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團長我的團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死啦死啦「活人在泥裡死人在天上。塵歸塵土歸土。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悉耽婆毗·阿彌利哆毗迦蘭諦·阿彌唎哆·毗迦蘭哆·伽彌膩·伽伽那抧多迦隸莎婆訶。」(文心閣註釋往生咒佛教淨土宗信徒經常持誦的一種經咒。亦用於超度亡人。)

    我發現是我在俯視著他然後我發現我飄離了自己的身體我戀戀不捨地看著那傢伙俯在我身上念著我做了鬼也不知道啥意思的經文。從我們陣地上的槍火一多半是那挺馬克沁向我射來沒有驚駭我一片空虛地看著它穿過我的身體我追隨著它的彈著點彈著點在我已經能俯視而我做活人時已仰望了兩天兩夜的陣地上陣地上那個窩在九二重機槍旁邊用一枝三八步槍亂射的傢伙多半就是要了我命的神崎。

    我看見康丫康丫一切如昔坐在日軍的陣地前沿看著我看著子彈從他身上穿過。

    我仍在升騰幾乎已經升過山腰於是我看見要麻看見南天門之役戰死在我身邊的袍澤很多人我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但是我清晰地看見他們我這輩子一不我上輩子看任何人與事都從沒有過這樣的清晰我看見他們仍在南天門之上做著生前的那些瑣碎行走於日軍的陣地之上南天門、祭旗坡和橫瀾山的炮火在他們身上和身邊做毫無意義的穿梭。

    我從不相信靈魂直到我的靈魂被我看到的擊碎。我看見我戰死的弟兄仍在南天門之上伶仃於殺死他們的活人之間生平的未竟之事將永成未竟他們悲哀地看著我和他們沒有兩樣的靈魂。再無生命的煩惱。

    只剩下思念思念我從前視為地獄的一切——苦難、歡樂、酸楚、沉悶、狂喜、絕望、安逸、悲傷、憤怒。恐懼的不是死亡本身是以後要永遠隔著一條冥河與希望對視——那東西只屬於活著的人。

    我飛昇過南天門之上最高的樹頂那棵成了碉堡也成了妖怪的巨樹現在我再也不因它而恐懼因為我再也不用去征服它了一它將永成我的未竟之志。

    我忽然明白我的團長為什麼要過一種神經病一樣永不安份的生活這件事上他沒說假話他真的看得見死人。

    我隨著風飄飛我不知道要去哪裡但是我現在在怒江之上。我看著我身下的怒江東西兩岸在交織著他們永無休止的憤怒。幾千個槍口噴出的火焰之下將黑夜炸成白晝的炮火之下一個活人背著一個死人在礫石如刀地西岸灘涂上爬行。

    第二十五章

    我睜開了眼我不知道是處身天堂抑或地獄但書籍所載天堂或地獄都沒有這種造物一個被繃帶纏了滿身的傢伙。繃帶從他四肢和腰胯延伸了出來像是蜘蛛網又像是蜘蛛的八條腿本身把他掛在幾根看起來晃晃悠悠的竹竿之上。

    我瞪著他。

    那隻怪物也從繃帶的縫隙裡露出一雙眼睛炯炯地瞪著我然後清晰之極地對我冒一句禪達話「我沒事。」

    我聽天由命地打量這個新世界它是白的但快成了灰的幾塊介乎灰白之間並不能遮風擋雨的布從頂上搭下來形成了一個偷工減料的棚子。周圍的某些器具看來屬於一個糟糕的窮光蛋醫生。我倒是有床我就躺在床上床很硬我很痛。

    然後那隻怪物開始向外邊怪叫「他沒事!」

    於是一群牛鬼蛇神從外邊鑽將進來打頭的是只叫郝獸醫的老妖怪然後是迷龍不辣這幫子神頭鬼臉。連越來越臭不要臉的柯林斯也混在他們中間。

    郝獸醫「你們瞧瞧他!我可算救活了一個!」

    無論如何這是讓人感動的我強撐起半拉身子試圖報之以我從未有過的熱情。

    迷龍「你救活個屁!你瞧瞧滿漢瞧滿漢被你治成個啥樣?」

    我這才發現我旁邊吊的蜘蛛精原來是滿漢。

    郝獸醫就臉紅脖子粗「我哪知道勒!他傷口發炎嘛他發炎就給他吃磺膠。哪曉得他就渾身都爛。過敏成那樣!」

    我「叭……?」

    不辣「煩啦不是你救活的。他是傷重得你沒法下手你沒動手。他才保了條小命。」

    蛇屁股「郝老頭你就安心啦。一個人都沒救活過的醫生天下有幾個?你就乖乖兒的不要晚節不保。」

    郝老頭發了性子抬手就給蛇屁股一拳不辣和蛇屁股抓著老頭子掄王八拳的手嘿嘿地樂。

    我「……我說?」

    總算有個人注意到我柯林斯手上拎了瓶威士忌給我倒了一杯。他笑嘻嘻地湊過來那真讓我覺得溫暖。

    柯林斯(英語)「祝我親愛的翻譯官……」

    郝獸醫不打架了郝獸醫衝我們嚷嚷「漏!漏!傷成那樣給他喝酒要他死呀?」

    迷龍「哪裡來的酒?」我真難為了他們除了O和O外基本什麼都不懂還居然能手舞足蹈比劃出個意思「哪裡?酒?哪裡來的?」

    柯林斯也不是蓋的裝了個背著手的麥克魯漢然後扮演了一個三隻手指的行竊然後往自己嘴裡灌同時這傢伙很會亡羊補牢找了水就往酒瓶裡灌。

    迷龍「偷麥師傅的?行啊你。我嘗嘗。」他那一嘗柯林斯按盎司倒的酒立刻也就沒了「難喝死啦。再來一口。」

    於是柯林斯忙不迭地把酒瓶往身後藏一群傢伙擁上去搶。

    我「噯你們大家……?」

    沒人理我他們還在那爭著搶著。我看了眼滿漢滿漢很落寞地看著我。

    我掙起身從那個世界回到這個世界我很高興但那種高興卻被十倍的悲傷掩蓋了。我暫時無法承受這樣的歡樂。我離開這裡。

    我走過空地今天很冷清沒人訓練好像每個人都在放鴿子。我和端著一盆臭鞋正要去洗的豆餅擦肩而過然後他才想起我是孟煩了我才想起他是豆餅。

    我「喂。」

    豆餅和他的盆一起向我鞠躬「長官好。長官沒事了。」

    我「怎麼沒訓練?」

    豆餅「教官去師裡啦。」

    我「團長救我回來的?」

    豆餅答非所問「團長在他屋裡。」

    我點點頭其實我並不想和人說話現在我只想一個人想想我去過的那個世界。我轉頭掉開。

    豆餅「長官我扶你?」

    我搖搖晃晃地走著一邊搖著我的頭。

    我搖搖晃晃地走過樹林我不會喪命了。但是失血過多讓我虛弱不堪我得掙扎過這平時並不算長的一段路程。我的胸肩交接處各插著一根竹籤。沒在我傷口裡的藥棉上沾著藥劑我知道這樣的治療法一定是郝獸醫的傑作但我現在真的已經無心抱怨了。

    我排開了枝葉然後我就看見了我甦醒後第一個想來看的東西我看著南天門。它又回復了靜謚我呆呆地看著它以前我總是很仇恨地看著它。而現在我看著它已經無法不帶著難以言喻的感情——我看它時的眼神越來越像死啦死啦他經常這樣整個小時地看著南天門那是我在瀕死之際所見的死人的目光。

    我看著西岸我再也看不見我已死的弟兄因為我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活人。我再也看不見他們了我以為我早已忘掉他們當我得像一根會走路的羊肉串那樣活下去時我才知道我一直想念他們。

    後來我開始做一件我從來不做的事情。我掰了幾根樹枝插在地上以為香火。我跪下我很想像不辣那樣捶胸頓足哭天搶地但我做不到。我只是從地上掬了整捧的土我把臉深埋在這捧土裡呼吸。

    後來我聽見身後細碎的腳步聲我趕緊放手了我正在做的丟人事情我站起身回頭。

    郝老頭子、迷龍、不辣、蛇屁股一個不拉。看著我我想他們是知道我在做什麼的但他們只掃了眼地上的土堆。然後裝不知道——於是我感覺到不懷好意。

    我「……幹什麼?」

    迷龍「咋剛轉個身你就跑沒啦?」

    我「我……頭痛你們吵得我頭痛我安靜是……一個人安靜會。」

    郝獸醫「可是該換藥啦。」

    我意識到老頭子一直在身後藏著什麼他們的表情像是要哄著小孩子吃下極為難吃的東西。我看了看我那個可笑的傷口又看了看那幾個一臉詭異的傢伙。

    我「……換藥要這麼多人幹什麼?」

    不辣「關心你啊看看你。」

    我「郝獸醫我昏了幾天?」

    郝獸醫「三天……三天半。」

    我「我昏著的時候你是怎麼給我換藥的?」

    我就瞧著老頭子愣了一下然後凶相畢露「抓牢他!」

    我拔腿就跑四個傢伙圍追堵截一個一身血快流掉一半的人又如何當得起這幫如狼似虎我很快被他們抓住了側摁在地上手腳腰背沒一處能動彈。

    我現在看見了郝老頭手上拿的什麼又是兩根蘸了藥的棉簽他倒心好還拿套子護著以免感染。

    我「……不要亂來!你們怎麼不拿自己試試?喂喂獸醫郝老爺子咱們好好說准還有別的治法……」

    迷龍笑得黃鼠狼一樣「為你好為了你好。乖啦乖乖的。」

    我「……你媽拉巴子你媽拉巴子你媽拉巴子!」

    管個屁用。郝老頭子面慈心狠下手一點也不帶軟地伸手就把一根簽子從我傷口裡拔了出來我痛得失了聲地大叫他拔第二根的時候我已經暈了過去。

    暈不了多會。他再把兩根新簽子扎進來時我就失了聲地大叫著醒來。

    老頭子死死抱著我迷龍給我擦著痛出來的眼淚不辣給我擦著汗不擦倒好就他們那與土同色的衣服越擦倒越髒。

    我「你個老不死的!」

    郝獸醫「承情啦承情。我還想帶著兒子回西安呢我真不想死。」

    迷龍「遛遛起來遛遛。今天就這樣啦。」

    他們把我攙起來迷龍和不辣架著遛著。

    我「還不如死在對面好!」

    蛇屁股「真的?」

    我看了看我撮的那堆土三根當香的樹枝還插在上邊。

    我「假的!——我咒你十八輩祖宗!」

    不辣「反正我只認得我爺老子和外公其他隨便你啦。」

    我只好被他們架著遛出樹林。

    我被幾個傢伙架著遛出樹林遠遠地我們便看見一個人狼奔豕突地近來近了原是克虜伯難得他能跑得像個發了瘋的皮球。

    克虜伯「團、團長死過去啦!」

    我想說話我還沒說出話來就被迷龍那兩位扔在地上了。

    迷龍「死啦?!」

    克虜伯「死過去啦……就是……暈死過去了啦!」

    我掙扎著往起爬我身邊人足紛沓迷龍從克虜伯身邊跑過時還不忘對著那尊屁股起個大飛腳但沒空管我。我瘸著搖著晃著竭力跟上他們但那幾個傢伙跑得只留一路塵煙。終於有個好心的郝獸醫來攙我我們用一個老頭架著一個重傷號能到達的最大速度蹦著。

    我「怎麼會死過去呢?」

    郝獸醫「傷的呀!」

    我「他怎麼會傷著?」

    郝獸醫表情怪異地看了看我看起來有點兒生氣。狗肉從迷龍們去的方向跑來吠叫了一聲又跑了回去老頭子立刻把這理解成他必不可少的信號於是我又一次被閃在地上。

    郝獸醫「你自己走好不啦?他們要醫生我是醫生!」

    好不好啦他都自己跑了我追著顛顛的死獸醫顛顛地跑一切亂了個套我們都有末日的感覺。

    那棟本為麥克魯漢和柯林斯所備的小屋後來就成了死啦死啦和我在陣地之下的住所遠遠的我便看見那群傢伙們圍在一起簇擁著一個躺在地上的東西。我才剛剛近前就聽見人群裡死啦死啦在憤怒地大叫「幹什麼?老子就愛時不常地摔一跤管得著嗎?沒見過?管得著嗎?」

    然後就是郝獸醫的聲音「團座你這跤摔得——泡茶的功夫都過去啦。那叫暈倒。」

    「啊?幾點啦?」我猜死啦死啦看了看表然後勃然大怒「滾!滾蛋!閃開!」

    然後人潮就如水分開我瞧見死啦死啦最先趕到一或者從未離身的喪門星和克虜伯還扶著他而我瞪著我的團長髮呆。我快不認識他了我像是看著一個活鬼這只活鬼臉上刮擦的血痕早已洗淨但仍清晰可見老郝抹上的紫汞讓他看起來似足一個陰陽臉的小丑他一向挺刮的軍裝不知道被哪個傢伙裁成了短褲短袖那是為了方便包紮他的手掌、胳膊、手肘、小腿和膝頭所有爬行時會磨擦到的部位都被繃帶包紮著滲著血跡他的衣服敞著繃帶一直包紮到他的胸口再在肩頭打了結以做固定。我想他的手腳和腹部都已經磨爛了也許見骨。

    我只好泥雕木塑一樣地看著儘管他看我只是一眼撣過然後繼續他的憤怒。

    死啦死啦「麥師傅和你們督導大人都去師部啦幹嘛瞞著我?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成不足敗有餘!什麼都要我自己操心!你們是我下的蛋啊?那就叫我媽呀!——兒子們我車呢?車呢?!」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