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四章 月落(10)
    楚雁潮向洞口撲去,匍匐在新月的身旁!

    「新月,新月……」陳淑彥輕聲呼喚著,抽泣著,癱倒在墓穴旁邊的地上,「你活得值啊!……」

    穆斯林們肅然跪在墓穴前,默默地為新月祈禱;美香燃起來,神聖的經聲在墓地迴盪:一切讚頌,全歸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報應日的主。我們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導我們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誤者的路……

    天星跪在妹妹的身旁,為她解開「臥單」,露出她的臉。

    新月安臥在「拉赫」裡,頭向正北,臉朝西方;她閉著眼睛,垂著長長的睫毛,玉潔的面頰上泛著淡淡的紅暈;她的頸下枕著麝香,清香在「拉赫」裡飄散……

    楚雁潮癡癡地凝望著新月……

    他看見新月走進燕園,穿著白色的襯衫,藍色的長褲,手裡提著沉重的皮箱和網袋……

    他看見在未名湖畔迷路的新月,正驚喜地朝他跑來……

    他看見在紅楓掩映的湖心小島上,新月朝他驀然回首……

    他看見了那鎖住新月的病床,聽見了那刻骨銘心的話語:「老師,我們之間是……愛情嗎?」

    「告訴你,新月!幾乎可以這樣說,自從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在悄悄地愛著你!」

    「啊,那是命運,讓您等著我,讓我遇到您!」

    「我們付出了愛,也得到了愛,愛得深沉,愛得強烈,愛得長久……」

    「正因為愛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長久,總有一天我會把您丟下……」

    「任何時候我都不會丟下你,兩個生命合在一起該有多大的力量?我扶著你、背著你、拖著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們就有美好的明天!」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經可以死而無憾!」

    「楚老師,不要為我悲傷,您對我說過:自知是一種幸運,現在我終於自知了,也算是一個幸運的人了。感謝您過去所給予我的全部關懷,但願我今後不再打擾您了!」

    他似乎也看見了新月在最後的時刻嘴唇艱難地嚅動,聽見了她痛苦的呼喚:「楚……」

    「新月!我在這兒呢,在你身邊!」他癡癡地回答,凝望著新月的遺體。

    新月再也沒有任何回應。她靜靜地躺在這最後的歸宿,低垂的眼瞼彷彿還在苦思,緊閉的嘴唇似乎蘊含著萬語千言。誰也不知道她的靈魂在想什麼,要說什麼。她的臉朝向西方,她的主宰、她的祖先召喚著她,告別塵世的一切,到該去的地方去……

    時間太久了,「拉赫」該封閉了!

    「楚老師,跟她……告別吧!」天星痛哭著拉開這個癡情的人。

    他沒有向她告別。他們永無別日!

    他默默地拿起封閉洞口的土磚,和天星一起,一塊一塊地壘起來,那是用血肉壘成的,是用淚水粘合的,一塊,一塊……

    洞口越來越小了,已經看不見新月的全身了,黑幽幽的「拉赫」中,只能看見一點模糊的白光……那是他的月亮,他的月亮!從今以後,再也不能見到了嗎?

    他的手停住了,癡癡地看著那一點白光。

    「別……別看了,」天星向他遞過來最後一塊磚,那手在發抖,「您這樣,讓她怎麼走?讓我們……怎麼活?」

    他沒有去接那塊磚,他不能……不能用自己的手把新月和他隔開,永久地隔開!

    淚水滴在這最後一塊磚上,天星一狠心,把它往那殘留著一絲光線的洞口堵去……

    楚雁潮兩眼一黑,和新月一起跌入了無邊的黑暗!當他再睜開眼睛時,面前就再也沒有新月了!

    天星擋上「拉赫板」,亡人和親人之間被隔開了,今生今世,永無重逢之日!

    穆斯林們用手捧起黃土,要把新月掩埋了。

    楚雁潮僵立在墓穴當中,默默的,癡癡的,臉上毫無表情,彷彿他的生命已經結束,他的靈魂和肉體都留在新月的身邊了!人們啊,把黃土傾瀉下來吧,把我們一起掩埋吧!……

    新月「無常」之後的第七天,「博雅」宅裡的全家人一起來到西山腳下,為新月「游墳」,這是穆斯林對亡人的第一次悼念,以後,到四十日、百日、週年、名祭(亡人的生日)……還要來,為她點香,為她誦經。新月離家的時候,父母沒有送她到墓地,日輩不能送晚輩!但是媽媽告訴新月了:七日一定來。現在如約前來了,爸爸也支撐著來了,還有哥哥、嫂子。他們想新月啊,新月在等著他們吧?

    穆斯林沒有任何祭品,沒有食物,也沒有花圈,只有一束聖潔的香和熟記在媽媽心中的經文。他們要為新月立碑,在墳前留下她的姓名。立碑人本應是亡人的後代,一個少女沒有後代,就只有由她的兄嫂來立碑了,他們要告訴韓家的後代,任何時候都不要忘記她。這碑,天星已經訂做了,本打算在七日立在墳前,但是還沒有完工,為此,他們深深地遺憾,感到對不起新月,只有在四十日再獻給她了。

    他們下了車,向隱隱在望的墓地走去,默默地,淒淒地。

    西山峰頂,還披著銀裝,山腳下的雪已經化了,叢林中間,墓地上一片褐黃色的沃土,被雪水浸潤,在明媚的陽光下散發著早春的清香。春天到了,但春天已經不屬於新月。

    墳墓挨著墳墓,潮潤的墓地上已經很難分辨出舊墳和新墳。何況,每天都有穆斯林在這裡安葬,哪一個是新月呢?

    天星和陳淑彥牢牢地記著妹妹安息的地方,一輩子也不會忘。他們引著爸爸、媽媽向新月走去。墓地上,默默地移動著四個身影:兩位惟悴的老人,一個疲憊的漢子,還有一個步履艱難的孕婦。

    他們停住了,新月就在他們面前。

    他們驚奇地發現,在新月的墳前,已經立起了一座漢白玉墓碑!

    潔白的石碑,純淨無瑕,樸素簡潔。沒有過分的雕琢,沒有繁瑣的裝飾,只在墓碑的上方,浮雕出一彎美麗的新月,碑的正中部位,鐫刻著端正挺健的字體,漆成恬靜清雅的綠色:韓新月之墓一九四三——一九六三墓碑並不算高大,就像新月的身材那樣嬌小,那樣亭亭玉立。

    碑上沒有任何頭銜,也沒有記載任何事跡。新月沒有給人間留下任何功業,一切都沒有來得及,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人,記著她的只有她的親人。

    碑上也沒有立碑人的姓名。墓地上看不見那個人的影子,他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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