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別重逢,宛若歷經生死,原本情種深埋,不過一線理智強行壓制,一瞬間便能噴發,恰如高山融雪一陣春風成橫流之春水。
織蘿說:「女官,您瘦了許多。」
她望著他上上下下端詳,依然是美的驚人的少年,名滿京城而意氣風發,眼底眉梢多幾分當年在她身邊時刻意收斂的飛揚。
心動神搖,世間一切是時恍若無物,只斯人在眼,濃情在心。
秋水清緊緊抱住眼前人,埋首在他肩上,一時百感交集只能喃喃叫著他的名字,除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織蘿反手抱住她,低聲道:「女官,女官您這是怎麼了。」
秋水清覺得這句話說得生份,還能怎麼樣呢,難道他不知道自己相思入骨,難道他並沒有以同樣的心情回報自己。她恍惚起來,輕輕推開少年一點讓自己的目光與他對視,想要對他說「我喜歡你啊……」嘴唇動了兩下未發出聲音,喉頭又是一甜,餘下的事全然不知了。
醒來時已經在房中,粉色床幃低垂,一切都非常熟悉,正是自己在皎原「金屋藏嬌」時的房子。少年陪伴在床邊,看到她醒來笑容蕩漾開,她低聲道:「嚇著你了吧——」織蘿搖搖頭隨即端來一碗藥歎了口氣道:「沒幾天不見,女官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快把藥喝了,再睡一覺好好歇歇。」
秋水清靠在織蘿肩上,勉強扯出個笑容道:「在一起那麼就都不知道你還會岐黃之數。」織蘿笑道:「女官不知道,我長大的地方又偏僻又窮,家裡人生了病都靠我娘治,我經常幫她忙多少學了些。」故意又一瞪眼道:「怎麼,不信我?放心好了,斷不會吃壞人。」秋水清微微一笑就著他的手將一碗藥喝下,心想「你端來的,就算是毒藥我也喝了」。
她平日心高氣傲、目光高遠,斷不是這樣自暴自棄的人;可這段時間家遭突變,宮裡也處處受制,又纏綿病榻生死難卜,居然也生出滄桑倦怠之心。
織蘿多少能感受她的心情,餵她喝了藥後也不走開,坐在床沿上陪她說話,將她的病始末問了個清楚,聽她說太醫院的醫生一個個看過來,家裡又找了無數名醫都沒有明確診斷,多半說哀傷過度病由心生等等。少年眉一挑罵了句「庸醫!」秋水清撲哧一笑說你好大的口氣,這麼說織蘿神醫是不是診出個眉目了?
織蘿丟了個白眼過去,故意停了好半晌才道:「女官……有沒有人說過……毒?」
秋水清的身子微微一顫,也沉默了許久:「想過,也有大夫提過,可查不出是什麼毒。我一直在宮裡,吃的都是御膳房作的東西,沒確切證據不敢亂說,畢竟下面牽扯著成百上千人命。」
織蘿歎一口氣低聲道:「你啊,只知道為別人著想……」
秋水清聽他這句話說得親密且充滿關心,心中一陣甜蜜,至於稱呼上的僭越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反而更添幾分親近,低聲道:「也不是只為別人考慮,畢竟一旦牽連,十人中定有八九人無辜,我職責所在乃是讓後宮獎懲公正平和,而不是冤獄橫生。」織蘿微微一笑說了句讚美的話,停了一會兒又道:「上次我到……反正就是一家跳舞,聽人說昭彤影大人精通醫術,又說她的好友少王傅水影在醫術上也頗有成就。雖然昭彤影大人已離京,可水影大人還在,女官有沒想過請她看看。」
秋水清苦笑道:「你哪裡聽來的傳言,那人我極熟悉,她懂些醫術可也不見得比太醫們厲害。」
織蘿皺眉道:「試試看啊,試試看又不打緊,算起來她和你們家也是姻親。」
秋水清沒有回答,她也實在疲倦了,又讓織蘿餵了小半碗白粥沉沉睡下。這一睡也不知多久,醒來時覺得好久沒有的舒爽,這些天她很少能安穩睡,睡著了也是噩夢連連,這一夜卻沉睡無夢,醒來時已陽光滿屋。她露出一個笑容,輕輕喊了聲「織蘿——」
應聲而至的並不是少年織蘿,而是衛簡,秋水清一愣之下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家中,再問時間原來已是第三天的中午。後來才知道自己是前一天傍晚被織蘿送回家的,當時衛家已經因為她的失蹤翻了天,衛簡倒沒往織蘿這條想,只想著該不會是什麼敵對人家殺了他的寶貝女兒,或者綁架了另有所圖。前一天傍晚忽然家人來報說大小姐回來了,叫人用馬車送回來的,不過昏迷不醒。衛簡嚇得飛奔出去,此時下人已把秋水清送回房,織蘿在門房候著。衛家不少人都認識這曾經來獻藝的美貌少年見他和自家主子一起回來議論紛紛,織蘿端正坐著目不斜視,等衛簡過來才起來深深一禮,然後解釋了一番遇到秋水清的原委,大意就是路上偶遇,沒說兩句話大小姐暈倒了,於是讓她在自己那裡睡了一晚上,又斗膽配了些藥,好像還有些作用云云。還拿出一個罐子裡面有大半罐湯藥,衛簡多少也懂一些醫術,聞了下是清火解毒的藥物和請來的大夫們開的大同小異,也就不再有疑心,對他感謝一番又命人拿來兩錠銀子以表謝意。織蘿大大方方的收下,隨即行禮告辭。
衛簡再去看女兒,此時大夫已經請來,診斷一番說並無大礙,乃是熟睡中。衛簡看秋水清的氣色到比失蹤前好,而且神態平靜,不若以往那般睡著了也表情痛苦多變,顯然受噩夢折磨。他擔心女兒,寸步不離的守著,一晚上沒合一下眼,直到此時見她安然無恙的醒來才鬆了口氣。
秋水清也覺得身體好了些,連聲喊餓,一口氣喝了兩碗粥,衛簡心說難道那少年配的藥有用麼,命人把剩下的藥拿來讓秋水清喝下,又把織蘿送她回來的經過說了一遍。秋水清也覺得奇怪,便想起那日兩人的對話,沉思半晌對父親說:「請少王傅過府一趟吧,我想請她為我診治一番。」
衛簡是親自到晉王府去請人的,聽到要求水影和日照面面相覷,都想這位衛家主夫看來是病急亂投醫到極點了。水影和秋水清同為女官出身,離開後宮後受到這位繼任女官長頗多照顧,至少在她為女官長的時候與她水火不相容的秋水清在自己攀登上後宮女觀巔峰後,卻沒有對處於困境中的水影落井下石。水影曾在愛紋鏡雅皇帝面前評論秋水清,說她「比誰都驕傲,可也正因為驕傲,許多事上又比常人高貴。」
等到了衛家見過秋水清一搭脈,又問了她最近的飲食起居水影的臉色微微有些變化,秋水清看在眼裡不知是凶是吉,正要開口做大夫的搶先道:「卿遍請名醫,怎會想到水影這裡?」
秋水清微微一笑道:「卿名聲遠播。」
「是有人讓卿找我?」
她見水影臉色凝重有些驚訝,還是點頭道:「那人也不過聽人說起卿精通醫術在我面前提了一句,這才提醒了我,居然把你這麼個人忘了。」
「那是何人?」
秋水清本不想說,可見她態度極為認真,又想畢竟是自己求別人,低聲道:「織蘿。」見那人一時對這名字沒有印象,補充道:「長林班的舞伎。」
水影更是疑惑,秀眉緊顰,過了許久秋水清實在忍不住,戳戳她低聲道:「放句話啊,到底還有沒有救?」
水影笑了下:「既然名滿京城的美人都推薦在下,水影當然不能讓美人失望。」
「那就是能救……」長長呼了口氣,忽然正色低聲道:「是不是中了毒?」
「是!」
秋水清的臉色頓時蒼白如紙,嘴唇動了幾次都發不出一點聲音。水影明白她的想法,慌忙道:「這毒極罕見,無色無味,緩慢發作,等閒看不出跡象,即便太醫院太醫們也未必知道。」
她的臉色才稍微好一些,過了很久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卿果然博聞強記,無所不知。」
「巧合罷了,先皇對我提起過。」停了一下靠近她用極低微的聲音道:「這藥是清渺中期千月家某代家主所制,如今藥的配方……大約家主手上還有,我只聽過診斷的方法。」
秋水清臉色沉重冷笑了兩聲喃喃道:「好……好……好得很!原來藥方在至高無上處。」
她歎一口氣沒有接口,伸手在秋水清手臂上輕輕拍了一下,隨即道:「我沒解藥。」
「不過呢……」
「不過有一樣東西能救你,當年我救駕中毒久治不愈,先皇賜了寒關玉,前些日子你弟弟出閣,我拿來做了賀禮。你到靜選那裡把寒關玉拿來泡水喝,然後再用清火去毒的藥調理,依卿的體質一個多月即可痊癒。」
秋水清點點頭,隨即閉上眼睛顯然心力憔悴,水影知道她不好受,正要告辭忽聽她道:「問西城家要寒關玉,豈不是又多一人知道此事。」
「大宰和靜選都不是多話的人,再說了,你們是兩輩子的姻親,這樣的事還要瞞麼?即便是為了你親家著想,也該讓他們有點準備。」
這一次診治後衛家的繼承人當家大小姐的身體慢慢好起來,十來天光景能下地四處走走,能吃能睡。一個月不到已經騎著馬在永寧城四處閒逛、遊山玩水,到荷花開滿瀲灩池的時候衛秋水清已經能和幾個親近的姐妹泛舟湖上,歌舞***。
衛簡找親家借寒關玉,免不了把秋水清中毒一事說了,照容面沉似水,靜選一邊咋咋呼呼說「我就想秋水清她素來身子康健,哪能莫名其妙病成這樣,就算是傷心也沒有一次次吐血的道理,太醫院那些都是干吃飯的混帳!」說到這裡被照容一瞪眼住了口,自己再想想臉色也變了,過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問:「秋水清是在宮裡病倒的吧?」沒有得到回答,她頓時一身冷汗。
秋水清漸漸康復的時候水影又來過兩次,除了西城家,別人問起「女官長吃了什麼藥好的」,衛簡的回答一概是「沒什麼靈藥,心病還需心藥治,不過是大家勸著她開解她,畢竟逝者以矣,時間長了自然好了。」
瀲灩湖游夏的那一天,船開到湖心,秋水清道:「這裡沒什麼人,上不沾天下不接地,出卿之口,入我之耳,望你我能傾心交談一番。」
水影苦笑道:「不就是中毒一事麼,何至於如此,我水影難不成是說兩句真話都不敢的?這些天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也想辦法打探了一番,卿所慮不過是已失帝王心。」
話尚未完,秋水清截道:「卿深知我心……我……」說到這裡眼圈都有點發紅,看著水影好半天說不下去,後者遞上一張帕子低聲道:「我覺得不至如此。雖然這兩年卿和陛下許多事上相處的不愉快,可畢竟十餘年相識,加上皇太后對卿信任有加,我想不出陛下有殺你的理由。」
「話雖如此,可是……」
「你們家過去那件大逆不道的事麼?」
秋水清的眼睛都瞪大了,過了一會道:「先皇對你實在是……實在是恩寵過甚!」
「令堂與西城衛大人已然自盡謝罪,聖上也該消氣了。這件事處理的時候聖上並未驚動卿,可見聖上心中並不覺得卿需負擔責任。」
秋水清沉默半晌道:「在卿看來會是何人授意?」
水影垂下眼沉默良久後低聲道:「卿需堤防皇后!」
瀲灩湖游夏本當風花雪月、旖旎風情,然而這一日衛家船上***不存反添凝重,待到湖上船船絲竹,舞影翩翩的時辰,相對而座面色沉凝的兩個人中終於有一個輕輕舒一口氣道:「今日到此為止吧,縱然沒有美人招待,好歹良辰美景莫辜負。」秋水清也嫣然一笑:「難道卿要我為卿歌舞?」
水影一口茶差點噴出,好半天才道:「饒了我吧,好好的明月湖水別變成一場惡夢。」原來秋水清對音律是一巧不通,幼時衛暗如聘名師教她撫琴,一個季度後先生來辭職說「大小姐不是這份料,在下沒本事教。」衛暗如不死心,自己教了一陣,最後歎口氣對衛簡說:「聽我們寶貝女兒彈琴簡直是受罪。」
這兩句話一說,氣氛頓時輕鬆下來,秋水清命擺酒席,瀲灩池上大一些的畫舫都能做船菜,對於永寧城富裕人家而言,這也是瀲灩池吸引人的地方。對酌半晌話題變換了三四次後,水影忽然道:「那日忘了問你,那個向你推薦我的舞伎,他有沒有給你吃過什麼藥?」
秋水清沒想到她會提起這事,想了半天道:「有,那孩子懂一點醫術,配了些清熱解毒的藥……」說到這裡一頓,忽然想起那日喝下織蘿的藥後頓時有了些好轉,且能夠安穩的一睡兩天,當下皺眉不語暗自稱奇。
水影淡淡道:「怎麼樣,把那孩子帶來讓我見見如何?」
秋水清一遇到與織蘿有關的事就有點迷糊,當下聽這句話立時有幾分不悅,好像對方當著她的面勾引她的人,故意笑一下道:「要重新開始風花雪月了?」
後者一個白眼:「少吃飛醋,我要為西城守身一年。」
「那還要私會舞伎,還讓我這個熱孝在身之人幫你張羅。人家去年瀲灩湖上敬你一杯酒,卿硬生生辜負美人恩,而今見他做甚?」
「好奇罷了。」
秋水清上下打量水影數遍依然看不透其中是否另有他意,沉吟良久道:「好——卿想在何處見他?」
「不搶眼即可。」
「我替卿安排。」
日上三竿,織蘿由賴在床上,長林班的兄弟叫他起來練功,隔著窗子叫了好幾聲都沒回應,班主還過來說:「別吵他,那孩子連著幾個晚上趕場子,叫他好好歇著。」到了中午長林班的台柱才連著翻了幾個身嗯嗯啊啊幾聲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張開眼睛,瞟一眼窗外嘀咕道:「怎醒的這麼早,至少要一個時辰後才能吃午飯。」一個翻身用被子蒙住頭還想睡個回籠覺,卻聽門外一連聲喊「織蘿,醒了吧……織蘿……」本想不理睬,可那人鍥而不捨,終於他翻身下床打開門對著外頭的班主吼道:「醒了麼,醒了麼……死人都被叫醒了!」
他是台柱,不管是哪家只要是整個地方都指著他吃飯的,那人便是寶,是天。長林班班主被十八歲的孩子吼還陪著個笑臉,一邊說「小祖宗啊,這不是又要緊的事誰敢來吵你睡覺」,一邊把他往裡面推,一直推到床邊將他按著坐下,回頭喊道:「夫人,進來吧——」
織蘿一挑眉,也不看來人是誰先一聲冷笑:「大白天的急不可耐到這個地步麼?」
來人想不到聽這麼句話先一愣,織蘿這才望定,此時班主已經掩上門垂著手在一邊站著,房中光線暗,他看了好幾眼才看清皺眉道:「啊呀,這不是衛家的管家太太麼?你衛家當家主子屍骨未寒,你們人人身上都帶著孝,管家夫人怎麼跑到這麼個不正經的地方來?」
衛家的管家自然是見過大世面的,剛才一下子被織蘿幾句話擠兌的有點糊塗,而今平下心來自不會再被他打亂陣腳,只當什麼都沒聽見,上前一步陪著笑道:「織蘿少爺,請您走一躺。」
他手一伸:「帖子呢?」
班主一邊插嘴賠笑道:「衛家管家太太親自來請,你還嫌不夠鄭重?」
他眉毛一挑,斜眼看過去,冷冷道:「對不住了,衛家的帖子我不接。衛家有人不懂規矩,我織蘿還是懂得,不想叫人說織蘿一小妖精迷得衛家人喪期作樂,違背禮法。」
管家眉都不皺一下依然笑道:「織蘿少爺誤會了,不是我們家裡人請,是有人托了我家大小姐來請您一聚。」
他站起身冷笑道:「這就更怪了,你們衛家大小姐,堂堂的女官長,什麼時候做起了替人招舞伎的活?管家太太,不是織蘿不識相,不過我做事也有個規矩,不明不白的地方不去,不清不楚的人不見。煩勞管家太太帶句話去給那人,想要見織蘿,遞帖子來。」
說罷恭恭敬敬一行禮,正式攆人了。
水影聽衛家管家講述請人失敗的經歷,那管家最後又補充道:「我們大小姐說了,這位少爺架子大,他不答應,我們主子也沒法子,請少王傅另尋門路。或者玉藻前大人願幫此忙也幫得上手。」
水影笑著擺擺手說辛苦管家夫人了,命人給賞送客。日照當時正伺候她喝下午茶,瀲灩池剛摘下的荷葉裹糯米包著鳴鳳進貢的上好海鮮乾貨,一房子香氣撲鼻;做主子的就著冰鎮綠豆百合湯一小口一小口品嚐,時不時夾一筷子喂日照,兩人有說有笑。入夏後水影終於從洛西城的悲劇中慢慢恢復,笑容開始多起來,籠罩在晉王府上下異常壓抑的氣氛也好了許多。日照每天求神拜佛的就盼這情勢能保持下去,那時秋水清中毒,她去看了後好幾天面色沉凝,嚇得他心緒不寧。
送走衛家人,當主子的關上門繼續享受美食,依然是自己吃兩口喂日照一口,等到荷香裹蒸吃得差不多了,當下人的那個才道:「主子怎麼忽然急著找那個舞伎。」
「怎麼,吃醋了?」
「是怕旁人說閒話。」
「說什麼?」
「說主子無情……」
水影秀眉微挑:「愛說什麼說什麼去。」
日照暗中歎口氣,低聲道:「您也真是的……不過,主子到底有什麼事,要不我去請,死拽活拉也把那人弄來。」
水影笑了笑喝一勺冰涼的綠豆湯,用不經意的口氣道:「我懷疑那孩子是我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