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團長我的團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我終於混出了收容站的門我往外走著那兩個玩忽職守的看守沒口子叮囑「要早點兒回。晚了我們要被搞死。」我滿口答應「是啦是啦。」

    泥蛋強調說「半個鐘頭。」

    「是啦是啦……不是啦!你當我出恭?」我說。

    收容站裡的某個門猛響了一聲然後登登的腳步我們心裡都暗叫不好衝出來的傢伙是迷龍那傢伙忽然不打算睡了我的搞法提醒了他。

    那傢伙衝出來的動勢嚇得泥蛋猛退而滿漢性子直一點兒往前猛衝去搶聽故事時圖舒服扔在哨位上的槍。迷龍把滿漢猛推了一把讓那禪達人差點兒沒在牆上撞吐了血他也不顧後果徑直出了大門。

    泥蛋離了足幾米嚷嚷「幹什麼!幹什麼?」

    迷龍頭也不會地說「找人!」

    我幫他解釋「找他老婆!」

    迷龍斜我一眼「你見我老婆了?」

    我攤了攤手我倒不怎麼怕他「沒啊。」

    「那要你多嘴?」然後那傢伙大步匆匆去了我相反的方向泥蛋和滿漢終於搶到了槍但拉槍栓的那個猶豫勁兒還不如沒槍。

    我警告他倆「小心慢來。這也是殺人王東北老林子來的人熊不用槍比用槍殺得還多連卡吧帶劈叉拳頭下沒不碎的骨頭。你們比日本兵結實要不要試試?」

    滿漢堅定地搖頭泥蛋堅定地戳他身後不動。

    於是我在撒丫子前給他們寬了寬心「放心啦他那飯量除了軍隊沒人喂得起晚飯前爬也得爬回來。我騙過你們嗎?」

    然後我毫不猶豫去了我要去的方向。

    我迂迴於禪達迷宮一樣的巷道中上回走在這裡時正在下雨巷道像是瀑布而我抽瘋似地想去見一個女人。

    我從不喜歡軍伍的集群生活互相看得太纖毫畢現。我知道迷龍抽瘋完就會回來吃他的份兒飯並且還不信他已經沒了撿來的家庭。孟煩了要什麼那二十個也全知道。一個把自己深埋其中而忘憂的豐滿胸脯似乎普天下很多但從回禪達的那天我就明白它只能來自一個叫作小醉的人。

    而不管我想了多少他們都會總結為無可辯駁的五個字他想睡女人。

    這回我認識了路走得輕快了許多。我沒法不注意到所過之處的挨家挨戶都在門口放著一個小油燈用瓦片遮護和蓋頂在這樣的大白天都亮著——我想可能是當地什麼古怪的節氣。

    在頭次碰見狗肉的拐角我又聽見了一隻狗低聲的咆哮這真是嚇得我出了一頭白日見鬼的冷汗然後我看著一條瘦骨伶仃的小叭兒狗在那衝我咆哮我往前走了一步在這個饑饉的世界裡狗對人並沒有安全感它立刻跑了。

    於是我走到了那處巷子的拐角聽著小醉的雞在小醉的院子裡低鳴我看了看小醉門上的那個八卦它翻著。

    我回到了巷子的拐角靠著另一家門坐了地看著巷牆之上的天空此處的雲層永遠變幻莫測像極了我此時的心情。

    能活下來總是好的。

    我從死人堆裡爬出來過很多次今天卻想起來我原來才二十四歲等在小醉家的門外我發現我還活著痛苦而甜蜜頭髮根子都在顫慄一個初戀的傻瓜。

    第十章

    我已經開始研究我身邊的油燈。我的心智一定是比上次來時成熟多了所以時間並不像我原本以為的那樣漫長。當我瞪視的雲層完全變了個花樣時院門吱呀地開了我將頭轉得幾乎頂在牆角我不願意去看一個剛碰過小醉的男人那男人也就說一聲「走啦」而小醉響應了一聲「再來」我聽著那男人的腳步聲從我身後路過遠去——但我更關心的是來自小醉的關門聲。

    我衝向剛關上的院門急迫地開始敲門把自己的額頭都撞到了門上。

    我看見開了的門後小醉由錯愕變成驚喜的臉並且她立刻變得緋紅的臉讓我立刻成了一個沉穩的男人。

    這個沉穩的男人開始掏自己鼓鼓的衣袋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兩個美國罐頭已經在口袋裡放了很久了。我盡量很家常的樣子想給她倒像丈夫捎了菜讓妻子下廚「給你罐頭。」

    可她只瞪著我直發呆這樣的表情有一件事是明擺著的在這近一個月裡她想著我像我想著她一樣。

    這樣的失態讓我越來越沉穩起來。我退了一步做出要走的樣子「就是順路。那我先走了軍務繁忙。」

    忙個屁而且我要走才怪呢罐頭我都沒給到她手上。但是在我非常之裝犢子地點頭時忘了這種生了青苔的石板路不是一般地滑我踩滑了一下揮著兩隻手想保持平衡我算是堪堪穩住了但小醉從門裡想跨出來扶我時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於是她是從門裡跌衝出來的又推了我一把。

    兩個罐頭飛上了天又落下了地。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地坐在地上。我看著她沮喪地撓了撓頭。

    小醉坐在地上開始世故家常「你……進來坐啊?」

    「我……也沒站著啊。」

    她顯然是覺得實在太丟臉了所以沒笑出來。她連忙爬起來去撿罐頭我撿了另外一個。小醉看起來像是想找個洞鑽進去了低著頭。

    「總是這樣子。你進來。」她說。

    我都沒臉看她就著她讓出的道進了那個窄得一次只能進一人的院門小醉在我後邊又磨蹭了一下我注意到她在折騰門上的那個八卦不是正過來或反過去而是乾脆把它拿了下來。

    院子很小並且年久失修了大部分房間是接近報廢了住在這樣地方的人無疑是拮据的並且沒太多要求。牆邊種著花無疑是用來砸我的那種因為花被摘了大半就剩幾枝了而她的雞在其中散步。我回頭看了一眼小醉正在閂上院門那個八卦已經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然後我們倆又大眼瞪小眼地發呆。

    我立刻明白一件事這院子很頹敗而小醉又是個用很少的需求滿足笨手笨腳和拮据的人這院裡可以待人的去處除了小醉的臥房別無其他。

    心懷鬼胎的人撞上了尷尬我想去那個地方又不想馬上去那個地方。人渣們在我耳邊鬼叫「他想睡女人。」我在心裡沒什麼力度地喊回去不是那樣的……至少不全是。

    我開始想辦法把幾塊頹倒的大塊石頭扶起來顯然當這個院子還沒經受荒涼時它們是被用來作為凳子的而小醉肯定是沒有力氣把它搬動。

    小醉詫異地問「你做什麼?」

    我喘著氣掙著命那石料都陷在土裡了而這活顯然是迷龍干的「我……那啥院子很好我們在這裡坐。」

    小醉「啊呀」了一聲。

    我都快趴在地上了而小醉這一聲輕叫讓我乾脆就趴在地上了那遭老瘟的石頭仍不動分毫我趴在石頭上看著她。

    「你等一下啊等一下。」說完她迅速地進她的屋還沒進又同樣迅速地回來把她拿著的那個罐頭讓我拿著然後更加迅速地進了屋。我從那塊石頭上爬起來我並不是個會安份守己的君子其實就算我不想看也能透過窗欞看見小醉在收拾她被折騰得很凌亂的房間。我轉開了頭因為她主要在收拾的是她的床鋪。

    我只好再一次看著此地變幻莫測的雲層一手托著一個罐頭。

    我有點兒酸楚因為那樣的凌亂來自一個甚至她不認識的男人。

    我不在乎了我已經死過十七八次不我在乎但這確實就是我在冷槍和炮彈群中魂縈夢繞的人間天堂。

    天上的雲層又換了個樣子——小醉的收拾確實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

    我還站在那兒換了條著力的腿小醉把門和窗都打開了由不得我不看——她已經把房間收拾差不多了正讓陽光和空氣進來並用一塊布大力揮打著屋裡的空氣。她看我看她便連忙笑了笑這回不好意思的是我我連忙縮回了頭。

    我再轉回頭時她已經出來拿著一把剪子走向我那樣匆匆的步態讓我後退了一步我很擔心她再來一跤把剪子紮在我身上。

    「對不起啊對不起。」她沒口子地道歉。

    原來她要剪的是我身後的花我看著僅存的幾枝花在她的剪子下無一餘生。她屋裡屋外地忙活那種忙法和迷龍要在一小時內做一副棺材有得一拼。她找了瓶子裝了花接了水自己含一口在陽光下噴一口讓花比離枝前更加艷麗。

    我呆呆看著她噴出的水霧其中有虹光的顏色。水霧飄過來我趁她沒注意深深吸進一口滿足著我不可告人的心理而當我再轉頭時小醉已經不見了。

    「進來啊!屋裡好亂太亂了。」她已經進了臥室。

    我走過去刻意地低著頭沒去看在臥房裡喚著我的小醉。

    我不敢看她我二十四歲的眼睛只見過荒蕪和戰爭撕開的肢體撕裂的心靈我二十四歲才開了竅明白女人的美麗。

    對不起我的眼睛。不看是為我的心臟著想它現在亂躥得就像迷龍。

    但是我終需看見她她的小屋子裡只有床幾個疊在一起的箱子桌子和兩張凳子這個清貧的家剛才被她收拾乾淨了床像從沒有人睡過箱籠和桌椅拭擦得可以反射陽光這本來會讓人覺得眼裡也太過空洞了一些但是桌上的花和小醉補足了這些。

    我站門口發著愣拿著倆儘是洋文與這屋頗不稱頭的鐵皮罐頭小醉站在她的桌邊擰著手我小時交不上父親給的繁重課業時也會這樣。她翻了我一眼然後用腳把一張凳子拉開不用手是因為羞澀——她根本沒有一絲地方能讓我想到她為了生存而做的營生但正因如此我越發去想起。

    我們倆都簡直是躡手躡腳像是怕驚擾到了什麼。

    我輕輕挪開了那張凳子「哦我知道。坐。」

    我坐了從進這屋開始我就拘謹起來想在這屋裡找一個能放下那倆勞什子罐頭的地方但這屋裡放這玩意兒似乎就是突兀。我在凳子上挪著掃了一圈目光觸到她放錢的罐子時如同觸電我看了她一眼想她一定看了出來所以才低了頭裝作沒有看見——於是我決定還是就把罐頭放在桌上。我發現我的嗓子有些乾澀幹得變調。

    「這是那啥……罐頭給你的。」

    「謝謝。」她的德行比我也好不到哪去把一杯水推到我面前「這是水你喝。」

    「謝謝。」

    我喝水其實我大可以不那麼喝的一口幹掉了一整杯然後我嗆著了。第一下我忍著但是已經讓小醉來捶打我的背她不捶還好一捶我把整口捂在嘴裡的水全噴在她身上。

    我猛烈地咳嗽。「對不起對不起!」

    小醉猛力地捶著我「對不起對不起!」

    我在漸漸的咳嗽中漸漸平緩小醉忙於揉搓一個心懷鬼胎的傢伙這個傢伙瞪著桌面被自己噴上的水漬阿譯和豆餅的笨蛋靈魂要附在他身上了。

    我的家教讓我一見心儀的女子便腸子打結。不思量自然忘。孟家男兒省出那工夫來做大事。家父猛敲著我的頭如是說用的是我偷來看的《金瓶梅》。我吃女人的敗仗多過吃日軍的敗仗後來我忍無可忍地撲向未婚妻文黛我們的偷食倒更像猴子摔跤然後我滿心沮喪上了戰場一敗至今。

    小醉已經出動到手絹了忙著擦我。我恢復過來便忙著架開她。

    「別擦我了擦桌子……還有你。」我發現我還真沒少噴於是我把她在我們回禪達時給的那條手絹也拿出來放在桌上倒是洗淨疊平了「不夠這兒還有。」

    小醉忙著一邊安慰我「沒事的沒事的。」

    我很沮喪一邊看著她讓自己慢慢振作。

    有事的我知道我這回又要完蛋。我從來沒成功過我想在這裡有一次成功。我死過十七八次對著坦克衝過雖然後來趴了但我不該害怕一個土娼。

    死啦死啦說見了狗衝上去咬狗咬狗一嘴毛……我想他幹什麼?

    小醉又一次把屋子收拾利索時轉過身來我已經換了個姿勢看得小醉愣了一下我現在凳子斜放了脊背靠著桌子蹺著二郎腿一隻肘支在桌子上腦袋架在巴掌裡——我猜我現在像個嫖客了。

    「你……還難受啊?」她問。

    「我不難受。你還好吧?」我答。

    「還好。」

    我像一個嫖客在談論嫖資「我沒錢。兩個罐頭太少了你也不夠吃多久。下次我再給你帶兩個過來。」

    「……不要吧?那個很貴的。」

    「我們倒天天吃。糧是拿命換的可也是瞎子派的這頓罐頭下頓也許糠我們不吃白不吃你也不拿白不拿。」我說。

    「真的不要啦。你們是禪達的救星你們在南天門打我們在這邊都哭了。我旁邊有個老爺爺在燒香他說這是天威星下世了。」

    我看了看我蹺著的腳尖「……什麼星?」

    「就是天威星雙鞭呼延灼啦梁山的五虎將啊。老爺爺說他還大戰金兀朮。手綽雙鞭躍馬關前一聲大喝『金賊聽過梁山好漢呼延灼沒有?』然後殺退金兵三百多里連金兀朮都差點兒被他打死了。可呼爺爺年紀太大八十了後來累死了。還有個老爺爺……」

    我看了看我不知道該不該放下來的腳尖「怎麼那麼多老爺爺……」

    「這是個禪達的老爺爺他不要逃難就在宗祠裡上吊繩套都拴好了一聽說江邊守住了就站在凳子上笑死了。」小醉說。

    我看了看我已經放下來的腳尖「……怎麼都死了……」

    「我也不知道。都聽人說的。現在外邊都在說禪達是你們那個什麼師長救的你千萬不要信。」

    我看著她一本正經地那樣叮囑說「我……沒有信。」

    小醉說「我們老百姓都知道是你們救的。我哥就說說什麼運籌帷幄死得歸不了家的全是袍澤弟兄。現在禪達城裡到處都是長明燈你看見沒有?我們私下裡說好了那是祭你們的。」

    我想了想這一路確實看見過很多那玩意兒就是放在門口用瓦片搭了個遮風棚的小油燈本地人用它來招魂就連小醉的門口也有一個。我來時還曾看著它奇怪此地怎麼會忽忽地死了這麼多人。

    「我……可沒死啊。」我說。

    「死了很多啊。大家說都是外鄉來的孩子一戶引一個回家讓他們逢年過節的也有點酒食冥紙。所以你千萬不要拿東西給我了你要什麼來我這裡拿好了……只要我有。」

    我已經完全坐正了我沮喪地站起身來把凳子放正了「呼延是複姓呼延灼是姓呼延名灼你要叫他呼延爺爺才對。」

    小醉愣了一下「啊?說故事的老爺爺也說呼爺爺下回我告訴他呼延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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