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章 月情(4)
    韓子奇陰沉著臉,默默不語。他不知道妻子想出這個「沖喜」的招兒,是出於愚昧,還是真渾?

    韓太太見他不說話,以為這話他聽到心裡去了,就說:「我看,就這麼辦吧,該準備的,就得及早準備了,省得到時候抓瞎,反正錢是預備出來了,我算計著,夠花的……」

    「錢,錢!」韓子奇心中騰起一股怒氣,把拳頭砸在桌子上!這錢,是什麼錢啊?那只乾隆翠珮又在他眼前晃動,十幾級水泥台階也在眼前晃動,一場災難就是由此而起!他甚至怨恨自己為什麼摔而未死,還要親眼看著用他的命換來的錢大辦喜事?但是,這些,他不能說,不能讓妻子知道更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這次摔傷和那只翠珮有著多麼直接的關係,他必須永遠保住這個秘密,而這又讓他太痛苦了!「錢,你只認得錢!」他無力地說,但這並不是他的本意。夫妻之間到了不能說真話的地步,他也就不想多說了。

    「沒有錢,那還不是什麼事兒都辦不成?」韓太太自然只是認為他心疼錢,倒又對他勸解,「錢是你的,花在你兒子身上,也是該當的!為兒女嘛,有什麼法於?」

    「為兒女?」韓子奇冷冷地看著她,「你的心全在兒子身上了,哪兒還想著女兒?新月現在正是什麼時候?你不是不知道,剛上了不到一年學,就讓病給拉下來了,下一步是好是歹還不知道,你倒跟沒事兒似的,把娶兒媳婦看得比人命還當緊!」

    「什麼?你說這話屈心不屈心,為主的知道!」韓太太一臉的委屈,「我把淑彥娶過來,也是為了新月啊!」

    「為了新月?」韓子奇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是給她娶的?」

    「咳呀,男人的心就是粗!你沒想到,新月休了學,在家待著,多問得慌?淑彥是她多年的學伴兒,往後倆人常在一塊兒,說說話兒,寬寬心,早晚的有個照應,可比咱們強得多!……」

    「這倒也有道理……」韓子奇的口氣不覺也緩和了。

    「這不,我今兒一說把淑彥留下,姐兒倆都高興……」

    「唔!」韓子奇沉吟著說,「不過,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人家是個沒出嫁的姑娘,也不能長住在我們這兒……」

    「說得是啊,天星也是這麼說!」

    「天星?他是什麼意思?」

    「他呀,」韓太太現在不慌不忙了,「剛才,吃過晚飯那會兒工夫,我到東屋裡問天星:『你瞅,有淑彥陪著你妹妹,多好?』他說:『好是好,就怕外頭說閒話,對不起人家。』我就又說了:『反正你們倆也認識不是一天了,又都瞅著順眼,咱就不耗著了,早點兒把她娶過來倒踏實!』……」

    「天星說什麼?」韓子奇現在倒著急了。

    「他呀,不會說個話,紅著臉,磨磨嘰嘰,半天才說:『您跟我爸商量商量,要是你們都覺得合適,就看著辦吧!』……」

    「這不成,」韓子奇說,「得聽他本人的意思……」

    「是啊,我也是要他這句話,他臉皮兒薄,可我也瞅出他的意思了,再三追問,他就跟媽說了實話兒了:『她對我妹妹挺好的,我……願意娶她!』你聽,這不就齊了嗎?」

    「天星真是個好孩子!」韓子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既然都說好了,那就不要拖!先讓他們登了記……」

    「那是當然的,」韓太太認真地說,「還得照老規矩正經地『放訂』,趕明兒我就去跟她媽合計合計,雖說是自個兒搞上的對象,也得找個『古瓦西』,明媒正娶!」

    韓子奇清瘦而疲憊的臉上,微微露出了一些笑意,他感謝妻子的這個一舉兩得的設想,娶了陳淑彥,既了卻了天星的終身大事,也使得新月在寂寞難耐的休學養病期間有了知心的朋友陪伴,對她是會大有好處的,這正是《內科概論》裡所說的極為重要的「精神療法」!

    可憐天下父母心,這一對老夫妻經過了長期的感情隔膜,經過了前面的一場大難,心靈中似乎又找到了某種一致的東西。為了兒女,兩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又開始奔忙了,買「訂」禮,買衣物,買傢俱,買婚禮必備的一切。古老的「博雅」宅,已經冷清了一二十年,沒有辦過一次喜事兒,現在忽然喜氣盈門了。這件大喜事兒一定要辦好,辦得熱鬧、紅火,把晦氣都沖走,願真主賜給韓家的兒女以健康和幸福!也許這是一個吉慶的、美好的開端,往日太多的不幸,都從此結束了!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青劍兮一個仇人自屠。

    伙頤連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愛青劍兮嗚呼不孤。

    頭換頭兮兩個仇人自屠。

    一夫則無兮愛乎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燕園備齋的那間小書齋裡,楚雁潮還沒有譯完這首難懂的歌。難懂並不是不懂,不懂便無動於衷,難懂則誘惑著你去思索,去理解,欲罷不能。他似乎理解了,那青劍的冷光,那頭顱的熱血,攫住了他的心;那手執青劍、飄忽不定的黑色人——他想像中的「父親」,「我的魂靈上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那古怪的話語攪擾著他的心;那蒼涼悲壯的歌,正是從心中發出的,卻又說不出,唱不出,寫不出!

    「寫不出的時候不硬寫」,他記起了魯迅的話。這篇稿子,他已經放下很久了,兩個多月來,他很難再在業餘時間集中精力投入譯著,很難「硬寫」了。可是,外文出版社的編輯卻像索命似的催稿,說不必等他把魯迅的小說全部譯完,只要趕快把八篇《故事新編》完成,就可以先出一個單行本了,大三十二開,布面精裝,請名畫家配上精美的插圖。這是外文出版社今年的重點書目,發行全世界!對一個立志於筆墨耕耘的人來說,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富有誘惑力和煽動性嗎?楚雁潮做了多少年的夢,就要開始變成現實,這是他第一次接受出版社的約槁,是他的第一本書,在漫長的譯著生涯中,這將是他的第一個里程碑,他將從這裡走向未來。他所傾心的事業,正以輝煌燦爛的光環,吸引著他拼盡全力向前撲去,他還會有絲毫的猶豫、片刻的停頓和一向為他所鄙視的畏葸不前嗎?還會對熱心地為他作嫁衣的編輯進行推托和設置任何障礙嗎?但是,等米下鍋的編輯又哪裡知道,正在艱難地「鑄劍」的楚雁潮是怎樣的心境!

    他還在鑄著另一把劍。和干將、莫邪一樣,鑄劍的人,是愛劍如命的,精心地鍛造,精心地淬火,精心地拂拭,熾烈的眼睛注視著手中的劍,盼望它爐火純青,成為天下第一劍,所向無敵。干將、莫邪鑄劍,三年而成,可是他呢?還不到一年,卻……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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