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淬中華 第一部 關河夢斷 第五十章 初會嚴又陵
    那時候官紳、富商出行騎馬;小姐、太太們外出則坐轎;普通人家出門除了步行就是騎驢,或是坐獨輪車。東洋車出現後,迅速成為城市中的一種重要代步交通工具,以向人力車伕出租「洋車」的車行也應運而生(據史書記載,至1895年天津城有人力車近5000輛),但李九杲卻死活再也不肯坐這種靠人力拉動的「洋車」子。

    據旅館的門房介紹,東北城角和馬家口一帶都有租用驢馬的集市。誰知這「驢腳」、「馬腳」的租賃業務有規矩,必須是養牲口人牽著牲口隨行。馮華等人覺得兩條腿跟著四條腿跑,太不方便,再三商議,方談好條件,另由他們出資多租一匹馬,由幾個養牲口人推出一個代表騎馬隨行,五騎人馬這才直奔城東賈家沽。馮華、李九杲二人在前,兩名侍衛及那個代表則不遠不近的跟在二人後面。

    那時的泥土道路質量極差,從老城到東局子不過區區八華里路程,卻在未時末方才趕到。他們在半路上,方知道從海河邊有一條直達東局子的小鐵路,有馬拉鐵軌車往返於東局子至海河東岸,幾個人都後悔不迭,埋怨自己沒有向旅館門房講清楚去處。

    這東局子不是地名,而是天津機器製造總局東局的簡稱,設在東郊賈家沽。機器東局建於1867年,規模宏大,圍牆周邊長約九里許,佔地數百畝之廣,有工人兩千多人;外設城堞炮台之制,內有井渠屋舍之觀,與天津城遙遙相望,儼然城東一巨鎮。

    天津水師學堂就設在機器東局旁邊,附近還有當時極著名的電報學堂、水雷學堂等。馮華打量著建校於1880年的這所軍事學校,只見堂捨宏敞,堂室整齊,屋舍林林總總不下一百餘椽;園區內樓台掩映,山石參差,松柏蒼翠,花木扶疏,藏修游息之所,無一不備;另有觀星台一座,以備天文者登高測望,這讓只知北洋水師學堂之名,而不知其實的馮華大開眼界,更讓只見識過龍口街軍事學校規模的李九杲瞠目結舌。

    經水師學堂門衛詳細盤查詢問,馮華、李九杲二人方得進入,又聞嚴總辦代理洋文教習正在課堂上講課,二人只得在門外耐心靜候。好不容易聽得下課鈴響,方見一位頭戴瓜皮小帽,身著黑布長衫,鼻架金絲眼鏡,相貌清瘦,精神鑠健,年近四旬的中年人沿著走廊徐步而來。

    嚴復夾著幾本教材走出了洋文教習室,一邊緩步潛行,一邊若有所思的好像在考慮著什麼。近一個時期以來,嚴復的心情可以說是十分的鬱悶,中日戰爭大清國的一敗再敗讓他一方面為國家的前景憂心忡忡,一方面又為自己的一身所學得不到施展而感到悲哀。自己自幼便跟隨秀才出身的胞叔嚴厚甫讀書,後來以第一名的身份考入了馬尾船政學堂。光緒三年(1877年)又被公派到英國留學,先入普茨茅斯大學,後轉到格林威治海軍學院。回國後不久,即被李鴻章看中調到天津任北洋水師學堂教習,可是卻一直得不到重用,最後還是在走了李鴻章的門路後才終於升為總辦(校長)。如今,北洋水師的覆滅以及甲午戰爭中國的戰敗使一直致力於海軍教育和探索中國復興之路的他深受刺激,這些日子他無時無刻都在考慮如何才能拯救日漸衰微的國勢。

    從1895年2月起,他先後在《直報》上發表了許多關於救亡圖存及變法自強的文章。在《論世變之亟》一文中,嚴復指出:中國當時的形勢之危,「蓋自秦以來未有若斯之亟也。」還說:「夫士生今日,不睹西洋富強之效者,無目者也。謂不講富強,而中國自可以安;謂不用西洋之術,而富強自可致;謂用西洋之術,無俟於通達時務之真人才,皆非狂易失心之人不為此。」鮮明的提出了自己崇尚民主、科學和進步,反對專制、愚昧和落後的思想觀點。

    在3月13日、14日發表的《辟韓》一文中,嚴復則對韓愈《原道》中君主專制的理論大加批判。他說:「自秦以來,為中國之君者,皆其尤強梗者也,最能欺奪者也……秦以來之為君,正所為大盜竊國者耳。國誰竊?轉相竊之於民而已。」他在當時君主專制之下,居然斥責歷代帝王都是竊國大盜,這在當時絕對可以說是振聾發聵,立刻就在全國的思想界和文化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敢問您可是嚴又陵嚴先生嗎?」就在嚴復思緒萬千之際,一個爽朗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考。

    抬起頭來,只見兩個學子打扮的年輕人正在躬身向他問候。嚴復略微地點點頭,口中沉吟著:「二位是——」眼睛卻在上下打量著兩個不速之客。他們的裝束與當今讀書人毫無二致,卻沒有一般讀書人那種唯諾和拘謹,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一種極為罕見的英氣…….不,應該說是「朝氣」更為恰當一些。尤其是當先向他問話的的那個個子略微矮一點兒的俊朗青年,身上更是有一種他也說不清楚的奇特氣質。當與他四目相對之時,嚴復心靈深處感到了一種異樣的悸動。從對方的眼睛裡他不但看到了崇敬、坦誠和熱切,而且還感受到了一種他期望已久的,久而久之又已經開始陌生了的感覺——「希望」。

    嚴復在水師學堂從教已整整一十五載,眼中閱人多亦,包括民國總統黎元洪等人在內的中國近代史上許多著名人物都出自他的門下,卻均被他斥之以「雖名位顯赫,皆庸才也。」如今,看著這個似曾相識的青年,嚴復彷彿又看到了十五年前的自我,感受到了一種充滿自信、蓬勃向上的力量。

    他下意識地按照在英國式的禮節伸出了右手,對方也很自然地迎了過來,相互握住了對方的手。對方隨和、流暢地舉動讓他驚詫,不自覺地在握手之時用力搖了幾下。就在這一刻,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衝動,暗自責問道:嚴宗光,你今天是怎麼了?四十出頭的人怎麼還像個孩子似的毛毛躁躁!

    馮華沒有想到自己與嚴復的第一次見面會是這樣一種情景,他緊握著這位一百多年前中國思想界巨人的手,恭敬而又不失灑脫地問候道:「嚴先生,學生對您久仰了!」

    已經恢復了慣有的平靜,嚴復帶著詢問的語氣說道:「好像是與二位初次見面吧?還不知二位高姓大名。」

    馮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是太魯莽了。嚴先生,學生叫馮華,這位是李九杲,我們是從營口來的,昨天晚上才到的天津。今兒早上我們曾到府上拜訪您,府上的管家說您昨兒個就回水師學堂了,我們這才又冒昧地趕到這裡。」

    聽著馮華那似是京腔,又帶有些許天津地方口音的話語,嚴復開始並沒有反應過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從營口來的」幾個字上面:「哦,從營口,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嗎?」

    說到這裡,他猛然醒悟過來,驚詫地看了一眼馮華,然後帶著些許疑惑地問道:「什麼?你說你叫馮華?」

    「是的,嚴先生,在下正是臨榆鎮總兵馮華。」馮華肯定地點了點頭。

    嚴復平時的個人生活極有規律,可以簡單概括為讀書、寫信、寫文章、翻譯文章、講學和演說。他雖然對中日戰爭很關心,但注意的多是戰爭的進程,戰役的勝負和敵我的得失,側重點又大半集中在自己所熟悉的海軍方面,因此對於報紙上介紹的關於馮華的情況和一些逸聞,他瞭解的並不多,加之他結交面較窄,對社會上有關馮華的傳聞更是聞所未聞。嚴復所知道的馮華,不外乎是在遼東戰場上出了一個能征善戰的青年將領,他力挽狂瀾,扭轉了遼東戰局等等,馮華在他心目中的印象無非就是當年鎮南關上劉永福的翻版。所以當他從馮華的表情和回答中得到肯定的答案時,禁不住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面前這個英俊睿智而又斯文秀氣的年輕人與自己想像中的那種草莽英雄、威猛將軍可以說是有著天壤之別。

    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嚴復尷尬的咳嗽了一聲,臉上的神態很快又恢復到了原先的恬靜與平和。雖然對馮華前來拜會自己的意圖並不清楚,但他還是很客氣的把馮華和李九杲二人讓進了總辦室。

    嚴復的辦公處簡單而又極有條理,滿屋子的書報、紙墨折射出這位學者的日常生活,書案上半開半合的放著幾本書和幾張寫滿字的紙。在書案前的椅子上坐下,馮華掃視了一眼案頭的那幾本書,發現竟然都是英文原版書。仔細的辨認了一下,英國赫胥黎的哲學巨著《進化與倫理》一書赫然就在其中。

    英文版的《進化與倫理》馮華當然沒有看過,但是嚴復根據該書翻譯的《天演論》他卻知道的很清楚。《天演論》提出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觀點,對當時中國的思想界影響極大,敲響了時人救亡圖存的警鐘。馮華這次來拜會嚴復一方面是很看重他的學識,想親自聆聽一下他的教誨,另一方面就是因為嚴復的維新思想將會在他日後的變革實施方略中起到極為重要的作用。

    來到這個時代以後,馮華在殫精竭慮解決完自己兄弟幾人的生存問題後,考慮最多的一點就是如何才能在這個動盪不定的時代,為中華民族的救亡圖存發揮出自己最大的力量。他知道甲午戰爭後,民族危機的空前嚴重,使變法圖強已經成為了人們的共識。但是因為封建守舊勢力依然非常強大,整個社會的思想也並沒有真正得到解放,所以貿然提出全面改革是絕對行不通的,「百日維新」的失敗就是最好的例證。雖然康有為的「托古改制」和洋務派的「中體西用」都在思想和精神上為改革變法提出了自己的多方面依據,但真正能打破人們僵化思想的還是嚴復所宣傳的進化論。由於他在維新思想家行列中對西學認識最深、對舊學因襲最輕,因此嚴復的見解才是維新運動精神實質之所在。

    「嚴先生難道正在翻譯赫胥黎的《進化與倫理》?」馮華故作詫異地問道。

    這個臨榆鎮總兵馮華居然識得英文,而且還知道赫胥黎和他的《進化與倫理》,真是太令人意外了!聽到馮華的問話,嚴復驚奇極了,要知道在當時的中國,不要說知道赫胥黎和《進化與倫理》這本書,就是會英語的人也沒有多少。

    「喔,沒想到馮總鎮竟然也知道這本書,不知你對此書有何看法?」已經越來越對馮華感興趣的嚴復並沒有直接回答問話,而是有些考究似的反問回來。

    憑著自己對《天演論》的瞭解和多出嚴復一百年的知識見解,早就有所準備的馮華稍微客氣了一下便侃侃而談:「學生只是粗讀了一些,其中有理解不透的地方還請先生指正。世界萬物是不斷變化的,而變化的根本法則就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條法則不僅適用於自然萬物,也同樣適用於人類之社會。善變者強盛,亦可存於世,不善變者不為環境所容,終究為人吞併,趨於滅亡……」

    嚴復歷來對弟子們要求極嚴,甚至可以說有些苛刻。他曾說過:「復管理十餘年北洋學堂,質實言之,其中弟子無得意者。」但此刻聽了馮華的一番言論,嚴復的心情不由得激動起來,一種知音的感覺從內心深處不可抑制的湧了出來。作為當時中國最早研究資產階級哲學著作和社會制度的極少數社會精英,由於曲高和寡,嚴復一直以來心情都極為苦悶,無人與之可談的感覺無時無刻地困擾著他。思想上與其他人的巨大差異以及平時表現出來的特立獨行,無不使嚴復給人以一種自負清高和不通世情的感覺。

    此前,他對這個只聞其名,未謀其面,在遼東大敗倭寇的年輕將軍,只是帶有一份理性的欽佩。可是此刻,雖然只是第一次與這個叫馮華的年輕人見面,卻已經多出了一份感性的昇華,一向對人不假辭色的他,不自覺的話也多了起來。他認真地傾聽著馮華的談論,時而眉飛色舞,頻頻點頭;時而插上幾句,表露一下自己的見解與看法;時而又對馮華的某些觀點進行置疑、批駁……兩個人就像已經認識了好久,如同是一對分別很長時間的摯友。

    對於大哥與嚴先生的談話,李九杲雖然有幾分明白,但有許多話還是第一次聽到。他為人豪爽義氣,內心卻很秀密,一年來,從馮華身上學到了不少的東西,再也不是當年「鏟不平」的那個大當家的了。此時,李九杲一邊用心聽著二人的談話,一邊用自己知道的東西去印證,去捉摸。而馮華與嚴復的交談正說到快意之時,好像都忘記了旁邊還有一個人存在。

    二人的談話氣氛越來越融洽,討論的範圍也越來越廣。從嚴復在西方的所見所聞,到他最近在《直報》上發表的《論世變之亟》和《辟韓》等大作;從當前政局的形勢,到將來如何變法圖強,振興中華,他們可以說是古今中外無所不談……

    知音難求。話是越說越沒有個完,不知不覺中天色已經漸晚。由於賀菱和龔芳還在旅店等候他們,而且明天一大早就要乘船趕赴京師,馮華二人只得告辭。嚴復已經很久都沒有與人這樣暢快淋漓的談話了,此時見馮華要走,一時之間還有些依依不捨,本待想多挽留一會兒,可是打了兩個哈欠之後又改變了主意。他語氣很是親熱地說道:「子夏,你我一見如故,本想與你能夠談個通宵!可是進京之事也不宜拖延,等你回程之時你我再聊個痛快!」

    其實馮華此刻也有些意猶未盡,他以前只是從自己所掌握的歷史知識中,知道嚴復是一個學識十分淵博的人。雖然心中也很是景仰,但並沒有什麼感性的認識,可現在他卻已經從心底裡對嚴復佩服起來。自己本身就對這一時期的政治、歷史和文化比較熟悉,又比嚴復多了一百年的見識,可以說是有備而來,可是下午的這番談話卻差點兒讓他應付不過來。雖然盜用了《天演論》上的許多觀點,但嚴復的很多見識仍然讓自以為什麼都清楚的馮華汗顏不已,如果不是自己的知識也是十分的博雜,他恐怕就要獻醜了。

    相見恨晚的知音感覺,讓馮華和嚴復俱都有些難捨難分。在嚴復的一再堅持下,他一直把二人送到了大門以外,這讓學堂的門衛也不禁大感驚奇:這是哪裡的客人啊!嚴總辦送客到大門之外可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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