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人傑 正文 第二章 忍痛送子
    雞叫頭遍,周顯亮把馬車趕到家門口,周玉聽見鞭聲急忙開門,李明珍用毛巾被包住大壯上了車。嬸嬸從屋裡追出來「把這個包帶上,這裡有酸棗面,路上餓了填口吃。」又跑到李明珍跟前,隔著毛巾被摸摸大壯,大壯已退燒了,正在安靜地睡覺。「明珍吶,辦好你爹的後事要立馬回來,嬸在家一天聽不到大壯的哭叫,白天心裡就空拉拉的,晚上合不上眼。嬸想你們娘倆呀!……」說罷,抄起衣角抹抹眼睛,擺擺手說「走吧。」

    周顯亮一聽老伴下達了「命令」,甩了個鞭花,一聲「駕」,駕轅馬拱著脖子向前衝。出了皇台公社,馬車一路下坡,越跑越快。進了順城城區,環衛工已扛起掃帚下班了。趕到火車站,買票的旅客已排成長串。

    周玉跳下馬車,去售票處排隊買票。大壯還在毛巾被裡睡覺。周玉買完票時,離火車進站還有半個小時,周玉對李明珍說「一路看好錢、票,注意安全,看好大壯。我不能送你們娘倆上火車了,我要回校開會呢。」周玉跳上馬車走了。檢票口開始放行。

    李明珍右手抱著大壯左肩揹著包進了火車站。馬上在站台售貨亭前排隊,憑當日火車票買了兩個大燒餅,心裡很高興。因為這兩個大燒餅再加上自己在家蒸熟的紅薯,這一路娘倆的吃喝就夠了。上了火車大壯還在睡覺。快到下一站,火車頭「哞」一聲響,把大壯驚醒了。他睜著兩隻大眼向外看,擺著小手哇哇呀呀地叫,叫累了,就要東西吃,李明珍掰塊燒餅讓他啃,吃完了燒餅又一頭扎進媽媽懷裡,叼住媽媽的奶頭大口地嘬。

    李明珍一夜沒合眼,火車的光當光當聲就如同催眠曲,催得她昏昏欲睡。上下眼皮一合就睡了一覺。她夢見媽媽,媽媽從兜裡掏出花生米,一粒一粒遞給她吃。又夢見爸爸,爸爸坐在羅圈椅上抱著她,給她講故事。還夢見爸爸教她和妹妹彈鋼琴。……李明珍被大壯嘬疼奶頭從夢中疼醒了。過去的往事又如煙雲一樣在眼前閃過。因為兄妹三人自小在英國人開辦的教會學校上學,所以都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在李明珍心目中,爸爸媽媽永遠是慈祥而偉大的兩位老人。哥哥十六歲考上了國民黨的士官學校,畢業後就在國民黨軍中服役。去台灣前夕,父親和哥哥大吵一架,李明珍第一次看到父親那張激怒的面孔。後來哥哥不辭而別,父親把那架鋼琴砸爛了。那年秋,李明珍考進北洋大學機械製造專業,立志當一名機械工程師。

    一九五零年秋,志願軍徵召英語翻譯,李明珍積極應徵,母親尋死覓活不同意,一怕荒廢了大學學業,二怕槍炮不長眼,女兒回不來……。還是父親心雄大度,他說「翻譯也是戰鬥。時下,懂外語的人不多,精通英語的更少,咱們明珍自小會英語。常言說得好,好鋼用在刀刃上!現在正是用武之時。再者說,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有什麼理由不讓明珍去呢!」媽媽默許了。李明珍和戰友們在瀋陽集訓了一個多月就跨過鴨綠江。在江南岸一個群山環抱的小村莊。小村莊裡設立一個戰俘營。戰俘營裡是被我軍俘虜的數百名聯合國軍人。這裡不是兵戎相見、炮火連天的戰場,是用革命**和語言交流的戰場。通過語言交流,溝通雙方思想、意願,從而爭取他們、戰勝他們。在朝鮮工作戰鬥了三年,李明珍在這裡經受了風和雨、血和火的嚴酷考驗。

    一九五三年秋,志願軍戰俘營圓滿完成了歷史使命、譯員陸續歸國。譯員歸國後大部安排了適當的工作。只有李明珍的工作暫時無法落實。這時,總參下了一個文件,從回國的部隊中,調選一批人員進大學深造。培養一批俄語翻譯人才,這是當時最時髦的語種。還特別提出,培養一批雙語種人才,將來在部隊當教官。……

    火車又一次剎車。大壯已從她懷中爬上了座位中間的小台桌上,李明珍嚇了一跳,急忙抓住大壯。大壯在小台桌上,用手指點著窗外咿咿呀呀地亂叫。李明珍想把他抱過來,他卻跳起了高高,跳完又咯咯大笑。這一鬧,逗得鄰座的旅客都哈哈大笑。鄰座旅客告訴李明珍,在她昏睡時,大壯就一直坐在小桌上,和不認識人哼哈說話。當然,誰也不懂他說什麼。開始害怕他摔下來,就扶他。誰知他根本就不往桌下爬。大伙都說這孩子雖不會說話,但卻是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聰明著呢!李明珍聽別人誇大壯,心裡甜如蜜。

    這趟火車是從邯鄲發往天津的普快,下午五點一刻,火車正點到達天津車站。

    李明珍走出車站,感到家鄉的春風撲面而來,再一聽,遍地都是天津腔,從心裡感到無比親切。李明珍家已從原來的獨院搬到八里台附近。出了火車站,還要趕到去八里台的公共汽車。她想「幾年沒回家了,妹妹也不知我今天來。我也沒什麼可帶的,買點什麼給妹妹呢?買穿的,憑票!買使用的,還是憑票!對,買點吃的才是正宗。」想罷,從兜裡掏出二斤糧票。聽說花六兩糧票、六塊錢就能買一斤點心。於是,花一斤二兩糧票,十二塊錢買了一斤桃酥,一斤酥皮脆。提著點心,揹上包,抱著大壯走出店門。剛剛走出幾丈遠,大壯吭吭哧哧地叫喚,李明珍一聽,知道大壯要撒尿。她放下包包,擱下點心,架起大壯,大壯嘩嘩撒了一泡尿。尿完了,李明珍抱起大壯,去提兩包點心。誰知兩包點心,只剩一包了。定睛一看,一個蓬頭垢面,搖搖晃晃的精瘦漢子,正撕著點心包狼吞虎嚥。李明珍抱起大壯去追那漢子,那漢子卻向點心上呸呸呸吐唾沫。李明珍一看這點心是不能要了,回身再去提那包,包也不見了。只剩下那包點心。李明珍眼前一黑,不由癱坐在地上。包裡還有八十多塊錢、十斤糧票、大壯換洗的小衣服和吃的東西。這八十多塊錢丟了,如天塌下來一般。

    自打李明珍抱著大壯、提著點心走出食品店,就引起一老一少兩個人注意。而後來發生的一切,二人看得清清楚楚。當那個搶點心吃的黃皮漢子正在狼吞虎嚥時,老者一看,沒理他。後來那個小青年提走了包,老者就對身旁那個青年人說「快追回來,不可下死手!」

    青年人應答一聲,飛也似地跑上前,一個「蒼鷹展翅」,躥到搶包小青年的面前。小青年「媽呀」一聲癱坐在地上。這個青年走上前,輕輕提起偷包的青年說「走,把提包還給人家!」

    偷包的小青年嚇得渾身打哆嗦。偷包的小青年只有十六七歲,穿著破衣爛襪,腳上那雙鞋早已前頂後裂。被拉到李明珍面前說「大姨,我太餓了,我看見包裡有吃食,所以趁機就偷了你的包,我錯了」

    李明珍看了看小青年,說「那包裡有吃的,可還有別的東西,你要真拿走我的包,那不吭了我嗎?好吧,你把包還給我,我把吃的送給你!」

    小青年點頭如同雞吃米,說「謝謝大姨,謝謝大姨。」他拿著李明珍給他的紅薯大口大口地吃,一下子噎得他喘不過氣來。一邊吃一邊說「真好吃,太好吃了,這白薯就像栗子仁,干、甜,我、我從來沒吃過這樣的好白薯!」

    老者走過來說「小伙子,你應該謝謝人家,這是人家一天的口糧啊!」

    小青年吃了兩塊紅薯,有了力氣,說「我可不是想偷你包,只因為我太餓了!大姨您是好心人,我給您鞠躬了。」

    李明珍擺擺手說「好了好了,可別謝了。我應該謝謝剛才幫我的那個小伙子!」一轉身,見那老者。

    老者看了一眼李明珍懷中的孩子,又一把拉住拿包的小青年說「小伙子,我知道你肚子餓,那也不要拿人家東西。我這裡給你五塊錢,三斤糧票,回家去吧!」

    小青年拿著錢和糧票,跪在地上說「我今天可碰上恩人了,我干了壞事,沒把我交派出所,還給我吃的、花的,太謝謝你們了。」

    老者拉起小青年說「快回家吧,家裡人正惦記你呢!」小青年一步一回頭抹著眼淚走了。

    李明珍眼見自己的包失而復得,對這一老一少萬分感謝。她說「今日事多虧二位相助,謝謝二位!」

    那老者說「舉手之勞,不成謝意!只是今日能見施主,也是我們前世有緣!」

    李明珍一聽,心中不悅,說「感謝二位相助,無法涉及其它!」

    老者上前打個問訊道「施主不要誤解!」

    李明珍這才認真打量二人。這一老一少可不一般。這老者年約五旬,個頭不高,不胖不瘦,身板挺直,行動利索,兩眼發著亮光,炯炯有神。那少者年不過二十,長得濃眉大眼,皮膚白皙。二人頭戴無沿氈帽,上身穿毛蘭土布對襟襻扣裌襖,下身穿土布青色薄棉褲,扎藍色緊腿幫帶,腳穿白布襪,雙鼻樑灑鞋。李明珍一看,這二人有功夫,而且是和尚。便說「二位師傅,肯助人為樂,還有什麼要求麼?」

    老者說「我二人乃是忠君山「忠君寺」出家僧人,只因奉師命尋找一周姓小兒。如施主方便,可取僻靜處詳談。」

    李明珍心細、膽大,心想這老和尚怎麼知道大壯姓周?兩位和尚想幹什麼?咱還是聽聽,到哪裡也不用怕,說「願聽師傅教誨,隨師傅指定地點。」

    老和尚用手一指,說「過了這條街,去那邊胡同口即可。」

    李明珍抱著大壯,小和尚拎著包,老和尚提著那一斤點心,走到一胡同口。

    老僧說「施主不要誤解,只是對你懷中小兒有緣分。」

    李明珍說「咱們是素昧平生,從不相識,和這孩子有什麼緣分?難道想收我這孩子去當和尚?」

    老和尚說「人世複雜,內外關係,恐難一時得知。我師尊托給我一夢,指夢中小兒身體有恙,只有相救,才能躲過一劫!」

    李明珍說「人吃五穀雜糧,那家小兒不得病?難道都得去當和尚?」

    老和尚說「常言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只有你家小兒才有緣分,但請施主放心,你家小兒決不會當和尚,而要當俗家弟子。」

    李明珍從小讀古文詩書,知道俗家弟子的稱謂。李明珍說「說我家小兒有恙,我正想知道有什麼恙?」老和尚口念「阿彌陀佛」說「小施主自打呱呱墜地之時,他就有內在病疾。在施主懷胎之時,也正是施主受難之日,你內在精氣不足,自然影響小兒發育。當時施主血氣傷身,必然殃及小兒。這小兒不滿足歲,但與同齡小兒相比,身材瘦小,多病多難,三天發燒,兩天吃藥,仍不知病因。其實很簡單,只因施主受難,殃及小兒,後施主奶水不足,小兒無法吸吮母體乳汁,致使體無抗病之力,高燒、腹瀉,反覆發作。常此下去,必傷及五臟六腑……釀成後果,不堪設想。」

    李明珍一聽,心生奇怪,這老和尚如何能算命?又能診醫?而且說得頭頭是道,句句在理?李明珍說「師傅說得對,但事已至此,還有無挽救之法呢?」

    老和尚雙手合一,道「惟有將小兒由本僧撫養,一可徹底治癒小兒病疾,二可教他學文習武,終**才!」李明珍說「說一千道一萬,還是想讓我兒當和尚?」

    老和尚說「施主莫急,聽老僧細說,今年二月二十日夜,老僧坐禪,在昏夢中見到師尊。師尊托囑,命我去津衛接一小兒。在夢中師尊念了幾句詩白,至今我還悠然記憶,我背給你聽『剛烈才女文辭銳,話真語切被發配。懷兒傷身變拖累,周姓小兒不足歲。缺食少藥身遭罪,小兒上山入寺內。傳功授業喜成對,二十八年後再相會』。」

    老和尚念罷詩白,問李明珍「請問施主,可聽明含義?」

    李明珍說「師傅所念詩白,我已聽明白。只有一處不清楚。二十八年後再相會所指何意?」老和尚笑瞇瞇地說「這就是說,小兒做俗家弟子,三十虛歲時,讓他去認祖歸宗。」

    李明珍一直在琢磨老和尚所誦詩白,在這八句裡,既有預測,也有實情。眼前這位老和尚慈眉善目,不像是騙人的和尚,一定是武功蓋世、人品極佳的老方丈。大壯如跟這老和尚去,一定能學文習武,長成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才。李明珍從內心打消了顧慮,但有些事還要細琢磨、細探究竟。李明珍問道「老師傅方纔所念詩白,我認為所述符合事實,但不知師傅如何得知?」老和尚口念阿彌陀佛,說「我師尊佛法無邊。所言、所斷、所測準確無誤。上誦詩白,即我師尊所言。師尊遠在五台。可透身說法,對面測吉凶,百言百中。」老和尚所說師尊便是五台山善仁大師。李明珍說「我兒上山學文習武,二十八年肯定能回到我身邊?」老和尚說「出家人不打狂語。二十八年後,交給你一個壯小伙子就是!」李明珍聽了心裡高興,但還是不放心。老和尚看出李明珍的心事,便說「施主儘管放心。我忠君山景雲寺四周群山。山地、坡地合百餘畝,這是我寺建寺以來自有田畝。我寺有僧人二十二名,一天中一個時辰耕田勞作、兩個時辰打坐誦經,另有兩個時辰學文習武。每年春種秋收,一年收穫足夠本寺三年生活。另有果木售賣,所賺足夠花銷。所以,本寺僧人從不外出化緣。請施主放心,小兒入寺生活給養足夠,添丁增口,只是一樁小事。」

    李明珍聽後,把一顆懸著的心放進肚裡。老和尚低頭垂眉說「眼下施主又快添喜,此兒在你手恐又遭苦難,希望施主盡快痛下決斷。」

    李明珍聽了,又是一驚,連自己有身孕都知道,老和尚卻一看便知。此時,李明珍連自己也認為應該現在就把大壯交給他。可又一想,此事不可大意,還是得穩一穩,便說「看來師傅非要領走我的兒子?」

    老和尚說「老僧不便細說,你家庭有變故就在當前,所以這小兒我必須領走!」

    老和尚說話從來是暗語不明說,讓你細品味。聽說家庭有變故,明珍心裡不由一緊,能有什麼變故呢?想了想,也想不出所以然。莫非老和尚為要大壯設的圈套?便說「你說這話是逼我把兒子交給你?」

    老和尚一笑說「出家人不會做損人事。遇事你要靜心就行了。要不要把小兒交給我,我說了不算,天說才認可。」

    李明珍聽罷,一咬牙,一跺腳,說「好,我認可了。我倒要看看,您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我就把孩子交給你——但是今天不能辦!」

    老和尚笑著說「不急不急,等施主處理完你家父之事後,再商議不遲。」

    李明珍心裡又是一驚。心想,遇到神仙了,這老和尚把我們家的事都算到了。李明珍心急,就問道「師傅您如何知道我這次回家處理父事?」

    老和尚慢條斯理地說「施主臉上眉宇間,都寫得明明白白,老僧如何不知?急,則眉顯;喪,則目凶。信則有,細則清。……」

    李明珍說「奇怪了,別人怎麼看不出來呢?」

    老和尚說「凡夫沒學經,來去看人空。望施主快回家吧!」

    看看天色已晚,李明珍急忙和兩位和尚告別。師徒二人送李明珍上了公共汽車後約定,兩天後,還在這裡相會。

    李明珍抱著大壯下了公共汽車,走進寧園胡同,心裡激動。原來在小白樓住,後來北洋大學和另外兩所大學並校,李明珍家就搬到八里台。三年多沒回家,看看四周,這兒沒有變化。還是老面孔,所以不用費勁就找到家。兩排平房圍成的大雜院,李明珍家在後排中間平房。這時,戶戶房頂都冒著炊煙,家家窗戶都亮起了燈。大雜院還有幾盞照明燈。李明珍走到後排中間。過去回家,總要站在門口,嬌滴滴地先喊一聲媽,如今媽已去了冥冥世界,再也看不見了。心裡難受,鼻子發酸,流下熱淚。屋裡亮著燈,房頂上冒著煙,肯定妹妹在家,馬上敲門。

    屋裡問「那位?」

    李明珍在門外答「是你姐姐!」

    只聽屋裡一陣忙亂,接著開了門。妹妹李明珠一腳在門裡,一腳伸出門外,在燈下看了半天,李明珍也大眼瞪小眼看著妹妹。在李明珠眼裡,姐姐身材苗條,一頭烏黑的頭髮,一雙杏仁大眼,一張白裡透紅的鴨蛋臉,朝氣蓬勃的大學生、女志願軍翻譯!靚麗而剛毅、大氣而不嬌滴!現如今,站在李明珠面前的婦女,一雙大眼不再光亮,眼角已出現魚尾紋。一頭黑髮已被攏到腦後梳一個牛糞鬈,鬢角還梳一綹鬢髮。粉嘟嘟的臉已變得黃中透青,肩上揹著背包,懷裡抱著一個孩子。上身穿一件斜對襟襻扣青布裌襖,下身穿一條黑燈芯絨褲,腳上蹬一雙攀帶尖口布鞋。這是我姐姐?

    在李明珍眼裡,妹妹李明珠長得更俊氣。和她一般的高矮,黑髮梳兩根小辮,圓臉尖額,柳眉鳳眼,一笑兩腮邊一對淺酒窩。她不用打扮,她穿什麼都好看。如今,她已二十七歲,應該是風華正茂之時,站在面前的李明珠,臉無光澤,兩眼無神,好像在病態。這姐倆相互對視了足足有兩分鐘。姐兒倆終於相擁在一起,嗚嗚地哭了。這一哭不要緊,大壯也哭了,姐倆這才相擁著走進屋裡。

    三間平房分左右各一間臥室,中間是飯廳,也是客廳。牆上還掛著一家四口「全家福」。全家福前擺著一張檀木四角方桌,方桌一溜邊都是鏤刻的荷花瓣兒。方桌兩邊擺著兩張羅圈椅。父親下班回家,坐在羅圈椅子上喝茶或者和來訪客人聊天、討論學術。這些擺設還是三年前的樣子。李明珍看看四周,思緒萬千,淚水不斷地流淌。李明珠抱著大壯又親又逗。一看姐姐哭了,她也哭。索性放下大壯,姐倆抱在一起哭。哭完了,又抱大壯玩兒,逗大壯樂。因為姐倆哭,不能大聲哭,太擾民,小聲哭又太憋氣。所以姐倆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大壯見二人哭,晃著小手啊啊地叫,李明珠一見大壯那樣子,又破涕為笑。姐倆這才說起父親去世之事。

    去年十月一日放假,李明珠坐車去農場,當時父親精神也很好,身體也不錯。父親告訴他,再過兩個月就可以回家、返校。當時李明珠很高興。元旦前兩天,李明珠以為父親可以回家了,就高高興興去農場接父親回家。誰知管理人員告訴她父親已於十一月五日暴病去世。什麼病?不知道,只知是急病,說不行就沒有了呼吸。如晴天劈靂,李明珠癱坐在地上。醒過神來她問管理人員為什麼不送醫院?為什麼不等候家屬到來?管理人員說,二天上午通知家屬,沒找到家門。讓學校通知家屬,學校沒通知。所以喪事就由農場處理。李明珠問,給沒給我姐打電報?管理人員說,當時從父親衣服兜裡找出一封信,是你在一年前寫給父親的信,就按信上地址打了電報,結果沒有回音。李明珠說「我一連給你發了兩封電報,那個學校都以「查無此人」給退回。我以為你不認父親了,我開始恨你。我還發誓,永遠不認你這個姐姐!我去父親墳頭燒了紙便回來了。」

    「提起這件事,我那氣就不打一處來。我受處理,連我的電報都受岐視!哪裡還有人情味?見我們這樣的人,就如同見了瘟神,我們是惹誰了,害誰了?老天為嘛這麼不公平?」姐兒倆邊說邊哭,恨不得把這幾年的酸楚、苦水一下子哭出來、倒出來。這時大壯不哭不鬧,被攬在姨媽的懷裡,瞪著大眼睛看看媽媽,再看看抱著他的姨媽。二人哭累了,這才想起來還沒喂大壯吃飯。李明珍掀開飯鍋,盛了一碗玉米麵糊糊用勺喂大壯。大壯一連吃了兩碗後,這時上眼皮開始壓下眼皮。李明珍一看,急忙給大壯鋪褥子讓他睡覺。姐倆也趕緊吃了兩碗玉米「面粥」,燒了開水,洗漱完畢,這才上床休息。

    其實姐兒倆誰也沒有睏意,東扯葫蘆西扯瓢,說了半宿知心話。李明珍想起了在火車站發生的事,把這件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姐呀,該不是想騙咱大壯去當和尚?」

    「和尚說,二十八年後讓大壯還回來。」

    「姐呀,那不是糊弄人嗎?你相信?鬼才信!」

    「我是不相信,可我又疑惑。」

    李明珠沉思會兒說「我也疑惑。那和尚為嘛要個小孩兒?這添丁增口不是加重負擔嗎?」

    李明珍說「當時我也問這個事,可和尚說,他們寺四周是山,有田有坡有百十多畝地,二十多個徒弟耕種收穫,每年的收成可夠他們生活三年,說還有山貨變賣,所以他們寺僧從不去外地化緣。……」

    「京東是有一個名山叫忠君山,還有一個寺,咱這鄰居有人去過。這麼說,這和尚確實想行善?」

    「這和尚還會算命,還會行醫,他還把師傅托夢所念詩白背給我聽,我一聽,說得還真對,所以,我,我也就同意了。」

    李明珠急了說「姐呀,你狠心把大壯送給和尚?」

    李明珍說「我現在面臨很多困難。第一,這大壯經常有病,身體弱。第二,再有兩個多月我又要坐月子。這些困難逼得我只能這麼辦!」

    李明珠低頭沉思,說「我也相信,世上好人多,我相信老和尚不會做傷天害理之事。也許這是貴人在幫你,這是天意吧?」

    「妹呀,你給姐姐拿個主意,我該不該把大壯送給那位和尚?」

    李明珠莞爾一笑說「我同意頂嘛用?大主意還不是你們拿?」

    「你不反對就等於同意了?」

    「那是姐姐的理解。剛才說你懷老二已經六七個月了,我這當醫生的怎麼沒看出來?」

    「大壯出生後就沒好好吃過一口奶,兩個月後突然斷了奶,後來去皇台公社衛生院一檢查,嘿!說懷孕了。開始我也不相信,因為自打生下大壯,例假就沒來,也沒鬧過胃口,怎麼就懷孕了呢?我也納悶,到現在還真懷了。至今七個月,還沒顯身。你不信,你聽聽胎音,……」

    李明珠把耳朵貼在姐姐的肚皮上,這一聽,還真有胎音,那胎音還真大真響。「這不是瞎說吧?」

    「那我怎麼沒看出來呢?」

    李明珍笑得自豪「你沒聽說過美國有一種高空偵察機,叫隱形偵察機。我這叫隱形懷孕!」李明珍說完,自己把自己逗笑了。李明珠聽了笑得喘不過氣來。笑過後,李明珍才想起大壯,一摸大壯的前額,被燙得縮回了手,說「大壯又高燒了!」

    「不怕,咱家有退燒藥。」

    姐倆又爬起身,斟水的斟水,取藥的取藥。用勺灌了藥,大壯又哭又鬧,翻身睡著了。姐倆又繼續聊天。聽聽掛鐘敲響兩下,李明珍這才感到一天勞累疲乏,摟著大壯睡著了。李明珠翻來覆去一陣子才合上雙眼。

    看天色擦亮,李明珠悄悄穿好衣服去外屋點火做飯。然後去街上排隊買油條。送回家時姐姐已醒了。

    「姐,你和大壯先吃飯,我去醫院請一天假,一會兒就回來。」說罷蹬自行車走了。

    李明珍刷牙洗臉,再把大壯搖醒穿上衣服。早飯是玉米面粥,炸油條。

    李明珍已多年沒吃過天津的炸油條了,大壯更沒見過。李明珍嚼一口油條,喂一口大壯,大壯就像沒出窩的小家雀一樣,伸著脖,張著小嘴等媽媽喂。娘兒倆吃完了飯,李明珠也回來了。

    姐兒倆去南郊祭奠父親。

    姐兒倆到達東北角上了去南郊的班車。李明珠抱著大壯,把臉貼在大壯頭上,大壯沒有發燒。說「姐,你說昨晚我看你那樣,半天沒認出來,你猜我當時想的什麼?」

    「還不把我當成要飯的花子了?」

    「當時我想,這哪是我姐呀,我姐能是這個樣子嗎?」

    李明珍兩隻大眼噙著淚水。「當地社員都這麼穿戴,我也入鄉隨俗嗎!」

    李明珠終於忍不住流下淚水,說「你遭那大罪,為嘛不來封信告訴我呀?我給你去信,都沒見回音。當時我就懵了,我的姐姐怎麼了?難道有了不測?後來我一想,也許調了地方,可那你也應該給我來封信哪!我想去找你,可,我也沒時間,更沒出過遠門,你知道,我在夢中哭醒了無數次,我不能沒有姐姐你呀!」

    李明珍說「當時我並不在乎如何處理我。因為我知道,我沒犯法。但是這件事好說不好聽,我怕連累你,更怕讓你傷心。我咬著牙沒給你寫信,我心裡難受哇!人的一生雖說只有六七十年,但是不容易呀!人活在世總要遇多種磨難、困苦,只要堅強就能渡過難關。我總是這麼想。」

    李明珠一邊擦眼淚一邊點頭,說「姐,你可受苦了,我心裡難受!」

    「只要有堅定的信心,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眼下,你也二十六七了,該考慮自己的事了。當然,我清楚,咱家這種情況,是令人生畏的。不知你有沒有心意人?告訴姐呀!」

    「姐呀,像咱們這樣家庭的人,出身好的不敢接近咱們,條件孬的咱們又看不上人家。高不成低不就唄,你想我能有心上人嗎?我也想好了,獨身光桿一人也不錯,這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大門一鎖,獨身一個!〞李明珍歎了口氣說「這事不是你我之過,也不只你我二人。哎,單身可不是事,總要成雙才是家。」

    姐倆在汽車上小聲說貼心話,李明珍發現大壯在懷裡不動彈,一摸大壯額頭,說「又發燒了。」

    李明珠說「呀!我忘了帶退燒藥了。」

    李明珍說「我兜裡有藥,可是沒有開水呀。好,等下了車再找水給她灌藥吧。這裡離站點還有多遠?」李明珠看了看前方,說「你看,那片大水就是北大港,繞過北大港就是咱下車點。再堅持會兒吧。」

    汽車很快繞過北大港,姐倆抱著大壯下了車。泛白的鹼土地上長滿了剛出芽的蘆葦,刮著大南風,一股股沙塵迎面撲來。「這裡離大蘇莊還有多遠?」

    「我下車得走半個小時。」

    單人走都吃力,再抱著孩子就更困難了。姐兒倆正頂風向前走,一個人騎自行車過來,因為是順風,騎得飛快。這輛車和李明珠擦肩而過,車把把李明珠碰個趔趄。李明珠扭身看騎車人,那騎車人一腳叉地,說「對不起,我車騎得太快了。」

    李明珠抬頭一看,說「呂主任?」

    原來這個騎車人正是農場的副主任、為李明珍父親去世忙前跑後的呂志安。李明珍聽說是農場的領導,扭過頭一看,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這個人個頭挺高,一張白淨子臉,眉眼長得和周玉差不多。身穿一套退色的中山裝,腳穿一雙三接頭舊皮鞋。騎一輛舊飛鴿自行車,車把上掛一個人造革提兜。

    李明珠說「呂主任幹嘛去?」

    呂志安說「我去小站買點日用品。」說罷,用眼看了看李明珍說「對,剛過清明節,二位是來掃墓的吧?李明珠點點頭說「正是,我姐也從外地趕回來,可有件事請您幫忙。是這樣,我姐的孩子發燒,吃藥有水,你能不能幫一把。」

    沒等李明珠說完,呂志安說「我知道了,快讓娘兒倆上車,我馱娘兒倆回農場,快上吧!」呂志安調轉自行車,李明珠扶著姐姐和大壯上了自行車後座。呂志安猛蹬車子回農場。李明珠跟在車後急跑。蹬了十多分鐘,呂志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返回農場。下車時,滿臉是汗水和灰塵。李明珠也不說句客套話,急忙讓呂志安給大壯倒水灌藥。

    這個農場分左右兩個部分,西部分是判刑在押犯,東部分是大專院校五七年以後,被打成的右派分子。這些右派分子勞動改造期滿已陸續返回學校。所以,呂志安所在農場已經沒有改造對象。眼下,呂志安等十幾個人只是留守人員。李明珠雖然幾次來農場看望父親,但對這裡地形並不清楚。對埋葬父親的墳地有印象。如何去,卻不認識路。所以請呂志安引路。這時已近十點,大風依然刮得很猛。呂志安順手扛一把鐵鍬,沿著小河向西走。

    在順城已是風和日麗春暖花開,在這裡卻像順城的隆冬季節。走到一處雜草叢生的地方,呂志安用手指著一個墳堆說「那座便是!」李明珠繞墳轉一圈說「是,是咱爸的墳!」李明珍把大壯放在一邊,「噗咚」一聲跪在墳前,先磕三個響頭,接著兩行熱淚淒然落下。李明珠雙腿跪地,姐妹二人喝著嗓子哭起來。先哭媽,歷數媽媽的恩德。又哭爸,叨念爸爸的情深。然後又一齊敘說自己的遇境,那淚水如小溪涓涓不斷。今天姐妹二人再不必拘謹了,這裡是曠野,大風相助,那淒哀的哭聲傳得很遠很遠。姐妹二人的悲慟之聲感動了呂志安。他先將祭品擺在墳前,然後揮鍬剷土,將墳頭加高。後來,幫她姐妹倆點燃了冥紙。因風大柴草干,點燃的冥紙到處亂飛,把墳周圍的乾柴枯草引著,風助火勢,大火熊熊燃燒。李明珍姐妹只顧哀傷哭嚎,放在地上的大壯,被煙火嗆得大哭大鬧,呂志安急忙抱起大壯到河的堤岸下躲避大風和煙火。姐妹二人哭得死去活來,一直把嗓子哭嘶啞,這才找大壯。發現大壯在呂志安懷裡睡著了。李明珍看在眼裡,喜在心頭。她感謝這個呂同志。李明珍接過大壯說「呂同志,今天太感謝你了,若不是你幫忙,這麼大的風,恐怕連燒紙都點不著。」呂志安也不說話,李明珍問道「聽說我父親的事全是你操持的?」

    呂志安搓搓手說「這是領導的安排。」

    「我還想問個事。」

    「大姐你可以問。」

    「我父親的壽材怎麼樣?」

    「李教授不幸去世,農場領導比較重視,領導讓我去小站棺材鋪定做的壽材。松木料、六塊頭、質量絕對不錯。只是當時沒有通知到家裡親人。一天只有兩趟過路汽車。,打個電報還得進天津城,這裡辦事實在不方便。當然,處理李教授的喪事有悖常理,實在對不起你們!」

    李明珍聽了呂志安的話,氣順了,心中那塊石頭馬上落地了。說「在這裡我再次感謝呂同志對我們家的幫助!」

    李明珠把墳前火撲滅,把該拿回的物品裝好,說「呂同志,我和我姐商議好,三年後我們再來遷葬。要和母親並骨。不知這裡有嘛變化沒有?如果有變化,你可及早轉告我們,我們也好早做準備!」

    「今後有無大開發或大變化,我不敢肯定,因為這裡一直向南到桑州已發現大油田。我們留守人暫時還走不了,如果最近有什麼變化,我可以隨時去市裡通知你。」

    李明珍說「常言說,計劃趕不上變化,只要有變化,涉及到遷墳,請提前告訴我妹妹,我們就萬分感謝了。還有一件事我想問問呂同志,我父親到底是嘛病死的?」

    「不用謝,這是我們的工作。要問嘛病?我不是醫生,但從發現到去世還不到五分鐘。實在太快!。」

    李昊哲是一個性格耿直、對事認真的人。

    勞動改造人員每天除了開荒、引水、種田外,晚上要抽兩個小時集中學習。學習時事、政策、思想、教育等方面有關報紙、文章。這一天隊長在會上念報紙。當他念一篇新聞時,把肯尼迪念成了「肯尼由」,這個錯白字引起了人們的哄堂大笑。這位隊長被笑傻了,還不知哪兒出了婁子,便說「大家嚴肅點,這是政治學習,懂嗎?不許哄堂大笑!」李明珍父親太認真,就舉手報告說「剛才隊長念錯一個字,應該念肯尼迪,而不是肯尼由。」隊長臉紅一道白一道,說「什麼肯尼迪肯尼由?我念錯了你們就往對裡聽不就行了嗎?我告訴你們,我念由,就是由!嘛迪迪迪?就你們文化水平高?是不是?你們越是文化水平高,越是反黨!不反黨?為嘛上這兒勞動改造?啊?你們這是嘛立場?嘛階級?啊?工農兵大老粗嘛,難免念錯個把字,有嘛大驚小怪的?站起來指責我,你有嘛資格?告訴你們吶,你們犯錯誤就是太高傲了,目空一切!看不起領導幹部!今天會議就開到這,散會!」隊長一甩手走了。李昊哲沒想到竟有這麼沒水平的領導,回到寢室倒頭就睡。第二天隊長派人來取檢討,李昊哲說「領導也沒讓我寫檢查,我沒犯錯誤寫嘛檢討?念錯了字的人才應該寫檢討!」這一句話可戳了隊長肺葉。隊長親自登門興師問罪。李昊哲一氣,跌倒在地。人們把李昊哲架到農場醫務所,醫生馬上給打了一劑強心針,一針下去不久,瞳孔放大,停止了呼吸。這件事呂志安當然清楚,但他不能實說,也不敢說,因為這是「鐵的紀律」!

    大風沒有停,風沙已將太陽遮昏。天色已近中午,姐妹二人抱起大壯就走。

    「這裡離汽車站還有三里地哩,下午那趟班車得四點返回。我提個建議,你們去小站吃午飯,吃完,即可坐小站去天津的汽車。在小站上車,半個小時一趟車,挺方便。怎麼樣?」

    李明珍姐倆商議一下說「我們去小站吃飯算了,那裡坐汽車方便。」

    「這裡離小站還有十幾里路,我馬上回農場再借一輛自行車。我騎車可帶他娘而倆。用不了半個鐘頭準能趕到小站。」李明珍抱著大壯說「這可辛苦呂同志了!」沒一袋煙工夫,呂志安騎一輛飛鴿車,左手推一輛自行車一溜順風追過來。呂志安把一輛自行車交給李明珠騎,李明珍抱著大壯坐在呂志安自行車後架上。南風一吹,兩輛自行車飛一般直奔小站。沒有半個鐘點,趕到汽車站對面一個小飯館。呂志安被李明珠拉進了小飯館,按在椅子上。李明珠說「姐,你陪呂同志,我去買!」呂志安坐在椅子上心裡急,但表面挺平靜。他是老公安,遇事不慌。等李明珠開了票才對姐妹二人說「二位大姐,我說出來不好意思,我這個人毛病多,每頓飯都喝酒,沒酒飯不香,所以我去買幾兩酒。」李明珠攔住呂志安「我去給你買!」呂志安說「大姐,你不知道我喝嘛酒。」呂志安想的本是脫身之計。他走到賣飯處,把李明珠買的飯菜退掉,自己又掏錢和糧票重新點了飯菜。他告訴服務員,等他出門時,再把錢和糧票退給李明珠。呂志安這才轉來對姐妹二人說「實在對不起,我們農場幹警對外接待有特殊規定,不許吃請,特別是農場改造人員的家屬。所以,我現在只好告辭,請原諒。」

    呂志安一說,李明珠一下子愣住了。李明珍聽後很平靜,說「既然有規定,我們堅決執行。在這裡,請讓我對您給我們的幫助表示感謝!」

    呂志安走出飯店門口。說了一聲「後會有期」,騎上一輛自行車,推一輛自行車,頂著黃煙大風走了。

    李明珍說「這呂同志可真是個實在人。」李明珠噘著小嘴不說話。不一會兒,服務員送來飯菜,李明珠看不是自己點的飯菜,就問是不是上錯了飯,服務員說「這飯菜是剛才那位同志買的。對,還有剛才這位女同志買的飯已退了。他讓我把錢和糧票退給您。」

    李明珠原來買的是三份炒餅、三碗苜蓿湯。現在卻變成兩大碗大米飯,一個回鍋肉,一盤糖醋魚。李明珠說「好你個姓呂的,不吃我買的飯,卻讓我們吃你買的飯,反過來請我們!」她心裡又恨又氣,用筷子點著飯,就是不吃。

    李明珍說「你也別生氣了,這麼好的幹部,不容易碰到,這樣實在的人,也不好找。小妹你說呢?」李明珠紅漲著臉說「我看他就是虛偽!耍滑!」

    李明珍抱著大壯抄起筷子就吃,邊吃邊說「你不吃,我們娘倆都吃光了!」

    呂志安買的這頓飯可讓大壯吃個肚飽。自打吸不到媽媽的奶水後,就和大人一樣吃五穀雜糧,就是沒吃過好東西。出生十個月,頭一次吃這樣香的大米飯,這麼香的肉。今天大壯吃飯,根本不用媽媽嚼,媽媽夾一柱,吃一柱。送一口,嚥一口。特別是回鍋肉,一大塊來,整塊吞!李明珍怕大壯吃壞肚子,不敢多喂,大壯急得手撓腳蹬,列著小嘴兒哭了。哭也沒用,不能吃太多了,消化不良又該拉稀了。

    李明珠吃了幾口飯,一推碗說「不吃了!」

    李明珍看妹妹真生氣了,就說「這點事兒,也值得生這麼大的氣?」姐妹二人帶著大壯上了返回天津的公共汽車。大壯一路沒有發燒,精神特別好。李明珍覺得今天為父親掃墓心裡特別暢快,一是心裡壓著那塊石頭落地了,二是碰見呂同志這麼個好人。

    李明珠想的卻是,呂志安這個人不錯,就是耍滑頭,令她生氣!但細細一想,她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麼一想就想起了呂同志?頭腦裡都是呂志安的影子。第一次去農場看父親,呂志安接待她,說話實在,不打官腔。對他印象不錯。第二次去農場,還是呂同志接待。父親的後事處理,都是呂同志跑前跑後。今天,又是呂同志熱心幫助……,李明珠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李明珍最知妹妹的脾氣秉性,就點了一下妹妹的額頭,說「我還有件事沒跟你說呢!」

    李明珠閉著眼睛,一字一板地問道「有嘛大事?這一驚一乍?」

    「昨天那老和尚說,你家庭還有變故,你一定要冷靜……。我想來想去想不出什麼變故,你說,我家庭會有嘛變化?」

    李明珠這才睜開眼睛說「是那老和尚瞎說吧?你家庭有嘛變化?我姐夫高昇?也可能讓你返校?還是我姐夫和你離婚?哎呀,我也想不出來。別聽那老和尚瞎說。」

    李明珍說「你姐夫是個老實厚道人,可他的身世太複雜了。他自己也說不清。他說他家是灣道山,周家是他家,誰知道是不是?不過,村裡有人知道根底,可沒人說。最清楚的是我那嬸婆婆,可誰能撬開她的嘴呀?其實說了也沒用。我想最大的變故可能是從北京來的。孫運達是你姐夫的養父,那時鬧革命,在天津組成的家庭。如果出變故可能就是孫運達。」

    「這都是猜測,誰知是什麼事?你別聽老和尚的話!」

    「不管有嘛變故,我得盡快回家。」

    「姐呀,說嘛吶?盡快回家?有嘛急事?多住幾天不行嗎?」

    「我們灣道山小學剛剛開學,七十多名學生分四個年級,我講四個年級的課,一天要上八節課。在這多呆一天,就影響七十多個孩子的學業、課程。我請了四天假。再說了,我們娘倆多呆一天,就多吃你兩天的口糧。」

    「姐呀,三四年才回一趟家,就多呆一天,你知道我多想你嗎?」

    李明珍見妹妹可憐巴巴的樣子,馬上鼻子一酸,流出淚來,說「不是姐不想和你多呆幾天,就因為我和村支書請四天假,咱們不能說話不算數哇!」深知姐姐脾氣秉性,從來是說到做到,誰也拗不過她。李明珍說「我可坐夜車,去北京轉車。」

    李明珠說「那不成,要走你自己走,把大壯留給我!」李明珍一想大壯,只好改口說「我明天坐天津到邯鄲那趟車回去行吧?」

    李明珠這才破涕為笑地說「這才是我的好姐姐!咱姐倆還可以拉拉貼心話。」第二天早晨,李明珍姐倆抱著大壯趕到天津站。「姐,咱們可不能把大壯送給老和尚,這件事你也做不了主。」

    「可那天我答應老和尚啦,咱們哪能爽約?」

    「你推說家裡不同意不就行了嗎。李明珍「撲哧」笑著說「你當是逗小孩哪?那老和尚什麼都知道,能騙得了人家嘛?」

    李明珠眼珠一轉,說「給不給他也不能由老和尚說了算。我看這麼辦,也算是聽天由命吧,進候車室不是由南邊和西邊兩個進口嗎,今天咱們走西進口,如果碰見老和尚,那咱就認了,把大壯送給他!如果遇不到他們,那就對不起了。你帶大壯走人,怎麼樣?」李明珍點點頭說「好,那就聽天由命了。」姐妹二人剛走到路口,就遠遠看見老和尚正朝二人走來。那個小和尚早在姐妹面前站著。李明珍心裡一驚,對李明珠說「老和尚早就等咱們哩!」

    「巧了,神了!這真是孫悟空逃不出如來佛手心!」

    「咱們還是聽天由命吧!」

    姐倆剛說完話,老和尚已近跟前,單掌樹立,口念阿彌陀佛,說道「看施主有驚慌之色,莫非想爽約不成?施主再思定奪,老僧決不勉強。」

    「敢問法師,果真能養好我兒?二十八年後真能讓我兒認祖歸宗?」

    老僧低垂雙眼,面目凝重地說「老僧所言,決無半點虛假,佛祖保佑!」

    李明珠一聽老和尚說話,就氣不打一處來,氣呼呼地說「今天不能保證明天事,誰知二十八年的變化?你說佛祖保佑,誰能保佑你?」

    老和尚聽後,身子微微一顫,說「這位施主說話口無遮攔,老僧本不計較。六根已淨,不爭世事。但可坦言告訴施主,若依俗家倫理,還可以和二人攀親哩,此為笑話。老僧收此兒決無岐想。只因善緣所至,一為其家解困;二為小兒有此天賦;三是小兒長大成才,可報效國家。」

    李明珍聽老僧說話若明若暗,頓感蹊蹺。一時不解,但她相信,老和尚絕不會打胡亂說,必定有其依據,只是自己一時不解而已。李明珠聽了老和尚的陰陽話,一張巧舌利嘴只好打住,在一旁生悶氣。

    老和尚也不看李明珠,只和李明珍說話。李明珍說「我已答應法師,所以言出必果。但請法師將山寺和法師的名號告訴我。我回家也好有個交代。」

    老和尚一笑「只恐施主不說真話。回家如何交代,恐施主早已想定了。也罷,老僧再敘一遍老僧修身忠君山,「忠君寺」主持是也。」

    李明珍聽後,默記在心中。然後,抱著大壯,親了又親。大壯雙手摟住李明珍,把臉緊貼媽媽的臉,兩眼卻偷偷看著老和尚,不怯也不笑。李明珍看看大壯,又看看李明珠,李明珠直愣愣地站在一邊,一句話也不說。李明珍一咬牙,轉手把大壯交給老和尚。老和尚右手接過大壯,左手在大壯頭頂上摩挲一遍,又伸手從懷裡拿出一個小胡蘆,打開頂蓋,倒出一粒紅色藥丸,塞進大壯嘴裡。大壯不哭不鬧含在嘴裡、嚥下肚內。

    老和尚說「我寺山下村莊,小兒凡有病,即喚本寺僧人診治,此藥為治小兒良方。小兒連服三次此藥,病可治癒。」

    李明珍說「但願大壯藥到病除。」

    老和尚說「老僧還要多問一句,小兒生辰年月可告知?今後有事也好知曉。」

    李明珍想了想說「大壯的生日是一九六0年農曆五月初八,凌晨三點。」

    老和尚聽後,用手指比了幾下說「陽曆一九六0年是庚子年,農曆五月初八凌晨三時即為丑時,屬相為鼠。鼠為先,頭為大。好和尚連念兩個好字,又說「老僧還有一事相求,此時只有施主姐妹倆知道,二十八年內不可去人去信打擾……只要可保證,小兒定能成材。如施主別無他事,老僧帶小兒走了。」

    真把大壯交給老和尚,李明珍揪心難過。眼看老和尚要帶走自己的兒子,那淚水就迷住了雙眼。事已至此,只好一跺腳,說「望老法師一路平安!」再看眼前,老和尚和大壯已無蹤影。李明珠這時才如夢初醒。她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但卻說不出話來。李明珍走到妹妹跟前說「別愣著呀,咱們得買火車票去。」一拉李明珠的手,一張火車票從李明珠手中落下,李明珍彎腰去拾,一看正是天津至順城的火車票。也不知那老和尚如何知道買到順城的火車票,更不知何時把火車票放在李明珠手中。李明珠買了一張站台票,把姐姐送進站台,姐妹二人又抱頭痛哭一場。這次分別,誰知何年何月再相逢。人生苦短,日月流長,誰知這二十八年又有怎樣變化?李明珍含淚看著妹妹走出站台,感到渾身無力,頭腦昏沉,心煩意亂。一合眼就看見大壯,一睜眼,眼前卻是乘客。再一合眼,大壯正伸著兩隻小手,邊哭邊叫媽媽。李明珍的心如刀割針扎一般難受。現在想起來,後悔不迭。她如何面對周玉?如何回答叔嬸的追問?自己可是說謊就臉紅的人吶!她想起了老和尚對她說的約法三章,她為難了。最後,她不得不編一個違心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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