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下篇 第十六章 一片冰心在玉壺 上
    蘇檯曆兩百二十八年三月下旬,西城衛方的靈柩按照朝廷禮法,由郡守府署官明霜護送,抵達京師永寧城,同行還有在丹霞聽聞噩耗後回京的新任鶴舞司寇昭彤影。衛方去世已久,加上千里運送,不能再在家中停棺,於是西城靜選成親後第三天,衛方的葬禮在永寧城外西城家祖墳舉行。親戚子女們一番痛哭自不用說,可惜的是次子玉台築前往鶴舞赴任,未能為父親送行。這一天玉台築已經抵達鶴舞郡治明州,暫時住在館驛裡,買了香燭等物在院中向著京城方向祭奠。

    這些天來永寧城的貴胄們忙著參加紅白喜事,尤其是西城家,短短三個月兩場喪事一場喜事,西城家的門檻都快要被頻繁登門的賓客踩斷了。三天內第二次登西城府,快到宵禁才跟著幾個朋友一起告辭的水影在三三兩兩告辭的人中看到了好友昭彤影。昭彤影也注意到她,和另一人匆匆說兩句便走過來微微一笑道:「怎麼樣,沒想到這麼快就能重逢吧。」水影一身素衣,鬢上戴白絹花,跟著淡淡一笑道:「是沒想到,更沒想到你這次回京比當官的時候還忙,整天不見人影,虧我昨天提了上好的梅花酒登門,卻吃一個閉門羹。」略微一頓,看看周圍沒有人能聽到兩人談話才道:「不但你忙,連帶著明霜書記也忙起來,我說,這兩天你們一直在一起吧?忙些什麼,忙到明霜都沒空去向和親王請安?」

    昭彤影愣了一下隨即苦笑搖頭道:「這永寧城裡還真是什麼秘密都沒有。還能忙什麼,在丹州遇到郡守去世,我和衛家、西城家算算都有不淺緣分,自然不能袖手旁觀,這些天還不是幫著處理一些雜事。」

    「是衛郡守留下的雜事還是明霜自己的雜事?」

    昭彤影淡淡一笑,一臉無辜的表情道:「這難道不是一件事?」

    水影一皺眉低聲道:「彤影,我平日不管別人情愛的事,可你我金蘭之交,還是要提醒你一句,那個人……那個明霜,我總覺他不是尋常人,就算你不怕和親王不悅,還是先把他的底查清楚再說。」

    「他的底……」昭彤影唇邊一縷笑,「我清楚地很。」

    水影的腳步一下停住了,便在西城家門外的巷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低聲道:「你知道輕重就好,我多言了。」

    看著水影快步走開上馬離去,昭彤影苦笑起來,心道「我這是在做什麼啊,明明無私被我這麼一說反成有弊。」越想越莫名,也不知自己剛剛為什麼不否認,心事一起腳步就慢了下來,直到被趕上來的玉藻前拍了下才如夢初醒。後者一臉詫異地看著她說:「這麼晚了還要散步麼」,一邊說一邊指指背後,她才發現自己神思恍惚間已過了自己馬車停的地方,家人也滿臉詫異的看著她,不知道是停在原地好還是趕上來好。

    玉藻前和白皖同行,那個頂替她職務新任殿上書記的男人依然文雅有禮,遠遠站著不打擾妻子和知交談心,在她目光投過來的時候微微欠一下身。玉藻前大力拍她一下:「在想什麼,魂遊天外似的,我說你什麼時候和那兩家的交情好到不遠千里送靈的地步?」昭彤影不想就這件事多做解釋,不鹹不淡遮掩過去,旋即轉回頭登車回府。玉藻前看著她的背影對白皖斷言:「彤影又動情了。」後者挑一下眉丟一個疑問神色,玉藻前補充道:「當年她戀上洛西城也這樣子,浪子啊……這浪子多情起來更嚇人,但願她這次運氣比較好。」然後看看白皖,瞇起眼睛道:「我說皖啊,你嫁給我的時候怎麼沒有意亂情迷、失魂落魄的樣子呢?」白皖臉上有一點發熱,還好這時兩人已經到馬車邊,也就索性當作沒聽到,心裡想的卻是「那時我又沒戀慕過你,怎麼意亂情迷……」可也知道不能說這句話,玉藻前上了車往他身上一靠,過了一會兒忽然湊到他耳邊道:「皖,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吧……」

    昭彤影在自己那佈置華麗的馬車裡坐下,往軟綿綿的墊子裡一靠,便開始想剛剛自己的莫名行為,想了一會兒一皺眉低聲道:「難道我真的喜歡上那個人了?」

    在感情上她向來是利落且直率的人,看中什麼人不會故作矜持,放棄的時候也不會藕斷絲連、糾纏不放。當年她對洛西城一見鍾情,毫不猶豫地追求,直將他捧在掌心疼愛,人人都說她是浪子,可給承諾的時候比誰都乾脆。而洛西城喜歡上了別人,她也能乾脆的成全,絕不拖泥帶水。她昭彤影的確是浪子,她看不上的縱然有了什麼也不會給心,相應的,別人的心不在她身上,她也不強求。

    對於明霜,她的確總有一份牽掛,身在局中迷糊了很久,今天被兩個人點過猛然清醒。心想自己丟下鶴舞司寇職責還特意早走一步,便是跑到丹霞,告訴自己的理由是沿途訪探,可其他的州郡走馬觀花,緊趕慢趕只為搶出時間在丹霞多住些日子。而他送靈柩回京,她迅速給自己一個「這件事蹊蹺,回京探看一下」的理由與他一路同行。當初想這些理由的時候怎麼想怎麼合理,回過頭來看看不堪一擊,自己內心深處其實是想見到明霜。

    這麼想著,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對自己說「彤影啊彤影,洛西城之後,終於又有一個能讓你掛心的男子了。」而她,為這樣一個事實欣喜。

    以往明霜一進京,當天晚上就會去拜見清揚,他自己在京城沒有府邸,停留京城的日子總是住在和親王府。可這一次進京,卻在驛館落腳,直到衛方下葬都沒有踏入和親王府一步,只在和親王前去弔唁的時候恰好照了個面,上去請安問好兩句。此時清揚已經為他久久不至而惱火,還勉強帶一點笑說一句「空下來到王府坐坐。」本以為聰明如明霜第二天一定會趕早來王府請罪,哪裡想到不要說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也沒有來,這一來和親王的臉色是一天比一天難看。

    衛方下葬後第二天,明霜沒有去清揚那裡請罪,倒是在點燈後一襲青衣,不惹人注目的從邊門進了西城家,並求見家主照容。照容聽到下人報告時有些意外,他們全家除了衛方與明霜上下級幾年外,和這個年輕人都沒什麼交情。尤其明霜進京時分明是和親王愛寵,而且是因愛寵身份獲職進階,這樣的人一向是被人看不起的,尤其京城當官的多如牛毛,更沒人在意。這樣的人像靜選這般名門世子是不屑於結交的,即便結交了也只會落得個社交場上的笑話;恰如當年昭彤影結交水影,便被永寧貴族嘲笑了許久。照容接待明霜的時候猶懷狐疑,可半個時辰後那年輕人告辭時,西城家的人卻看到當家親自送到門邊,還向他拱手道別。

    這一日,明霜登門交給照容的當然就是衛方自殺前一天鄭重交託給他的木匣。當天晚上,西城照容打開木匣,在那一疊文件中看到衛家這一場悲劇的起始。一直在權力中樞如西城照容,對此事多少是有一些耳聞的,但當他真正的看到所有證據的時候依然驚心動魄,即為當年衛家姐弟的大膽,更多是對愛紋鏡雅皇帝的寬容。而前代君主的寬宏大量恰恰反襯著偌娜的心胸狹窄,如果沒有這份反襯,或許西城照容還能用「君要臣死臣死臣不得不死」以及「那確實是衛家犯下滅族之罪」來安慰自己。然而有了愛紋鏡雅赦免在前,便是照容這樣的人也禁不住對君主生出憤懣之心,更會想「接下來會怎麼樣,聖上會不會連我們也一起株連……」

    從西城家走出,空著兩個手,明霜才重重呼一口氣,終於卸下這肩頭千鈞重擔。或許在蘇台清揚的觀念中,他身為和親王府的人就該為她清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然而,在明霜而言,從他離開和親王府前往丹霞的第一天起,就不曾想過要為清揚效命。不錯,當他剛剛逃到安靖,舉目無親、身無長物的時候是和親王府的鳴瑛向他伸出援助之手。鳴瑛與西珉「南明城」也有數面之緣,當他以南明城的身份出現時,他和子郴都和這個聰明能幹的女子交好。在他懷著強烈的復仇之心進入安靖後想到了這位鳴瑛,當時永州領主和親王蘇台清揚面前的紅人,永州郡的最高官員。鳴瑛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保護了他,也將他引薦給清揚。清揚驚於他的容貌,問他想要什麼,他說「願鵬飛萬里」。這是他的真心話,也是他唯一一次在這個女子面前述說自己的壯志,而那個人只是哈哈一笑,眼底眉梢三分不信,七分不許,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下錯了賭注,這個女子和他好不容易逃離的西珉皇帝如出一轍,當知道他是個男子的時候,只想要他的容姿,其他的甚至不允許存在。當時他幾有衝動再度逃亡,終於是忍下了,他對自己說蘇台畢竟不是西珉,有男子一席之地,而他已經邁出這一步,絕不能返回故國,也不能一次次重複逃亡下賭的經歷。即便是一著錯手,然落子無悔,他要一步步走下去,看能否力挽狂瀾重振旗鼓。

    當年他在和親王府一粒粒解開青衫上的盤扣,帶著微笑獻身於清揚的時候,那個女子問他「你在西珉官至幾階?」

    他說「二階下。」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不算高。」

    他明白她的意思,只要他從此死心塌地順從於她,等到塵埃落定那一日,她會給他一個足以和「二階下」相提並論的身份,讓他光鮮的回到西珉人的記憶中。

    她也確實回報了他的獻身,為他進階,給他官位,隱瞞他的身份讓他在安靖有落腳之處。她對他有恩,而他也以身相報,所以在他的心中從不覺得對這位和親王有什麼負欠。

    在他尚未尋找到更好的機遇前,仍會在她身邊,一旦有機會,他會放棄的毫不猶豫。衛方算不上他的好機緣,但這位丹霞郡守不在乎他「和親王愛寵」的身份,對他一視同仁乃至委託重任。明知不管衛方給他的東西是什麼,若是他獻到清揚面前定能博得恩寵,安靖有一句古話「士為知己者死」,他願為那一點知己,背叛清揚。

    雖然在清揚身邊的時間不算很長,也知道這位和親王從大方和一諾千金來說是個好主人,但她生性多疑且冷酷無情,要別人對她死心塌地到沒有半點波瀾的地步;只要忠心不二,她會報以重金,一旦有一點越軌,格殺勿論。他知道清揚的野心,看到她治理下的永州繁華富庶國泰民安展現了驚人才幹,也曾想過就這樣跟從於她或有一日成開國功臣,也不枉費一場背井離鄉之痛。然而時間越久,清揚多疑冷酷的弱點暴露越嚴重,當他跟隨清揚來到永寧城後對這位主君的判斷是「有能君之才,無明主之量」。清揚用人一旦招攬失敗不是再三登門折節下交,要麼用陰暗手段毀掉,要麼找短處威脅恐嚇。或許和日漸拋棄君主責任感的偌娜相比,她能讓蘇台向更為強大的方向發展,也能讓百姓安居樂業,但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她身上有一些和偌娜同樣的氣質,獨斷專行、氣量狹窄,在爭奪天下的過程中能知道得人心的天下而奉行善政。一旦天下歸心,大統在手,失去了轄制的蘇台清揚會變成什麼樣子,這是讓人難以預測的。

    「對安靖而言,清揚和偌娜都不是好君主,如果能夠選擇,或許花子夜比她們兩個更能給安靖百姓一個溫和王朝。」這是他的看法,也正是在這樣的評價中,他知道自己的未來不能放在清揚一人身上。

    這一次入京而不見清揚,是他重擇明主的第一步,也是另一次冒險,他做好準備來應對清揚的怒氣,然而三月二十七日,也就是他即將返回丹霞的時候,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出現在驛館,那就是一年多都在永州的和親王府第一號官員——鳴瑛。

    鳴瑛身穿素色常服,輕車簡從來到驛館,不報官名,只說是在此間居住的丹霞郡官員明霜的舊識。在驛館做事的一個個千靈百巧,但看氣韻神態便知此人非同小可,恭恭敬敬請到裡頭上茶,一面請來明霜。

    明霜算算清揚忍受到這兩天已經到臨界點,正考慮這兩天選合適的時候登門拜見,至於對方會如何勃然大怒,自己該怎樣應對,都在心裡演習了數遍。除了擔負衛方重托,在完成之前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另有一重也是要在清揚心中加重自己的份量。在西珉以南明城的身份東征西討,進而在蘇台輾轉為官,當年閣中什麼都不懂得那些男女之情的事而今已經用的熟練。過去他是太順從清揚了,順從的那個人已經把他當作一條忠狗,不管怎麼冷淡怎麼漠視,需要用的時候只要丟一根骨頭就會搖著尾巴跑到面前似的。他要讓清揚知道,他桐城明霜並不是沒骨氣到這種地步的人,她喜歡男人在她面前爭寵獻媚,他就爭一次寵耍一次小性子給她看。讓她的心多少再有一些回到自己身上,將來即便找不到新君投靠,待清揚如願之日,也不至甩一根骨頭就把自己打發了。有時候,讓人覺得快要把握不住,反而能讓人魂牽夢繞。

    他這般考慮準備了許久,就是沒想到鳴瑛會出現。鳴瑛見了他滿臉帶笑,上來先上下端詳一番讚道:「早就聽說你在丹霞監工開河,擔負重任。雖然曬黑了些,不過這份氣韻果然不同以往,有國之棟樑之風。」隨即又道:「這裡人來人往吵得慌,到你房裡說話。」

    明霜更是詫異,蘇台清揚對「自己所有之物」看得甚嚴,在永州時親侍親從們但有一點不規矩即施以重責。身邊的人倘有對她的愛寵垂涎的,一旦被她看出些端倪,甚至並沒有什麼可讓她看著生疑,便休想得到她重用。當然,這是得不到她允許,只要她高興,為了籠絡一個看得上的人,愛寵隨隨便便就能出手送人,眉都不皺一下。鳴瑛對她這性子再瞭解不過,她在清揚面前談笑自若,有時還沒上沒下的開個玩笑,可在這件事上小心謹慎,出入和親王府內院時目不斜視。他不算小妾,好歹是個屬官,清揚看得也沒有對小妾們那麼嚴,不過鳴瑛日常見他謹慎有禮,旁邊不管有人每人至少隔開三尺遠,更是從不曾進過他的房間。

    懷三分狐疑,還是將鳴瑛請到自己房內。京城官員實在太多,他一個五位官根本不上檯面,招待的房間自然也不大,不過總算還分成內外間,外堂內寢,只是這個外間實在小了一些。明霜親手沏茶,笑著說這裡簡單,也沒買什麼好吃的東西,委屈大人了。鳴瑛搖搖頭說我也不是鐘鳴鼎食人家的女兒,這地方也不錯,乾乾淨淨,采光也好。兩人這麼說了些上下不沾邊的話,等喝過兩杯茶,鳴瑛把杯子一放,微笑道:「明霜和鶴舞司寇處得不錯麼?」

    「白皖大人……只在他和玉藻前大人進京時見過一面,沒什麼交情。」

    「不是白皖,是新任的鶴舞司寇——昭彤影。」

    明霜「噢」了一聲,一臉的不在乎,淡淡道:「西城衛大人去世那天昭彤影大人剛好在丹州。她和衛家、西城家交情不淺,要回京親自弔唁。我也要送郡守大人的靈柩上京城,她說正好同行,我也不能拒絕不是麼?那麼長一段路走下來,總有些交情了。」

    「便只如此?」

    「還能怎樣?」他笑吟吟的更加一句:「鳴瑛大人想要聽到什麼樣的故事?」

    鳴瑛微微皺眉,往後退了一點歎息道:「沒什麼就好。要知道殿下對你是十分重視的,前兩日還與我說要讓你晉陞一階,擔任丹霞司制。」

    「當年少王傅大人在丹霞時的職務麼,有如此珠玉在前,殿下這不是為難我?自少王傅後丹霞換了兩位司制均無建樹,明霜要去填這第三個位置了。」

    鳴瑛終於忍不住重重歎息一聲道:「明霜啊,你終究是在埋怨殿下將你冷落於丹霞麼?」

    明霜臉一沉:「此話何意,難道明霜這些年在丹霞所作所為竟然讓殿下不滿意到讓鳴瑛大人來如此試探,興師問罪?」

    鳴瑛苦笑起來,心想這青年在丹霞幾年果然性子大變,往日裡謹慎乖巧,三思而後言,而今卻詞鋒銳利,語帶諷刺。他這話分明是說「我在丹霞這些年為和親王做的事夠多了,就這樣還不能得到一分信任麼?」話說到這個地步,很多事就不能再提了,連旁敲側擊都不合時,真讓這位昔日的西珉能臣翻臉,事情會到什麼地步還真難說。這麼長長短短想了一會忽然正色道:「你是聰明人,我們主子是什麼樣的性子你也知道。昭彤影是出了名的浪子,也是稀世的美人,你和她混在一起,主子會怎麼想?你背井離鄉孤注一擲的來到蘇台,並不是為了找個富貴的美人風花雪月一番吧?」

    明霜一直在那裡喝茶,一小口一小口抿著,聽了這話唇邊微微一點笑,好半天都不開口,直到一杯茶快見了底才淡淡道:「鳴瑛大人,您告訴我句實話,今天您到這裡來到底是殿下的命令還是您自己的決定?」

    她不假思索道:「並非殿下的命令。」

    明霜微微一笑放下杯子望著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您是不是喜歡著我,鳴瑛大人?」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