王春寶一見這個日本人,問道“閣下可是憲兵司令小林正雄?”

    小林正雄接口說“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王隊長不愧英雄豪傑,不畏凶險應約而至,本人不勝歡迎!正所謂,‘財色能招英雄所至,聞香品嘗美味佳餚’!”

    王春寶聽了隨口應道“豺狼能招獵人來,妖魔引來降魔道!”

    小林正雄品品味,嘬嘬牙說“對得好,對得好!”

    王春寶一擺手說“咱們廢話少說!我的親人、我的同志在哪裡?”

    小林正雄哈哈一樂說“先不忙說你夫人和你同志之事。我來問你,今日相見,你想如何應付於我?”

    王春寶說“中國有句古語,兵來將擋,水來土堰!”

    小林正雄說“好,好,我愛你是八路軍的一位將才,今日約你,別無他事。只因為咱們是沒有見過面的老相識。一,希望你能識時務,何時來我這裡我舉雙手歡迎。二,咱們都是崇尚武功之人,來個友誼切磋。如你能在這鴻樓飯莊比武全勝,任你來去自由。如不能取勝,你可知下文如何?本司令已給你設想好今後的歸宿。一你只要投奔皇軍,必有重賞!二你不歸順皇軍可以,今後不許再伏擊我人馬,截獲我來往澱上的汽艇汽船。敢說半個不字,你只有來的自由,卻無歸去的權利了。”

    王春寶看著眼前道貌岸然的憲兵司令說“本人也可正式告訴你,你有詭計,我有安排。本人不識時務,打擊任何侵略中國的敵人,是中國人義不容辭的義務。你要挾我親人、抓捕我們的同志、想誘騙我上鉤,今天,本大爺既來之,就想一陪到底!我現在問你,我的親人,我的戰友在哪裡?”

    小林正雄撇著人丹胡嘿嘿一樂,說“想知道小鸚鵡和柳氏小姐的近況嗎?我想現在也許被扔到東門外、喂野狗了吧?先請閣下少安毋躁,悉聽我說。在你上樓之前,我們以武會友,那柳氏小姐是武功蓋世,堪稱一絕。連殺我三名手下,連我次子也沒躲過其毒手。她想趁機而逃,我不得不痛下殺手,此時小鸚鵡,你的夫人,挺身相救。本人不得以……小鸚鵡也死在本司令的手下。實為不得已而為之!為表示大日本帝國的寬容大度,本司令讓手下將這二人的屍體送出城外,讓你們運走。這也體現本司令的人道主義精神!”

    王春寶強忍悲痛大罵小林正雄。

    “你痛心,我也難受。我大兒死在女八路之手,二兒又慘死在女八路刀下……我身為兒父,能不悲痛嗎?”

    王春保一激動,罵道“你兩個兒子死了,死了兩個殘害中國人民的罪人。你兩個兒子死了,你知道悲痛。千千萬萬的中國人被你們殺害,難道中國人就不悲痛嗎?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們的良心都讓狗吃了嗎?”

    小林正雄原形畢露地說“事至如此,咱們廢話少說,你歸順了大日本帝國,我保你官升三級,配給你一位日本女郎。條件優厚,怎麼樣?”

    王春寶大罵道“放你媽的狗屁!誰與你大爺比武,快來送死!”

    小林正雄一擺手,上來一胖一瘦兩個人。胖子說“八路,如想和司令過招,先和我們交手。”

    王春寶蔑視地說“小子,你和本大爺過招,還嫌嫩了點!”

    胖子說“怎麼?你還看不起咱?實話告訴你說,咱六歲習武,練就一身童子功。立過擂,打過擂。在中國,還沒遇見過幾個高手!”

    王春寶撇嘴說“吹大話也不怕砸了腳後跟。既然如此,本大爺陪你二人走幾遭。”

    說完,三人戰在一起。沒出三個回合,左邊胖子被王春寶一記炮拳打倒在地爬著走了。右邊的瘦子打得靈活,出手刁鑽。善用腿功,功法獨到。王春寶猜想,這可能是個高麗人。王春寶當年在北平前門外閒逛,一個高麗人賣大米糖。有一個十來歲的中國小孩沖著高麗人喊了幾句順口溜“高麗人愛吹簫,大米糖上放辣椒,咬一口又甜又辣真難嚼。”高麗人聽了,飛起一腳把小孩踢了個仰八叉。小孩嚇得哇哇大哭。王春寶上前評理,高麗人梗著脖子大喊大叫。王春寶拽住他評理,高麗人突然飛起一腳踢王春寶的胯襠。王春寶用膝蓋一頂,擋住這一狠招。誰知高麗人平地跳起,抬起另一只腳踢他的下頦。王春寶一個空後翻,躲過這招。王春寶一時性起,使用連環腿,上下翻飛,左轉右旋,上踢下踹,橫掃豎劈,沒過三個回合,一腳將這高麗人踢倒在地。王春寶抱起小孩去看病。小孩無大礙,這才放了心。中國有句話不打不相識。王春寶自和這個高麗人交手,後來成了一對好朋友。因為愛好相投,經常在一起切磋武藝。今天和這個瘦子交手,王春寶用連環腳迎招。二人拳對拳腿對腿,打在一起。惹得另外幾個叉著胳膊看打斗。被王春寶打翻在地的那個胖子捂著腰,紅著臉躲在一邊。王春寶想,他們要用車輪戰,等把我累得吐了血,不費吹灰之力來擒我。我要果斷出招,速戰速決。想到此,王春寶故意賣一個破綻,“瘦子”見王春寶閃身側滑,踉踉蹌蹌向後倒退,如閃電一般來一個“飛步跨海”,一個猛沖,雙腳斜刺直砸王春寶上身,王春寶馬上來一個“臥虎翻身”,“瘦子”兩腳砸空,只聽“卡嚓”一聲,地板被砸了一個坑。王春寶一個彈跳,用了一招“狗熊拍人”,身子不偏不斜正砸在平身倒地的瘦子身上。只聽“啊”一聲,“瘦子”口吐鮮血,再也沒有爬起來。

    這一胖一瘦是小林正雄在鴻樓飯莊的頂級高手。見二人一死一傷,小林正雄撕開了儒雅的面紗,脫去和服,赤身露體抄起小兒子那把戰刀,殺向王春寶。日本軍刀用特殊鋼材制造,光沾鋼淬火要經過十幾道工序。這種刀刀身薄,剛柔相濟,刀刃極其鋒利。這種刀身長三尺五寸,雙手握刀。戰斗時,橫掃、豎劈、直刺、斜砍,刀法千變萬化,王春寶不敢大意。小林正雄此時已殺紅了眼,他要用這把刀殺死這個雁翎隊長,來祭奠死去的兒子。雖然他自恃有一身功夫,但已到知天命的年齡,武功力氣已不再是當年了。

    小林正雄一八九零年生於北平。其父是日本駐大清國特派公使。小林生下來,第一個保姆是中國人。他上私塾,第一個啟蒙教師是中國人。他六歲習武,他的武術教師還是中國人。他十五歲被父親送回日本上中學、上軍校。一九二二年攜妻帶子來到中國滿洲,從事諜報工作。自那時便開始了軍旅生涯。盧溝橋事變時他已是關東軍大佐。

    小林正雄更是個中國通,連中國的武術派別他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他知道王春寶是典型的武當派,武當派出手干練而溫柔。既能在瞬間爆發,又能以四兩撥動千斤。招法巧又巧,技能妙又妙。那深厚功法纏綿,白手奪槍、空手取刀,那是武當派纏綿拿手技法招數。小林正雄使用日本戰刀,時時用日本戰術,間或夾雜中國功夫的技法。任他砍、撩、劈、掃、刺,刀刀見真招,但刀鋒之下都傷不到這個八路雁翎隊長的半根汗毛。

    此時,小林正雄的刀法見慢,身上出汗,自己感到如繼續下去,這把戰刀勢被雁翎隊長奪走,那時自己生命攸關,想到此,暗中取槍。但是,腰上已沒有手槍,早放在窗旁的圓桌上。王春寶見小林正雄向手槍方向靠近,就知其意。趁機用“靠背貼”招法,一下子將這把戰刀奪過來。小林正雄松手扔刀,一個“猿猴摘果”跳到圓桌上,彎腰抄起手槍向王春寶一甩,槍響了。王春寶用戰刀一檔,子彈打在刀上。王春寶順勢把刀扔過去,直奔小林正雄的胸口。王春寶趁機跳出窗口,跳在一個老槐樹杈上。又一跳,直接飛到對面的房頂上,王春寶沿房脊飛跑,一連跑過五個房脊,這才跳下來,沿街道往東走。

    王春寶扔出那把刀,正沖小林正雄胸口,他急忙閃身,戰刀直扎在牆上,嚇出一身冷汗。手下要去追趕,小林正雄一擺手說“窮寇不可追,讓他去吧!”

    此時已是半夜時分,王春寶沒有看見那四個隊員。其實四個隊員一直在“鴻樓飯莊”四周觀察動靜。十點多鍾見有幾個日本人抬出兩具屍體,一直送到東關外。四人悄悄跟在後面。幾個日本人將兩具屍體扔在護城河外,扭身跑回城裡。

    這四個隊員怕有埋伏,在城外仔細觀察,沒有發現鬼子。這才走近兩具屍體,發現是柳瑛和一具不認識的女屍,四人大驚失色。在城外等候接應的隊員、還有清苑大隊隊員們都趕來了,聽說是自己戰友,馬上趕來一輛馬車,連夜將兩具屍體拉回新安。

    王春寶雖已逃出險境,但他擔心四名隊員的安危,此時城門已關。要留在城內,明日鬼子肯定滿城搜捕,連夜出城,只有越牆而過。王春寶來到東城門,跳進一個四合院,解下兩丈許晾衣繩,纏在腰裡,繞過崗樓,飛身跳上城門樓,在城垛上拴好繩索,拉住繩索順牆而下。城牆高三丈三尺,在離地面兩丈許,手一松輕輕一跳,落在地上。正是盛夏,護城河水不深不淺,蹚過河上了岸。順官道往東走,剛走一裡,接應他的隊員圍上來說“隊長,柳瑛同志已經犧牲,還有一位女士,我們不認識,也讓咱們人拉走了。”

    王春寶說“我都知道了,啥也別說了。”

    ……

    雁翎隊指導員丁少良把柳瑛四人的英雄事跡細說了一遍,孫運達這個剛強的硬漢子聽後淒然淚下。他說請帶我去她們的墳前讓我看看她們吧!”

    離澱中島還有一裡遠時,一條條小船分散開來隱蔽到蘆葦塘、荷花池、菱角溝擔任警戒。雁翎隊指導員丁少良陪同孫運達在澱中島下船。小島四周是蘆葦層,小島雖只有巴掌大,卻是雁翎隊的大本營。這裡有草庵,窩棚,可以臨時吃、住。現在,小島上立了三座墳塋,墳上還插著靈幡。一座是春妮的,一座是柳瑛的,一座是“小鸚鵡”的。孫運達一上岸,就見一個漢子在墳頭燒紙、上祭品。再看那漢子,兩眼哭得如紅葡萄珠,聲音嘶啞。一時說不出話來。雁翎隊指導員丁少良說“春寶同志,這位來客就是孫運來的弟弟、柳瑛同志的愛人,人稱俠神的孫運達同志!”

    王春寶聽後,連爬帶跑,抱住孫運達就哇哇大哭“我早聽軍區首長念叨英雄俠客,今日得以謀面,使我三生有幸!但我自愧呀!你哥、你嫂、你愛人,都是我們的生死戰友。特別是你嫂和你愛人,更是我們朝夕相處的戰友,你嫂是我們澱上的老交通,雁翎隊員,機智勇敢,誰不稱贊?你愛人是雁翎隊的副隊長,她們都是巾幗不讓須眉的女中豪傑!就因為我們情報有誤,我指揮有錯,另外我沒有堅持原則,……才造成這麼大的損失,我有罪呀!”

    孫運達拉住王春寶的手說“革命就會有犧牲,不能錯怪你。這也說明敵人的狡猾、殘忍!我們只有提高革命警惕,提高戰斗水平,吸取經驗教訓!……”

    二人跪在三座墳頭前邊,孫運達說“我愧對柳家。自我二人成親,在一起不過月余,老岳父處處幫助我們,令我永遠感恩不盡。在革命斗爭激烈的今天,她們大義凜然,挺身抗日,不怕威逼,不怕利誘,堅貞不屈。這三位女人都是我心中的英雄。我永遠學習的榜樣!……

    柳瑛生於光緒三十四年五月二十六日(公元一九零八年),一九四零年犧牲,時年三十二歲。

    春妮(原名趙瑜蘭)生於光緒三十三年五月初八(公元一九零七年),一九四零年犧牲。時年三十三歲。

    白雲竹(藝名小鸚鵡)生於光緒三十一年五月十八日(公元一九零五年)一九四零年犧牲,終年三十五歲。

    就在這時,一只小船停到島邊。船上坐的是軍區敵工處干事,還有一位老婦人摟著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干事一見孫運達,馬上舉手敬禮,說“老團長,你可來了。”二人擁抱在一起。顧不上敘說往事,干事說“老團長,這位大娘是咱們的堡壘戶,這個小孩就是孫運來、春妮同志的女兒,你的親侄女孫曉琬。”

    孫運達急忙抱住哥嫂的骨血,說“叔叔來看你媽媽、看你來啦!”

    曉琬抱住孫運達哭著說“媽媽被鬼子打死了,我要嬸嬸,她為什麼不來接我呀?”

    在場的人一聽曉琬的哭嚎,不由得個個抽泣。孫運達給曉琬抹著淚說“嬸嬸不來接你,叔叔來接你,好嗎?”

    曉琬說“叔叔,你不在白洋澱打鬼子,你怎麼接我呀?”

    孫運達咬咬牙說“好,叔叔今日不能接你,過些日子再來接你。行嗎?”

    曉琬點點頭說“好吧,我等叔叔接我!”

    孫運達說“曉琬乖,先在奶奶家,等一段時間,叔叔再來接你。”說到這裡,孫運達的淚水撲簌簌地流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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