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中篇 第二十二章 曲中聞折柳 下
    昭彤影出現的速度遠比預料的快許多,朝廷八百里加急文書到長州後的第五天昭彤影的欽差大旗就出現在長州郊外的平野上。城門士兵看到旗幟飛奔到都督府報告,當時水影正和邯鄲琪、洛西城等人商議後續軍政事務。當時蘇台秋嗣率領的鳴鳳軍隊已經順利平定長河關、歸雁關兩地的騷動,駐軍在與兩關成夾角之勢的一處縣城靜待後續命令。而起初最讓邯鄲琪擔心的「北辰乘機進犯」或者「長河關等與北辰勾結,開關迎敵」的局面並沒有發生,相反北辰安靜的叫人吃驚。邯鄲琪拍著胸口說「謝天謝地」,洛西城卻皺著眉說「靜的太古怪」,又道:「紫筠與北辰左賢王的往來書信還一大摞的放在那裡,上面約定就在這段日子要裡應外合。如今莫說攻打邊城,連一點點集結兵馬的跡象都沒有。這太反常,下官覺得其中另有蹊蹺。」

    這樣的討論已經不是第一天,作為名義上權利最高的指揮者,水影一直沒有明確的作出判斷,即使被問及也淡淡一笑說:「的確是很費解的事啊——讓各關城嚴加防範即可,別人做什麼倒也罷了,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什麼也不做是最沒辦法的啊。」

    邯鄲琪也想不出好辦法,只能點點頭,心情沉重地告辭。洛西城卻覺得水影對這件事早有計劃,只不過她不想讓自己涉入其中,或者說,她在等待什麼人來接手此事。而那個人,他前思後想就只有一個可能。

    城門守軍飛奔著報告「欽差大人到——」,都督府眾人愣了一下,都情不自禁的脫口道:「好快!」水影下令開中門迎接,往外走的時候對洛西城道:「只比八百里加急慢了五天,這群人受罪可受大了!」

    輕騎快馬,風塵僕僕。

    滾鞍下馬的人衣衫已經變了顏色,髮絲被風吹得有些零亂,臉上一看就是過度勞累和睡眠不足的疲憊,將名滿京城的美人風姿消弱了不少。

    五天前朝廷命令抵達後都督府和郡守府犯嘀咕的人就不少,都說一山難容二虎,朝廷一下子派來兩個欽差,那到底誰權力大一些,兩個欽差誰主誰副?如今看著風塵僕僕的昭彤影,眾人一面驚訝於來人之少,另一方面也在想「好戲要上場了」。

    凜霜都督府已經大開中門,水影、邯鄲琪等人在正門前等待。見來人距離三十步外拉韁下馬,不緊不慢的朝都督府走來。行到距離二十步上下時,忽聽水影叫了聲「彤影——」眾人一愣,就見昭彤影抬起右手招了兩下作為回應,然後,在那一個瞬間,擔負著「欽差」名號的兩個女子一起跑起來,迎向對方,然後,在眾目之下緊緊擁抱在一起。

    她說:「辛苦了,水影。」

    她回應道:「你來了,我終能卸下千斤重擔。」

    眾人從這場相逢情景中反應過來紛紛上前參見新欽差的時候那兩個人已經手挽手準備往裡面走,昭彤影對著眾人微微欠身說:「本官趕路心切,一身塵土,讓諸君見笑了。」

    眾人圍著連聲說「欽差大人為君王分憂之心令人敬佩」之類的話。邯鄲琪久聞昭彤影十年前就是蘇台王朝出類拔萃的神童才子,復出之後得迦嵐親王扶搖直上,年僅二十六歲已經是朝官中地位極高的殿上書記。蘇台歷史上二十五六歲成為三位官的並不是沒有,但以平民出生而能一躍千里也算是少有。邯鄲琪早想找機會巴結一下,無奈十年來一直做外官,如今好不容易能與她見面,早早準備好豐盛宴席想要就此博得一些好感。這些天她和水影處的不錯,也知道此人乃是花子夜親信,數日來一般的想方設法巴結,原本聽說昭彤影也是以欽差身份來,正覺得為難,哪想到這兩人見面不但沒有相互敵視反而親切有加,邯鄲琪也就放大膽子來討好新人。

    昭彤影聽她說了一番「宴會」「接風」之類連連擺手,含笑道:「放過我吧。這些天兼程倍道,身子骨都快散了,快給我弄個乾淨房間鋪上厚點的褥子,讓我痛痛快快睡一覺。」

    等新任欽差睜開眼睛已經華燈初上,又錯過了邯鄲琪精心準備的晚宴,抱著那麼一點點地同情遺憾的在房間裡吃了點東西,看看外面風清月朗,決定出去散散步。長州都督府的庭院還是非常寬敞的,但也就是寬敞,只種了一些耐寒、耐旱的樹木,全沒有京城或鳴鳳庭院那種假山迴廊花木扶蘇的美麗景色。站在庭院裡明月照井欄,晚風吹角燈,遠處綿亙蜿蜒的剪影就是巍峨的長霆山。

    昭彤影深深吸了一口氣,北國夏夜依然清涼的空氣浸入肺腑,極目四望,體會北邊關疏朗豪邁的風情。正抒情間,聽到腳步聲,一回頭頓時眉開眼笑,嬌聲道:「啊啊,原來是西城美人兒——」

    洛西城險些絆著自己,苦笑了一下,還是上前道:「大人別來無恙?」

    「托大家的福,尚且過得去。」她嫣然道:「是不是想問我來此後有什麼打算?」

    「不敢——」

    「什麼敢不敢的,美人兒發問我有問必答。我來此第一是親眼看一下卿和水影立下的驚人功業,了不得啊,西城——」

    「那是少王傅大人的膽略。」

    「另外呢,水影做到這個地步也差不多了,凜霜平叛這麼大的功勞一個人承擔不下的,就是承擔下來了也未必是好事。比如說……紫筠好歹也是個名門子弟,家系中的怨恨分幾個人承擔一下也是好的。」

    「永寧城的名門世家會為此記恨少王傅麼?」洛西城的眼中分明流露出了「不怎麼相信」的意思。

    「如果有良心且有那麼點理智的話,應該感激才對。水影這一當機立斷,一方面讓破寒軍中那些個有異心的傢伙猝不及防自亂手腳,另一方面,紫筠一死一切到此結束,永寧名門家主們再也不用擔心會牽扯株連拖自己下水。不過……」說到這裡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又道:「我來此還有第三個目的——」

    洛西城這一下真的糊塗了,苦笑著搖搖頭。

    「水影也必須回去了,回去收拾一下和紫筠往來的痕跡,趕在被某些別有用心之人提出來之前該說得都去說明白。」

    「大人——」

    「這麼吃驚?」她笑著搖了搖頭:「我還以為卿早已明白了呢。卿不是親眼目睹她斬殺紫筠的經過麼?」

    他緩緩的點了點頭,正想發問忽然靈光一顯,又將當時情景回想一遍脫口道:「難道紫筠那番舉動是想要試探少王傅是否與他同心?也正因為之前就有過『密謀』所以才少了幾分戒備之心?」

    「沒錯。」

    「是,如果少王傅堅持要以欽差身份受到禮遇,就是明白的拒絕紫筠,但是——」他心中一寒說不下去了。

    「不用這麼緊張。我想,紫筠如果真的像我想的那樣對水影有所動作,恐怕也不是一兩天時間。至於知道的人……恐怕也不是只有水影一人。至少,花子夜殿下是知道的,恐怕令嬸司徒大人以及大宰大人也都是知道的。她只要把東西整理清楚,趁早上一道折子向聖上表明即可,只是這事越快越好,若有人搶在前面先上了折子,有些事就說不清了。」

    洛西城靜靜的聽著,然後越過昭彤影的肩頭看到月光下緩緩而來的華衣女子,綠地金銀繡花的衣裙配上同色蟬翼紗長衣,在永寧城貴族的庭院中看到並不覺得多麼奪目耀眼。然而,在這北安靖長風冷月之下,滿眼的盔甲金戈,這樣一件永寧富貴女子的常服也顯得不同尋常起來。

    昭彤影注意到他的目光,轉身對來人招手,含笑道:「出來納涼?正在說你的事情呢。」

    「哦——」她輕笑著:「說我什麼壞話?」

    「真不厚道的一個人。我和西城都在為卿擔憂。」

    「怎麼說?」

    「紫筠接納朝廷官員的名單裡恐怕有你吧?」

    「名單還沒找出來呢。」

    「早晚是要找出來的。」

    水影眼睛微微瞇起,柔聲道:「這份功勞就交給卿了,我離開長州返京後卿再好好找找。」

    「要我給你留幾天餘裕?」

    「原本一天也不用留,不過……兩天吧,你讓我面子上好看一些。」

    昭彤影輕輕佻一下眉:「京城那邊都安排好了?」

    「啊,我留了一封信給日照。現在,他應該已經整理好所有的東西分送大宰、大司禮和大司馬了。至於我寫給皇上的折子,昨天已經發出。」

    「日照真是能幹。」

    她嫣然道:「怎麼,羨慕了?」

    「吃醋麼?」

    她一個白眼丟過去:「吃什麼醋,羨慕的人多的是,最羨慕的那個就是親手把這個妙人兒送到我手上的紫千。」說到這裡停了一下,含笑道:「說來,你身邊調教出來的人也都出類拔萃,只不過人家不願為你傷心而已。」

    昭彤影正要反駁聽到咳嗽聲,兩人這才想起還有個洛西城在旁邊,但見他已經退出兩三步外,一手握拳點在唇上苦笑不已,看來是實在聽不下去才發聲音制止。兩人相對而笑,洛西城苦笑道:「兩位大人慢慢聊,下官告辭了。」不等任何一個出言挽留,落荒而逃。

    水影一笑道:「看你挑起的話頭,嚇跑了我的美人。」

    昭彤影一挑眉:「跑不了,這個人三五年前就在你手心裡了。別說跑,趕都趕不走。」說到這裡忽然道:「對了,你是祖籍凜霜?」

    「嗯……算是,世代居於凜霜。」

    「這麼說,此地便是卿之故鄉?可有近鄉情怯?」

    「故鄉——」她抬起頭望向遠方,比地平線上綿亙的長霆山更遠的地方:「寒關據此尚有三百里。」

    「寒關……少時先生說『寒關非關』,乃是凜霜數州縣中最貧苦艱難之地,自蘇台立國以來除了開國初年那一次叛亂中有一個據說寒關出生的中年女子擔任叛軍的將官,傳說有撒豆成兵、斗轉星移的神跡,一度傳遍全國外,兩百年來再無名士。這六十餘年來,莫說名士,連一個郡考進階位在五階以上的人都沒有。」

    「那地方能活下來都不容易,還說什麼琴棋書畫、天文地理。」

    「是啊,窮苦地方少才子。不過,連進入五階的人都沒有,如何出了一個獲罪後能讓女兒沒籍入宮的顯赫人家?我在地官中查寒關戶籍,查來查去都找不到有這樣的人家。」

    蘇台律令,即便是連坐問罪,籍沒也有高下之分,一般的都是發配軍前為奴;其次沒為官奴;能夠進宮算是天大恩典,至少要三階以上封疆大吏或者擁有爵位的貴族人家。寒關五十年來無一人郡考進階,哪來的三階高官、公侯貴族?而水影乃是藉沒後宮的罪民,卻說自己是世居寒關,豈非與寒關戶籍矛盾。

    一瞬間,水影的臉色變了。但也只有那一瞬間,她自然知道自己的失態逃不過昭彤影的眼睛,卻決定忽略,淡淡一笑道:「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我猝然發難,破寒軍上下一時亂了手腳,現在還算安靜,可時間一長就不那麼好管了。」

    「這個不必擔心。」

    「哦——」她皺眉道:「卿這般有把握?說來聽聽!」

    「破寒軍如今皆懷狐疑之心,紫筠以死群龍無首,那些不曾與他合謀的沒有看到確實證據,懷疑不定;與他合謀的,首領以死,一時無從抉擇,乃處觀望之態。一看朝廷會查到什麼程度,大事化小,他們自然安分守己,逼急了狗急跳牆。第二麼……看就看我這個暫代都督有沒有服眾之能。破寒軍雖然驍勇,要讓他們服倒也不難,這樣的軍隊只看重戰場上的英雄,只要我打一場漂亮的仗,定能讓六萬破寒軍拜倒在我身側。」

    「還是要打仗?」

    「紫筠和他的親信與北辰勾結了那麼多年,一點表示都沒有卿覺得正常麼?」

    「我也覺得安靜的奇異。不過,我想的是……」她頓了頓,大約對後續的判斷也不是那麼自信:「紫筠與北辰勾結並不在這兩年,而是兩年前——」

    「北辰一夜之間楊柳關、長河關、歸雁關盡皆失守,兩年前我就懷疑他紫筠有異心,迦嵐殿下顧忌到國家新定,不想另生戰亂,希望他懂得收斂,結果呢,哼哼!」

    「到底哪一個關會出異變……」

    昭彤影截斷她的喃喃自語,嫣然道:「哪一個關卿等沒有好好守,就是哪一個。」

    「楊柳關!」

    「不錯!」

    「我也想過楊柳關,但此關守將乃是新入破寒軍,尚不滿半年。為何不是長河關?」

    「卿以為長河關那個斬殺勞軍使的將領真的是紫筠的同謀?」

    她眼睛微微瞇起,過了許久才道:「我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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