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五章 玉緣(5)
    韓子奇來到這裡,便加入了這個行列,早晨跟著打掃,夜裡擠著睡鋪板,正所謂「同床異夢」,誰也不知道誰心裡想的是什麼。大夥兒站櫃檯的時候,他就到後邊的一間背陰的小屋裡,蹬起水凳兒,開始干他的活兒。

    賬房和師兄們開始議論了:「咱們是做買賣的,弄個匠人來幹什麼?」

    「哼,還是個小回回!」

    這些,本都在韓子奇的預料之中,他決定到匯遠齋來,便是準備忍受一切屈辱,完成他要完成的事。但是,一旦真正領教他人的白眼和微詞,心中仍然要翻騰起怒火!賬房和師兄,已經是蒲綬昌的奴僕,但在他面前卻又儼然是二等主子。這些人不會琢玉,只會賣玉,卻看不起琢玉藝人,在他們眼中,藝人只不過是下賤的「匠人」,和他們這些「買賣人」是不能比的。尤其是,韓子奇還是個非我族類的「小回回」!離開了吐羅耶定和梁亦清,韓子奇才知道,人的種族原來是不平等的!也才懂得了師傅梁亦清一輩子為什麼只會默默地埋頭苦幹、死守奇珍齋的小攤子而不求發達,懂得了師娘為什麼面對蒲綬昌的巧取豪奪而一味忍讓,就是因為自己低人一等啊!但他又不明白,同是黃皮膚、黑頭髮的中國人,為什麼還分成不同的種族,並且又以此區分高下?像吐羅耶定那樣淵博的學者,像梁亦清那樣高超的藝人,他們的聰明才智難道比不上那些漢人嗎?像壁兒、玉兒那樣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她們的容貌和心靈難道比不上那些漢人的女兒嗎?他不明白,在中國、在北京,滿人的數量也遠遠比漢人少,為什麼漢人卻不敢像對待回回這樣歧視滿人?清朝早就垮台了,可是人們見到了皇室、貴族的後代,仍然對他們過去的地位肅然起敬!他們的祖先曾經是統治者,被統治者對此卻並沒有仇恨;回回從來也沒有做過統治者,卻為什麼招來了漢人的仇恨和歧視呢?……這一切,都不是年僅十九歲、初出茅廬的韓子奇所能弄明白的。一氣之下,他想離開這個自己跳進來的牢籠!但是,理智讓他忍住了,他不能走,他要在這裡住下去,做他要做的事!他把一切屈辱咽在心裡,以「奴僕的奴僕」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和蒲綬昌以及賬房、師兄相處;他把自己擺在全店最低的地位,除了琢玉的時間以外,搶著做小徒弟應該做的一切,用勤勞的雙手、恭順的笑容、和善的言語,求得自己的生存和別人的容忍。按照店規,最小的徒弟負責做飯,這差事便落在了他頭上。窩頭、鹹菜是不需要什麼技術的,但這卻為他帶來了極大的方便和心理安慰。他在心裡說:師傅、師娘,離開了你們,我並沒有破壞清真教規,我是乾淨的!至於逢年過節,別人要「開葷」,他就一任他們為所欲為,自己仍然躲在一邊吃窩頭、鹹菜。他想:三保太監鄭和在宮裡能忍,難道我就不能忍嗎?一想到鄭和,想到師傅沒有完成的寶船,韓子奇就覺得肩上壓著千斤重擔,他只有挺起身來,走下去,走下去……

    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在磨練中過去了……

    這一年,他不僅在琢玉,而且在留心匯遠齋的買賣。賬房和師兄在匯遠齋廝混多年修煉出來的「生意經」,被他在遞茶送水、無意交談之間偷偷地學去了;蒲緩昌本來並不想教給他的,他已經耳濡目染、無師自通;而且,磨刀不誤砍柴工,他提前兩年完成了那件寶船!

    蒲綬昌仔細對照《鄭和航海圖》和梁亦清留下的殘玉,不能不承認韓子奇為他創造了奇跡,那寶船盡得原畫神韻,又酷似梁亦清的範本,滄海橫流,星月齊輝,旌、帆漫卷,桅、樓巍峨,人物栩栩如生,器物刻畫入微,簡直是梁亦清又復活了!

    蒲綬昌呆看半晌,沒有言語。韓子奇卻心中有數:他之所以能夠以一年的時間完成原定三年的製作,就是因為他面前有師傅的範本啊,複製比創作畢竟要容易得多了!

    驗收完畢,蒲綬昌點了點頭,說:「把這兩件兒,都送到我屋裡去!」

    「嗯……」韓子奇試探地問,「師傅,這原來的寶船已然殘了,您也……?」他多想把師傅的遺作留在自己身邊,做個念想!

    蒲綬昌卻笑笑:「什麼『原來的寶船』?從今天起,世界上只有一件寶船,沒有兩件兒了,梁亦清的殘玉,永遠也不能見人了!」

    「啊?!您要把它……?」

    「這,你就甭管了,都送到我屋裡去!」

    從此,梁亦清的範本不知去向,韓子奇的寶船賣給了沙蒙·亨特。至於價錢,韓子奇就不得而知了。

    寶船取走之後的第二天,沙蒙·亨特又來了。見了蒲綬昌,指名要見梁亦清、韓子奇。

    蒲綬昌一愣,不知道亨特從哪兒打聽來這兩個名字。他做買賣,從來不露琢玉人的姓名,也從來不讓他們和買主兒直接見面,惟恐被戧了行市,這一次卻不知是哪一個環節出了紙漏?心裡這樣想著,臉上做出笑容,說:「亨特先生,您說的這位梁亦清先生,他已經過世了!您找他,有什麼事啊?」

    「嗯?死了?」沙蒙·亨特半信半疑,「寶船剛剛做完,怎麼就死了呢?那麼,另一位,韓子奇先生總不會也死了吧?」

    蒲綬昌心裡打鼓。他不知道沙蒙·亨特這是什麼意思。做玉器古玩買賣的人,最怕是買主兒事後找出毛病、退貨,都是熟主顧,一旦出了這種事兒,就很難辦,匯遠齋的聲譽就要受影響。現在,沙蒙·亨特居心叵測地找上門來了,是要算賬嗎?好,那就來個順水推舟,把責任都從自己身上卸乾淨,推到匠人身上去,拿韓子奇說事!想到這裡,他放下心來,聲色俱厲地朝後邊喊了聲:「子奇,你過來!」

    韓子奇應聲來到客廳,一眼瞥見那兒坐著個洋人,約摸三十多歲,黃頭髮、藍眼珠兒,留著小鬍子。他認出是沙蒙·亨特,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卻並不向洋人打招呼,只朝蒲綬昌說:「師傅,您叫我?」

    蒲綬昌正要發作,沙蒙·亨特卻站起身來,熱情地伸出手去:「您好!我們好像在櫃上見過面。沒想到您就是韓子奇先生!」

    韓子奇握住他的手,不卑不亢地打個招呼。

    蒲綬昌心裡納悶兒:嗯?這小子還會說英語?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韓子奇這點兒應酬英語,正是來到匯遠齋之後偷偷學來的。

    沙蒙·亨特說的卻是相當流利的漢語,其用意當然是為了交往的方便,並且顯示自己對中國的精通:「韓先生!您和梁先生共同製作的寶船,技藝之精,令人欽佩!鄙人今天特來拜望,一睹先生風采,不料先生卻是這樣年輕!」又轉臉看看蒲綬昌,「蒲先生,貴店不僅珠王盈門,而且人才濟濟啊!」

    蒲綬昌這才回過味兒來,知道了沙蒙·亨特今天不是來算賬而是來道謝,連忙接過去說:「過獎!亨特先生一定知道中國有這麼一句俗語吧:『沒有金剛鑽,哪敢攬瓷器活兒?』先生對小徒的誇獎,也是鄙人的光彩,日後還要請您多多賞光了!」

    沙蒙·亨特大笑:「我就是來找『金剛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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