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中篇 第九章 中夜 下
    昭彤影看著躺在自己書房那張從異國運來的長毛墊子上,一手拿著自己昨天翻看一半的世情小說,另一手拈著削好的冰窖裡從去年秋天保存下來的梨子,邊看邊吃逍遙自在的女子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女子旁邊還跪坐著一名年輕英俊的男子,不時削一個梨子,剝一個桔子在金盤上排列整齊。

    聽到響動,女子移開書本微微抬一下身淡淡一笑:「回來了——」

    「回來了……我沒走錯門吧?」

    女子又是燦然一笑:「彤影,你讓我好等。」

    「我沒有請你過來吧?」

    「沒有!」回答得斬釘截鐵。

    「照著規矩,訪客因該在外面花廳正襟危坐,為什麼你在我的書房裡睡我的地毯,吃我的東西,還佔著我的人?」

    水影這才站起身來迎上去,對著昭彤影深深一禮:「小的僭越無禮,請殿上書記大人恕罪。還有,我可沒佔你的人,我不在乎,卻不能污了那孩子的清白,是不是?」說話間眼波微轉頓時嫵媚嬌柔。那青年苦笑著起身行禮退下,經過昭彤影身邊時輕輕一句「主子留點口德,我還要嫁人呢」,讓昭彤影的臉色又黑了一下。

    這青年容貌雖好卻不是昭彤影的愛寵,而是與她青梅竹馬的家生子,加上管家三人一起長大一起啟蒙,一起受年輕主人的器重。昭彤影有個習慣,她雖好美少年,可真正親信的人是不碰的,越是器重越是端正守禮,除非她要與那男子終身相許。

    待親信退出關上門昭彤影當即換下鞋子將腰帶一拉,走到塌上躺下吃了幾片蘸蜜水的梨片,心滿意足的歎一口氣,這才道:「你怎麼過來了?聽說你今兒下午到正親王府上去了。」

    「你耳目真靈。」

    「是你的桃花韻事傳得太廣。」

    水影臉上一紅,也就是那麼一瞬間,忽然哈哈大笑,在茶几另一邊躺下嬌聲道:「原來朝廷官員們清閒到這個地步了,還是對我水影太過關懷?」

    「你說呢?」

    「哪種我都不介意。」說完放聲大笑,笑得滾倒在地毯上,昭彤影也跟著笑,過了好一會兒才聽昭彤影道:「既然進了正親王府怎麼有空到我這裡來,還是在起更了才過來。」

    「彤影,你剛剛從哪裡過來?」

    「皇宮——怎麼?」

    「你出來的時候沒見到什麼動靜麼?」

    「皇太后——」她的臉上頓時顯現出一種「原來如此」的表情,嘿嘿兩聲,支起身來一指:「活該!人家是皇太后的親侄女,你倒好,跟人搶夫婿。現在怎樣,太后娘娘親自給自己的兒媳婦撐腰來了,難怪你逃的這麼快。不過——我出來的時候太后才起身,你怎的這麼早就溜過來了?」

    那人目光微微一轉嬌笑道:「要人抓到床上才想法子脫身,我水影會做出這麼無用的事麼?」

    她又是一聲冷笑:「不錯,皇太后才出門——不,因該說皇太后才有捉姦的念頭,你這位前任女官長就已經知道了。水影,你真是不要命了,敢把眼線布道太后跟前。」

    她柳眉一挑:「你說話真難聽,什麼叫捉姦。我又沒繡襦,又沒勾引出嫁的男人,哪有什麼姦情。我離開後宮已久,做的是閒散的活,一沒身份而沒地位的,我哪有本事布什麼眼線,不過是靠著大樹乘涼,托人家的福罷了。」

    昭彤影也是微微皺眉,隨即道:「我倒忘了正親王殿下攝政多年。雖然這些日子有失勢的徵兆,到底還是有人忠誠於他,或者寄希望於他的。王傅啊,小的冤枉您了,您多擔待。」說到這裡神色一正:「影,你可想過成家?」

    「書記長我三歲尚未成家,我急什麼?」

    「難道……你真的喜歡花子夜殿下,甘願為他恪守終身?」

    她默然不語,可唇邊帶一縷冷笑,彷彿在說:「權宜之計而已,我水影豈會稀罕別人的丈夫。」昭彤影坐起身隔著茶几看她,兩人相對許久,但聽水影緩緩道:「殿上書記想說給水影的又是哪家兒郎?」

    昭彤影正襟而坐,一字字道:「洛家長公子如何?」

    花子夜坐在床上,身子半靠床柱,扯過錦被一角搭在腿上,一隻手還將床幃纏繞著在食指上玩。身上的衣衫依舊半敞著,仔細看還能看到領口內歡愛的痕跡,頭微微歪著,目光似低非低,也不知道看在什麼地方,唇邊卻帶著一絲笑,只可惜這笑上了唇角,未上眉梢。房中靜得彷彿能聽到針落下的聲音,皇太后坐在椅子上可再沒了進來時的怒氣和威嚴,相反顯得驚詫萬分而又尷尬莫名。旁邊的人更是眼觀鼻、鼻觀心,別說說話,大氣都不敢喘。

    花子夜玩了一會床幃,忽然微微一抬頭皺眉道:「怎麼還沒人給皇太后上茶?」眾人心想這光景哪裡是能喝茶的,也沒有做母親的三更半夜把兒子從鴛鴦被裡拖出來喝茶聊天的道理。不等人說話,一拍床沿喝道:「混帳,一個個哪裡去了。本王的熱茶呢,本王的衣服呢,一個個都想把本王凍死?」

    皇太后怎聽不出他是在指桑罵槐,可今天這件事明擺著是自己理虧,而且是理虧到了極點。剛剛錦被一掀琴林皇太后還等著看那魅惑兩代君王的女人怎樣灰頭土臉的爬起來請罪,甚至想著要怎樣羞辱折磨她才出氣。可那兩個上去掀被子女官並沒有預定的那樣一把拽著那女人的頭髮拖出來,反而愣在了床邊。那一刻皇太后就覺得事情出乎意料之外了。也就是一眨眼工夫,那女官撲通一下跪倒在床前連連磕頭,居然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她一跪下,皇太后也就看清了床上人,她頓時就徹底傻眼了。

    正從床上被褥間狼狽不堪爬起來的並非容姿秀麗的少王傅,甚至不是什麼宮女,而是自己本家的侄女兼兒媳婦,花子夜唯一的合法妻子。

    在闖進正親王府前皇太后也想過萬一抓到的並不是正主怎麼辦,可身邊的一個女官三言兩語消除了她的擔憂,說的是:「太后,正親王殿下若是在偏殿和人同寢就不會是王妃,只要不是王妃,隨便什麼人都能打她個魅惑親王。若是宮女,就打她個以低賤之身勾引親王,妄圖奪王妃之位,違背禮法、穢亂王府,當場拉出去打死就是,太后您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說的一點沒錯,不管從被子裡抓出來的是誰都好辦,可抓出來的是三媒六聘、金冊詔書冊封的正牌王妃,天底下最有資格和花子夜同床共寢的女人又該怎麼辦。

    滾燙的水當頭潑下來,女官的臉頓時就紅腫起來,可莫說叫痛,擦都不敢擦一下。王妃站在一邊似笑非笑瞟一眼,轉過頭對花子夜道:「王,我伺候您穿衣吧,春夜天寒仔細別凍著。」花子夜俊眉一揚淡淡道:「多謝王妃關心,不用那麼麻煩。」說著將被子又拉過來一點,擁在胸前,挑著眉望定皇太后。

    琴林皇太后哪還有什麼話可講,咳嗽一聲站起來要往外走,但聽身後兒子不輕不重的聲音:「太后慢走——母后三更半夜將兒子還有王妃從被子裡拖出來,一定有天大的事要吩咐,怎麼一句不說就走了呢?」

    皇太后冷哼了一聲起步便走,不管花子夜在身後如何包含深情的呼喚都沒有半點停滯,一群人自然跟在後面往外湧。花子夜甩開被子,拉著王妃跪倒在地,畢恭畢敬道:「兒臣恭送皇太后起駕——」

    但聽外面:「恭送皇太后起駕——」「皇太后千歲——」的呼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花子夜從地上爬起來看了看自己的王妃,倒退兩步往床上一倒放聲大笑,笑得在被子上滾來滾去不斷以手錘床,哪裡還管什麼親王的風儀。

    正親王妃站在一邊,用一種含義複雜的目光看著笑得滿床打滾的丈夫,那種神情最容易在看著撒嬌或滿地打滾玩鬧得母親臉上看到。等丈夫笑得差不多了,也可以說笑到實在沒力的時候才低聲道:「王,這樣做好麼,那畢竟是皇太后,是您的母親啊——」

    花子夜翻身而起,臉上已經冷得不見一點笑容,當真翻臉比翻書還快,冷冷道:「什麼好不好,太后真還當我是兒子就不會三更半夜帶著一大堆人鬧到我這堂堂正親王的寢宮裡,還讓一個女官來掀親王的被子。打從高祖皇帝開國以來,我們蘇台王朝大概還沒有哪一個正親王遇過這樣的待遇。」

    正親王妃聽得此話愣了半晌,花子夜已經往被子裡鑽,一面還連聲喊冷,王妃心想「誰叫你為了氣人不好好穿衣服,活該」,一面也順著他的手勢坐到床邊,低聲道:「惹惱了太后總不好,王是不是找個時候進宮向太后賠個禮,說幾句好話。你們是親母子,哪有解不開的結。總不能一直擰下去吧,您說呢?」

    花子夜冷冷一笑:「你真以為今兒本王是因為受不了委屈而撒小性子?」

    王妃默然不語。

    「本王打從當上這個正親王后受過多少委屈,一樁樁都要計較都要使性子,滿朝廷的人怕都被本王殺掉一半了。」看看王妃,原本還有幾句類似「虧得你還是姓琴林的人」之類的刻薄話要說,可一來感念這女子今天鼓足勇氣陪他演這場戲,二來及時想到自己之所以選她做王妃也就是看中她對朝政的一竅不通。當下平了平心境溫言道:「你仔細想想,前些年我還攝政的時候天底下哪個人敢做這樣的事?我……本王那個樣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以往怎不見太后發威?」見她低著頭,又道:「那時太后忙著為本王在朝廷中設立威信,不管我做什麼太后總是贊同,即便不同意也是能忍就忍。這兩年呢,莫說朝廷上的事,就連尋常小事也處處與本王作對。哼,今天要不是本王……要不是王妃通告,本王日後還有什麼顏面見人?」說話間掀開被子一個角,柔聲道:「看這場鬧騰,睡吧,明兒本王還要早朝。」

    王妃應了一聲,隨即低聲道:「王其實早就知道了吧……」說罷也不等他回應,鑽進被子吹滅燈,還翻身背對著他。花子夜愣了一下,推推身邊人想要說什麼,可只叫了聲「王妃」就沒有下文,片刻後也翻一個身面對牆沉沉入睡。

    正親王妃卻一直睡不著,聽到丈夫呼吸漸漸平穩,顯然已進入夢鄉,她卻更加煩躁起來,腦海裡翻來覆去就想到起更時的情景。她自然知道那個昔日的女官長離開她的書房後去了什麼地方,也知道這一夜花子夜又要宿在偏殿。而她其實也已經認命,尤其是水影調任丹霞後花子夜雖然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多了,可那份冷淡一點沒變。她也就知道這個丈夫的心並不是說不纏繞在水影身上就能回到她身上的,只因為這個婚姻和她所屬的琴林家族始終就是花子夜討厭的對象。想明白後心情反而開闊許多,水影回京的消息也沒有最初聽說丈夫千方百計要弄她回來時那麼痛。而去年那種「捉姦」的事,自然也絕不會再作了。

    雖然整個正親王府人人都知道主子的風流韻事,當事的兩個人卻還是很小心的維護著「秘密」的形象。尤其在水影,從不在王府過夜,至於直接從她這個王妃面前走開再爬到她丈夫床上的舉動,在這之前從未有先例。

    這樣做,已經算是挑釁了吧。

    她的心腹——王府的一個一等宮女,憤憤不平的說「這明明是看不起王妃您」這樣的話,她卻淡淡一笑,心道——少王傅心中何曾看得起我過。用過餐傳來「殿下已經休息」的消息,她身邊的人更是一臉忿忿,她依舊淡淡笑著:「我還不睏,拿棋子過來,你們哪個過來陪我下棋?」下人拿東西的光景,她忽然想到前兩天母親過來看她的時候神秘兮兮說了些古怪的話,說什麼你放心,皇太后對殿下的舉動都看不過眼,一定會為你做主之類。又想到前前後後從琴林家聽到的一些傳言,臉色頓時一變,暗叫不好,起身就往偏殿跑。

    她和當天晚上的皇太后一樣,不管不顧的衝開侍衛的阻攔用力拍門,不過這一次花子夜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起身開門。她也不管丈夫的臉色有多可怕,衝進去關上門劈頭就道:「太后要過來了——」

    花子夜表現的非常鎮定,將她帶到內屋。她忐忑不安的走進去,下意識的,第一眼就望向床上。床幃半開,然而床上空無一人。又看看四周,房中也只有她和花子夜。

    「王妃在找什麼?」

    她臉上一紅,覺得自己在做傻事,連連搖頭,喃喃道:「殿下恕罪,我……我這就走……」

    手臂卻被他拉住,耳邊是他好聽的聲音:「王妃為什麼說太后要過來?」

    她將事情從頭到底解釋了一遍,必不可少要說到自己的母親,連她也覺得實在丟臉,又想這樣一來花子夜對琴林家的厭惡又要加深,母親的日子大概會更難過。花子夜靜靜聽完,偶然問兩句話,等她垂著頭聲音越來越低的說出最後一個字後,忽然一笑拉著她的手道:「王妃既然來了,今晚就睡在這裡吧,這個偏殿王妃好像還沒住過,是麼?」

    她立刻知道接下來會上演什麼樣的戲碼,可還是順從的倒向他的懷抱,順從的與他纏綿,以及躺在床上等皇太后來「捉姦」。

    天色微明的時候她終於沉入夢鄉,最後疑惑的是「明明沒有人看到王傅離開啊——」以及「明天紫千會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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