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章 月情(2)
    新月沉默了。她的老師還從來沒有用過這樣嚴峻的語言和她談話,她覺得自己彷彿正面對著Ⅹ光透視熒屏,任何情感也無法影響那上面顯示的圖形。

    「要相信你的老師,他和醫生一樣對你負責。」盧大夫站起身來,「不要激動,你們慢慢地談一談,考慮考慮我的建議。」

    盧大夫輕輕地走了,懷著對教師的信任,她自己也做過教師。

    「盧大夫比我更瞭解你,」楚雁潮望著盧大夫遠去的背影,對新月說,「過去,我只看到你的長處,你聰明,勤奮,有強烈的事業心,這都是你的過人之處,我忍不住曾經多次讚揚過你;但是,盧大夫使我發現了你的短處,或者說是弱點,那就是:脆弱。你的身體脆弱,情感也脆弱。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決定暫時不告訴你真實的病情,等待時機成熟。這是一種善意的欺騙,而欺騙總是不能持久的,現在終於被揭穿了。我覺得,一個人瞭解了自己的真實情況,不管是長處還是短處,都應該感到幸運,這使我們自知!古往今來,有成就的人首先是自知的。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弱點,然後才能克服它,戰勝它,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這樣,不論前面將有什麼樣的打擊和挫折,都不怕了。人生的道路,總是充滿了打擊和挫折,迴避是不可能的!」

    初夏的傍晚,已經有些炎熱了,楚雁潮的白襯衫捲起了袖口,手臂和臉上滲出了一層汗珠。新月穿著厚布病員服,卻覺得渾身發冷,她從來還沒有這樣冷過,即使在隆冬季節。過去她一直把楚老師看成是一個寬厚的兄長,現在才真正覺得他是嚴師。嚴師使她自知,自知使她心冷。她突然感到自己在老師面前顯得矮小了。他是那麼冷靜、沉穩,出色地讀完了大學,一面教學,一面執著地投入自己的事業,他成功地締造了自己,同時也在締造別人;而她自己,剛剛讀到一年級,就……她感到自己和班上的十五名同學相比,也顯得矮小了,鄭曉京、羅秀竹、謝秋思……這些同學雖然各自都有弱點,但畢竟都是健全的人,有著平坦的前途;而她自己,卻是一個病殘的人,全力拚搏的比賽剛剛開始,就要在競技場上落伍了,那個本來已經牢牢地佔據的冠軍位置,要讓給別人了……

    「不,我不能退,」她說,「我從來就不給自己留退路!」

    「退路當然不太可愛,」楚雁潮笑了笑,有意活躍一下她的情緒,「但也不可避免,有句古語:『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退是為了更好地進。比如我,放棄了做專業翻譯的機會,當了教員,但焉知我不能在翻譯上做出成績?只是比別人難一些、晚一些罷了。你還年輕啊,現在還不到十八歲,晚一年有什麼?明年你就做完了手術,就自由了,一切從頭開始,輕車熟路,會走得更快,更有信心超越別人,而在畢業的時候才只有二十四歲,人生的路很長,你才剛剛開始啊!為了手術的成功,為了將來的事業,犧牲這一年,是值得的!」

    「我……我捨不得離開我們的班集體,真捨不得!」新月喃喃地說。彷彿現在就已經和大家告別,覺得依依不捨,她多麼羨慕那些命中注定將要跑在她前面的人,多想繼續站在他們的行列中,彼此爭個高下,但是,卻不能了!她還想說捨不得她的老師,但話到舌邊,又嚥住了,這是她心中極為重要的話,卻找不到適當的詞句準確地表達。

    「當然,同學們也捨不得離開你,」楚雁潮說,似乎有意地把自己排除在外,雖然他一向把自己當成同學當中的一員,特別在此時此刻更是不可或缺的、至關重要的一員,但他仍然不願意提到自己,這樣,他才感到安定、自如,「一起相處了將近一年,大家和你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像……兄弟姐妹!特別是那三個女同學,沒有你,她們會感到寂寞。」說到這裡,楚雁潮突然發覺自己的情緒過於淒涼了,看見新月的眼中閃著淚花,他便立即控制了感情,改換了一種語調,「不過不要緊,分別是暫時的,明年不就又見面了嗎?而且,在你休學的時間裡,同學們會經常來看你的,經常來!他們會給你帶來快樂,一定會的!」

    新月眼中的淚花還是垂落了下來,無疑,她相信同學之間的友誼,但是……她望著楚雁潮:「您呢?老師……」

    「我當然也會的……」楚雁潮知道那雙眼中閃爍著的是信任,是友誼,他的肩上實實在在地感到了它的份量,並且相信自己能承擔起來。

    「可是,明年呢?明年……」新月的心中有大多的話要說,但要把它完全說清楚,又是困難的。

    楚雁潮卻完全聽懂了,他立即回答說:「明年,我可能還是教一年級,還當你的班主任!」其實,一年以後的工作安排,在他自己心中也是一個未知之數,但他毫不猶豫地這樣說了,然後,又補充了一句,「因為我的教齡太短,教一年級比較合適……」

    這個補充毫無必要了,前面的回答已經讓新月得到了極大的安慰,這也許正是促使她違背自己的性格、作出「以屈求伸」的決定的根本原因,她擦了擦眼淚,露出了不加掩飾的笑容:「老師,我聽您的……」

    「不,是聽大夫的!新月,你變得堅強了,老師喜歡這樣的學生!」楚雁潮激動地伸出手去,有力地握了握新月的那隻小手。這在新月,在他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

    這是他第一次握著這只做出了「真正的五分」的試卷的手,這只憧憬著譯著生涯的手。這隻手纖小,輕柔,顯得還太軟弱了些……

    夕陽銜山,影漫東牆,一剛一柔的兩個身影離開了墨綠色的路椅,向病房大樓走去。合歡樹的一排排對生葉片,隨著暮色的來臨,悄悄地合攏了。

    一個星期之後,新月出院了。

    在家休養的韓子奇,親自到醫院來接女兒,坐著特藝公司的小汽車。看到已經痊癒了的爸爸,新月流下了欣慰的眼淚。爸爸臉上、胳膊上的繃帶部拆除了,只留下一點兒淺淺的疤痕,她放心了,把自己的病也忘了。

    楚雁潮特地從北大趕到醫院。他當然不必為新月收拾東西、辦理出院手續,這些事兒有天星和陳淑彥就行了。他是要親自聽一聽盧大夫對新月出院之後的醫囑,看一看新月的情緒,一切都按部就班,他才能放心。

    楚雁潮和盧大夫一直把新月送上汽車。盧大夫的臉上掛著慈祥的微笑,該交待的都交待了,新月很聽話,情緒很穩定,這使她對以後的治療方案充滿了信心。

    「盧大夫,再見!」新月跨進車門的時候回過頭來對她說,這聲音中有依戀,也有歡樂。出院,畢竟是歡樂的,雖然以後還要再來。

    「再見……」盧大夫緩緩舉起那只曾經挽救過許許多多顆心臟的手。作為一名醫生,並不希望和病人「再見」,她願意所有的病人都健康地和她分手,不再打交道才好,但這個姑娘的事兒還沒有完,她等著她,等著她來做一次比一次好的複查,等著那次有可能在明年春天進行的手術,手術成功之後,就可以不說「再見」了。

    楚雁潮替新月關上車門。

    「楚老師,上來呀!」新月在座位上往旁邊閃了閃。

    「楚老師,」韓子奇感激地望著楚雁潮,「小女給您添了很多麻煩,請您到合下……」

    「韓伯伯,您不必這麼客氣,」楚雁潮第一次見到新月的父親,不知不覺地就顯出了靦腆甚至有些慌亂,老人家對他這個晚輩還尊稱「您」,使他很不安。但是,現在不是向這位長者表達仰慕之情的時候,他只能說些客套話,「我看著新月順利地出院,就放心了。回去之後,她需要安靜地休息,今天我就不到府上去打擾了,改日再……」

    「過幾天,您可一定來,噢?」新月說。

    「哦,一定,一定,在翻譯當中遇到什麼問題,我還要找你商量呢!……」楚雁潮揚起手,輕輕地揮了揮。

    車子開走了,穿過林蔭小徑,開出醫院大門,往左拐,經東單駛上了寬闊的長安街。

    天氣好極了,碧空澄澈如洗,紫禁城的紅牆黃瓦在驕陽下熠熠生輝,天安門城樓上紅旗招展,馬路上空懸掛著一道道彩綢的長鏈,不知剛剛迎接了來訪的哪位外國元首。

    如果說,新月入院的時候太倉促,太淒慘了,那麼,這次的出院卻很安然而又很有氣派,小汽車在彩旗下飛馳,像迎接貴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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