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九章 玉游(8)
    亨特父子陪著客人遊覽了名聞遐邇的「大倫敦」。白金漢宮、國會大廈、威斯敏斯特教堂、特拉法加廣場、皮卡迪裡鬧市……都使遠道而來的客人感到耳目一新。王宮門口,御林軍戴著水桶似的黑熊皮高帽子,穿著鑲金邊的鮮紅軍服,鄭重其事地舉行換崗儀式,吸引著各種膚色、各種語言的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彷彿置身於童話之中。大街上的英國女士、男士,衣著莊重、彬彬有禮,很少聽見有人大聲吵嚷。倫敦不像亞洲人心目中想像得那麼威風凜凜、不可一世,那麼奢靡豪華,金碧輝煌,即使在最繁華的地方,也極少有摩天大樓,連白金漢宮的外部也只是紅磚和巴斯石灰,並沒有特別耀眼的裝飾,街頭的那些雕像展示著無言的歷史。倫敦樸素無華,莊嚴、凝重而不失親切之感,使來自東方古都北平的客人並不覺得有天壤之別。大英帝國的無限擴張,並沒改變它的本土那給人以固守傳統的印象,這一點又和北平有著某種相似之處,所不同的是,東方的古都無數次地被異族侵略者闖入,卻極有耐性地「消融」侵略者,而沒有換上征服者的奴僕的裝束。北平的上空飛舞著塞外捲入的風沙;倫敦的天上瀰漫著大西洋吹來的水汽,泰晤士河兩岸似乎永遠在縹緲迷濛的霧靄之中,偶爾雲開日出,架起一道七彩長虹,成千上萬的英國人都仰起臉來,說一聲總是掛在嘴上的「今天天氣……」這是操任何語言的人都可以意會的,何況韓子奇已經在十年前就跟沙蒙·亨特學會了最實用的會話英語,而燕大的高材生梁冰玉早已把英語諳熟得不亞於她的漢語了。他們進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卻也並不完全陌生。

    最使韓子奇著迷的是一個又一個的博物院。那裡展示著「大英帝國」曾經稱雄世界的歷史,也展示。著全人類文明的精華。埃及王拉米塞斯第二的花崗岩雕像,巍然如山,是公元前一千多年的遺物;羅塞他石,是公元前一百九十五年用埃及文和希臘三刻成的,學者們從這塊石頭上對照希臘文才讀通了希臘文字;建成於公元前四百三十五年前的希臘巴昔農廟,1687年被威尼斯人炸毀,而上面精彩的雕像和石刻則從雅典輾轉流落到了倫敦,又依巴黎國家圖書館藏的巴昔農廟圖復原了;更有荷馬史詩貝葉,巴格萊夫、格雷、哈代的文稿,莎士比亞的房契……尤其使韓子奇驚心動魄的,是在這裡看到了無數中國的珍寶:戰國漆器、漢代石刻、東晉顧消之的《女史箴圖》、北魏的敦煌壁畫、唐代的工筆人物、宋元山水、清代的乾隆寶座……還有他最為鍾情的玉器,這裡幾乎擁有從商周到明清各個時代的精品,並且包括了他和他的師傅梁亦清以兩代人的心血琢成的寶船!是欣喜呢,還是感傷?北平的故宮博物院已經空空如也,中國的「玉王」在故土沒有了立足之地,卻只能在異域欣賞祖先的遺物和自己的作品!

    通覽名勝古跡之後,他們又參觀了「亨特珠寶店」。

    坐落在鬧市區的這座三層樓房,外表看來是灰暗樸素的,並不特別引人注目。但是,他卻已有百年歷史,由沙蒙·亨特的曾祖父創辦,曾經為英國國王製作過王冠,為法國總統夫人製作過項鏈,為泰國王儲製作過訂婚戒指,為歐洲許多博物館提供過稀世珍品。「亨特珠寶店」成功的訣竅之一是店主對中國玉器的偏愛,當年的創始人老亨特就是個中國通,東方藝術使他的商店披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在眾多的同行中獨樹一幟,而逐步成為佼佼者。訣竅之二是他善於發現埋沒於民間的奇物和奇人,而由他來顯露其價值,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親手拂去明珠上的塵埃」,這往往會獲得一鳴驚人的成果,而花費的資金又是相當低廉的。訣竅之三是他的商店力求使商品盡快地流通,待價而沽的奇貨一旦遇有良機便及時出手,不像韓子奇那樣執迷於收藏,這樣,資金的積累就急劇增長。相比之下,韓子奇就未免顯得「迂腐」了。

    現在,亨特父子開始為「中國玉展」而忙碌了。日本對中國的侵略切斷了他們的一個重要貨源,而他們卻請來了中國的「玉王」,運來了一批稀世珍品,這不能不說是一個「不幸中的萬幸」,韓子奇的到來,對亨特珠寶店聲譽的進一步提高和銷路的繼續擴展,都將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為此,他們將不遺餘力地為韓子奇大造輿論,使他在英國站住腳跟,成為亨特珠寶店的「財神」。

    他們所做的一切,都使韓子奇由衷地感動,使他在異域感到了溫暖和安慰,他中斷的事業又復甦了。他願意與亨特珠寶店通力合作,向西方人士展示古老而神秘的東方文明,實現他多年的夙願,也是他師傅梁亦清和「玉魔」老先生所未能實現的遺願。展覽的成功將會為他贏得榮譽,也將獲取相當的財力以供給玉兒的學業進取之需。玉凡未經和他商議便自作主張要報考牛津大學,本來使韓子奇覺得意外,但他又覺得不應該阻攔她。師傅在世時,對進了學堂的幼女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啊!師傅去世後,他在艱難創業中不遺餘力地供師妹念中學、念大學,也是為的爭這一口氣:奇珍齋裡不光出匠人、商人,還要出個女學者!可惜,玉兒在燕大剛上了兩年就輟學了,是很令人遺憾的,彌補上這個遺憾,韓子奇也就無愧於恩師的亡靈了。

    為了報考牛津大學和舉辦五展,玉兒和韓子奇各自投入了緊張的準備工作。

    在忙碌中,韓子奇也在焦慮地掛念著妻子和天星,他不知道在天的盡頭、海的彼岸,中日之間的戰事前景如何,韓太太帶著幼子將怎樣牽腸掛肚地度日?他寫了一封長信,寄回遙遠的家鄉,信上說:他將在安排好這裡的一切之後,把韓太太和天星接出來,這離別之苦,雙方都不要再忍受了!

    這封信,順著韓子奇來時的路線,漂洋過海,輾轉蹉跎,不知要等多久才能送到「博雅」宅中?

    ……

    當年七月七日夜晚,日本華北駐軍在北平西部的盧溝橋進行居心叵測的「軍事演習」。十一時許,日軍翻譯官來到緊閉城門的宛平城下,喝令中國駐軍二十九軍二一九團開門,聲稱要進城搜索日軍逃兵,遭到守城官兵的拒絕。日軍翻譯官說:「如不開城,就要發兵炮擊!」這時,日軍的登城雲梯已經悄悄地搭上了宛平城牆!守城衛兵發現了登城日軍,立即開槍,清脆的槍聲震破了北平沉睡的夜空,一場為期八年的血與火的搏鬥,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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