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筆散章 美文欣賞 五月卅下十點北平宿舍
    五月卅下十點北平宿舍

    一九四九年五月三十日

    很靜。不過十點鐘。忽然一切都靜下來了,十分奇怪。第一回聞窗下灶馬振翅聲。試從聽覺搜尋遠處,北平似乎全靜下來了,十分奇怪。不大和平時相近。遠處似聞有鼓聲連續。我難道又開始瘋狂?

    兩邊房中孩子鼾聲清清楚楚。有種空洞游離感起於心中深處,我似乎完全孤立於人間,我似乎和一個群的哀樂全隔絕了。綠色的燈光如舊,桌上稿件零亂如舊,靠身的寫字桌已跟隨了我十八年,桌上一個相片,十九年前照的,丁玲還像是極熟悉,那時是她丈夫死去二月,為送她遺孤回到湖南去,在武昌城頭上和[凌]叔華一家人照的。抱在叔華手中的小瑩,這時已入大學,還有那個遺孤韋護,可能已成為一個青年壯士,——我卻被一種不可解的情形,被自己的瘋狂,游離於群外,而面對這個相片發呆。

    十分鐘前從收音機中聽過《卡門》前奏曲,《蝴蝶夫人》曲,《茶花女》曲,一些音的漣漪與坡谷,把我生命帶到許多似熟習又陌生過程中,我總想喊一聲,卻沒有作聲,想哭哭,沒有眼淚,想說一句話,不知向誰去說。

    我的家表面上還是如過去一樣,完全一樣,兆和健康而正直,孩子們極知自重自愛,我依然守在書桌邊,可是,世界變了,一切失去了本來意義。我似乎完全回復到了許久遺忘了的過去情形中,和一切幸福隔絕,而又不悉悲哀為何事,只茫然和面前世界相對,世界在動,一切在動,我卻靜止而悲憫的望見一切,自己卻無份,凡事無份。我沒有瘋!可是,為什麼家庭還照舊,我卻如此孤立無援無助的存在。為什麼?究竟為什麼?你回答我。

    我在毀滅自己。什麼是我?我在何處?我要什麼?我有什麼不愉快?我碰著了什麼事?想不清楚。

    我希望繼續有音樂在耳邊迴旋,事實上只是一群小灶馬悉悉叫著。我似乎要嗚咽一番,我似乎並這個已不必需。我活在一種可怕孤立中。什麼都極分明,只不明白我自己站在什麼據點上,在等待些什麼,在希望些什麼。

    夜靜得離奇。端午快來了,家鄉中一定是還有龍船下河。翠翠,翠翠,你是在一零四小房間中酣睡,還是在杜鵑聲中想起我,在我死去以後還想起我?翠翠,三三,我難道又瘋狂了?我覺得嚇怕,因為一切十分沉默,這不是平常情形。難道我應當休息了?難道我……

    我在搜尋喪失了的我。

    很奇怪,為什麼夜中那麼靜。我想喊一聲,想哭一哭,想不出我是誰,原來那個我在什麼地方去了呢?就是我手中的筆,為什麼一下子會光彩全失,每個字都若凍結到紙上,完全失去相互間關係,失去意義?

    (沈虎雛編選《從文家書——從文兆和書信選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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