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二章 月戀(9)
    「哦,謝謝。」新月說,「他們都不在,我爸和哥哥、嫂子都上班去了,我媽去清真寺禮『主麻』了,星期五是穆斯林的聚禮日。家裡只有我和姑媽。」

    「噢……」楚雁潮進了新月的房間,忘了落座,只顧深情地端詳著她,「新月,你瘦了,臉色也不大好,是不是休息得不好啊?總在惦記我吧?」他歎了口氣,哺響地說,「其實我離開你並沒有多久,心裡要放開些,『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新月無言地看著他,唉,這個征服人心的人啊,讓我怎麼回答你呢?說「是」還是說「不」?

    「楚老師,」她說,「是您大惦記我了!我最近其實……挺好……」

    姑媽送上來一盞蓋碗茶,「喲,幹嗎還站著說話兒呀?楚老師,您坐!瞧這丫頭,見了老師就跟傻了似的!」

    楚雁潮這才不好意思地坐在寫字檯前的椅子上,姑媽不再打擾他們,微笑著退去了。

    楚雁潮打開手提包,取出大包小包的上海糖果、小胡桃、陳皮梅、巧克力……擺滿了一桌子。

    「楚老師,您……」

    「這都不是我買的,是媽媽送給你的,禮物雖輕,也表達了一點心意啊,她非常喜歡你……」

    淚水湧出了新月的眼睛。楚雁潮今天一再使用「媽媽」這樣的說法而不說「我的母親」,顯然已經看做和新月共有的了,但她還能夠和他共有嗎?媽媽曾對哥哥說:「人人兩重父母」,那麼她呢?她還會有嗎?

    「……媽媽還希望放寒假的時候,你和我一起回上海過年呢!」

    這願望無疑是太美好了,可是新月已不再做這樣美好的設想,心中的魔影時時在壓抑著她。寒假?她這個早已休學而又復學無望的學生無所謂什麼「假」了,體會不到別人在假期中的樂趣了。

    「我怎麼能去呢?」她眼淚汪汪地說,「您沒告訴她我正在……生病嗎?」

    「有什麼必要告訴她?你又不會老是生病,到那時你就好了,一定會好的……」楚雁潮取出手絹兒,替新月擦去臉上的淚水;而他自己的心,正在被痛苦嚙咬。新月,原諒他吧!這個從來不會撒謊的人,此刻說的卻全是假話!

    這次回上海,母親和姐姐又在關切已經催促了許久的「終身大事」,忙著托人「介紹對像」。他告訴她們,他已經有了心中的月亮。

    母親那憔悴的臉上立時綻開了笑紋,一雙飽經憂患的眼睛流下了喜淚:「總算盼到了這一天,我兒子要成家立業了,依格阿爸在九泉之下也好瞑目了!」

    姐姐則急於詢問新月父母的情況。楚雁潮據實相告,姐姐興奮得兩眼放光:「伊啦爸爸是國家幹部?好,好!將來依格小孩子也有前途!」她又有些不放心,「依啊對伊講過?阿拉屋裡廂格情況……」

    楚雁潮說:「講什麼?又不是兩個家庭在『戀愛』!」

    母親倒是理直氣壯:「阿拉屋裡廂也不是壞家庭,依格阿爸也不是壞人!說不定……」她又哭了。

    姐姐又詢問弟弟:「的格小姑娘幾何年紀?啥辰光畢業?」

    這是楚雁潮最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但他不能對親人隱瞞,告訴了她們新月的現狀……

    姐姐一聽就急了:「啊?依找了個心臟病人?儂曉得嘍:心臟病人是不能結婚、不能生育的!」

    母親也慌了,兩眼失神地望著兒子:「阿拉楚家只留下依一條根,儂勿要糊塗!」

    親親密密、相依為命的一家人出現了裂痕,楚雁潮的生身之母和同胞姐姐並不能理解他,當然也不能左右他!

    「中國人斷不了根!沒有我楚雁潮,中國人根本斷不了根!這條根太長了,太牢固了,從三皇五帝傳到今天,不知道還要傳到什麼時候!」這是他第一次和母親頂嘴。他並不怨恨母親,只覺得母親和姐姐都太可悲了!中國的女人啊,世世代代*她們繁衍子孫卻在史書上不佔任何位置的母親們,竟然是那麼愛這條「根」!

    就在那一天,楚雁潮獨自走出家門,給新月發出了那封電報。

    他離開上海的時候,姐姐正在寫不知道已經是第幾十、幾百次的「思想匯報」,沒有像過去弟弟每次離家時那樣為他送行。母親畢竟心疼兒子,把好不容易買到的糖果、小胡桃……塞進兒子的提包裡,讓他補養身體。她並且哀求兒子,「回到北京想辦法同那姑娘斷脫」,但又囑咐「要慢慢交斷脫,勿要傷人家格心」!

    這一切,楚雁潮都只能爛在心裡,永遠也不吐露給新月!用虛構的「母愛」來安慰她、溫暖她,用自己的真誠來醫好她的心,讓她早日恢復健康,一切都像夢想的那樣!

    小別重逢,說不盡絮語柔情。可是日影已經西移,楚雁潮沒有時間在此久留了,他戀戀不捨地站起身:「我得走了,回去還要向領導匯報工作……」

    「您走吧,」新月垂著眼瞼說,「工作忙,就不要常來看我了……」

    「不,我現在沒有什麼可忙的了,馬上就放假,不用上課了,」楚雁潮卻顯得很輕鬆,「我明天就沒事兒了,明天一定來!」

    「明天,明天……」新月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字,送他走出西廂房,又送他走出院子。

    「回去吧,新月!」他停下來,攔住她。

    「楚老師,讓我送送您吧!」新月固執地陪著他朝前走去。

    她一直送了他好遠好遠,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彷彿又面臨著一次長別。

    楚雁潮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他所惦念的新月一切正常,他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回到燕園,他先奔招生辦公室。離下班只有二十分鐘了,他只好簡明扼要地做了口頭匯報,留下了事先寫好的工作總結。然後去「勺園飯莊」,他已經飢腸轆轆,筋疲力盡,既需要吃飯,又需要休息。好好地吃一頓晚餐吧,慶祝此行歸來,一切順利!

    從勺園出來,他踏著月色走回備齋。

    今晚的月色真好,圓圓的玉璧冰輪高掛在天上,清光灑滿燕園。未名湖畔,柳絲依依,蓮葉田田,潔白的荷花像冰雪雕成,在月光下暗放幽香。湖水深處也有一輪明月,水中月,天上月,遙相呼應,分不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一隻魚兒躍起,水中蕩起漣漪,月影亂了……他癡迷地望著月影,雖滴酒未沾卻感到微微的醉意。他想起「鬥酒詩百篇」的李太白,明月給了他多少靈感,多少詩情,多少歡樂,多少慰藉!從舉杯邀月,到撲月而死,一生明月常為伴,此心永駐清光裡!啊,詩人是幸福的……

    月下沉吟,湖畔徐行。好久沒有這樣的閒情逸致了,「今日得寬余」……

    回到備齋門前,月光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等著他。

    「楚老師!」鄭曉京向他迎過來,「我聽招生辦的老師說,您回來了……」

    「回來了!」看到他的學生,他首先感到的是親切,「這次期末考試,同學們的成績都不錯吧?我惦記著你們呢!」

    「是啊,同學們也惦記您,」鄭曉京說,「『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楚雁潮的心猛然受到了意外的撞擊,他收斂了笑容,問:「你……最近見到韓新月了?」

    「在她生日那天,我去看了看她。對於一個離開了集體的同學,我們還是應該關心的。」鄭曉京回答得很坦然,但並沒提到同去的那個無足輕重的羅秀竹。

    「謝謝你,鄭曉京同學!」楚雁潮被感動了,新月的確需要更多的人關心!

    「這是我應該做的,要讓她感到黨的關懷、母校的溫暖,」說到這裡,鄭曉京加重了語氣,「這也不是哪一個人的恩惠!」

    話說得入情入理,一點兒不錯。但在楚雁潮聽來,無疑還有另外的含義。

    一片雲彩從天邊飄過,遮住了月亮,湖岸突然籠進了陰影。

    「鄭曉京同學,」楚雁潮在黑暗中喃喃地說:「我……我是在盡一名教師的職責……」

    「當然,教師的職責,很神聖,」對面的黑影,兩眼閃著幽幽的光,「記得我們剛上小學的時候,許多同學常常忘了是在學校裡,把老師錯叫成『爸爸』、『媽媽』。其實這也沒錯,我們的確像尊敬父母一樣看待自己的老師,包括您,楚老師!正因為這樣,老師也更應該像個老師,對每個學生的關懷都是無私的,而不應該攙雜個人的什麼企圖……」

    浮雲掠過去了,月光明晃晃地照著楚雁潮的臉,照著他的全身,像是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照穿!

    「個人企圖?」他幾乎是在呼喊,「我有什麼個人企圖?」

    「您不必這麼激動,」鄭曉京說,其實她自己也很激動、並不能平靜,「去年我們的幾次談話,您不會忘記吧?作為您的學生,我一再提醒您:要在同學們面前樹立威信,一言一行,都不要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可是您呢?對那麼多的議論置之不理,完全否認和女同學有曖昧關係,事實是:您和韓新月在戀愛,而且由來已久!楚老師,您是一個成年人,對您個人的事兒,我本不該過問;可是,您和什麼人戀愛不行呢,為什麼非要找學生?班主任找自己的學生!……」

    楚雁潮的喉嚨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一股血從胸腔裡往上湧,卻吐不出來!面前站著的也是他的學生,這個學生還滿腹經綸,他就是全身是嘴,又怎麼跟她說得清楚!

    「也許,」鄭曉京繼續說,她是長於演講的人,可以不用講稿做長篇發言,滔滔不絕而且充滿激情,讓別人根本插不上嘴,「也許在你們男人眼裡,韓新月美麗、文靜、清高而又富於才華,那是很『動人』的。但是請不要忘記,她還是個只有十九歲的女孩子,而且是個心臟病人!她已經夠不幸的了,您卻連一個病人都不放過!請問:這符合人民教師的職業道德嗎?符合共產主義道德嗎?」

    「你……你太淺薄了,太殘忍了!」面對這咄咄逼人的責問,楚雁潮終於脫口而出,「鄭曉京同志!我雖然不是共產黨員,卻也自信不比你更不懂馬克思主義!無產階級應該比任何階級都更認識『人』、尊重『人』!請你不要用不知從哪兒撿來的尺子來丈量我,你不具備這個資格!在你眼裡,我簡直就是一隻惡狼,要吞吃一個無辜的少女,而她還在受著我的蠱惑,天真地被我欺騙!你……你瞭解我嗎?瞭解新月嗎?她的心臟已經沒有做手術的可能,她面臨的是死亡,正在和死神爭奪時間!對於她,難道任何人還可能抱有任何『個人企圖』嗎?」

    小政治家被她的英語教師問住了。她來不及去查閱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中是否真有楚雁潮所宣稱的觀點,但老師突然爆發的激怒使她發慌,韓新月病情的嚴重使她震驚!「啊?她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她自己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怎麼能讓她知道?她已經不能再遭受刺激!」楚雁潮警惕地看著鄭曉京,「你沒跟她談什麼班上的情況吧?你們開的那種會,不能告訴她!」

    「沒有,」鄭曉京有些後怕,多嘴的羅秀竹畢竟說了什麼謝秋思「妒嫉」之類的話,但願韓新月別放在心上,「我只讓她安心養病,排除外界的干擾……」

    「干擾?什麼干擾啊?是說我在『干擾』她嗎?」

    「不,我也……沒有明說,」鄭曉京不安地低下頭,想著該怎麼開脫自己才好,這個楚老師不饒人!沉思良久,試探地問:「她的病,沒有希望了嗎?既然這樣,楚老師,您對她的憐憫又有什麼用呢?」

    楚雁潮悲哀地歎了口氣:「唉,『憐憫』!你以為人和人之間,只有奴才的搖尾乞憐和主子的憐憫恩賜,而沒有更美好的關係和感情嗎?新月是個很剛強的女孩子,她不需要我憐憫,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如果你是她的朋友,給她的應該是真誠的平等的愛,而不是憐憫!你懂嗎?」

    鄭曉京到底也沒說出「懂」還是「不懂」,因為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大老遠地跑去看韓新月算是「憐憫」還是「愛」,更弄不清楚楚老師和重病纏身、危在旦夕的韓新月之間有著怎樣的「愛」。楚老師的戀愛之謎,她追蹤了好久,終於真相大白,卻又把她繞糊塗了。這樣的「愛情」到底算哪個階級的呢?她作為總支委員和monitor,該怎麼對待呢?

    「老師,我要更多地關心她!您……剛回來,早點兒休息吧,」她這時才想起還有一件捎帶的事兒,伸手從衣袋裡掏出一疊信封,遞過去,「您的信,擱了好些天了。」

    雁潮順手接過來,心思卻根本不在這些信上。一共有好幾封。他拿在手裡,並不想現在就拆,只是隨便看看信封,都是哪兒來的。

    一個素白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一看那熟悉的字跡,他立即就知道是誰寫的了!他無心再和鄭曉京多談,匆匆告別,就往宿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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