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中篇 第五章 高山流水 下
    先後擔任過女官長、少王傅、晉王府司殿等眾多官職,很長時間以來一直活躍於宮廷和貴族之間的水影從來被稱作美麗優雅、風姿綽約。蘇台王朝和安靖歷史上的許多王朝一樣,看重風姿容儀,雖然沒有清渺王朝中期那樣將儀容加入錄用官員的標準中,可是宮廷貴族之間依然看重容貌風姿,作為身份地位的衡量。後宮自然是最重視容貌的地方,即便是從來不充后妃的女官也要容姿秀麗、氣韻優雅,蘇台禮制對此有詳細的規定。水影自然是個美人,不過不是昭彤影那種叫人見之慚愧的美,而是淡雅清秀,嫵媚端雅的融合,完美的體現著宮廷女官應有的美德。

    水影身材修長,體態胖瘦合宜,言談舉止之間均是後宮中長大的人才能擁有的高貴。儘管回到京城已一年多,蘇台迦嵐對水影的映像一直不是很明確。從某種角度來說,她下意識的在迴避這個教導她姊妹兄弟的年輕女子。

    在正親王府偏殿,從正座上看下去,這個女子身著華麗的服裝,腰飾玉環,髮簪步搖,一絲不苟的四位文官正裝。側身而坐,目光微垂,也是面對皇族正親王應該有的臣子禮節。

    在迦嵐的印象裡,水影始終是後宮中陪伴在自己父皇身邊,垂眉低目乖巧可愛的模樣,可又在一轉眼間光芒耀目,深深的眸子裡彷彿藏著萬里河山、千年苦難。

    十來年前就有人說水影的容貌有幾分像她,最初聽了一笑了之,等這次回京一想到這點就不快活,心說這麼個以色侍人的女子也配拿來與本王相比?這日昭彤影提起蘇台迦嵐也起了幾分好奇心,仔仔細細的觀察起來,見她春山眉黛、秋水明眸,臉型和眉眼組合間的確有那麼幾分像自己,可要說氣韻彷彿差了許多。正想著過會兒一定要好好問問昭彤影,這女子低眉順目的恭順模樣哪一點像自己,剛要白一眼昭彤影心中一動暗道:我怎麼忘了這人慣常的花招!他們說的氣韻風儀並不是低眉順目恭敬之至的水影,而是當年獨步京城、傲視滿朝顯貴,和昭彤影、西城靜選等人同車而行、把臂同游,所到之處人人側目的水影。

    一念至此,心中的反感又深幾分,心道這人小時候就是人前人後兩重天的陰險性子,這些年皇恩浩蕩的恩寵下來還是半點沒變。堂堂一個十七歲少年即登女官長位為蘇台建國以來唯一的人物,恭順乖巧能治得了後宮,能壓得住那些氣焰囂張的貴族女子?

    迦嵐這一日請水影過府本意上並不是要和她過不去,再怎麼說,這些年這女子並沒有的罪過她。甚至那年宮變之後,母親恆楚皇后自殺,她在春官天牢中度過了暗無天日的幾個月後才得以重見天日。她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是父皇在後宮中最信任的人——女官長來接她,一路上人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然而她又被告知不能回到住了十來年的東宮,只能在女官長的倚鳳殿棲身。她說:「讓我見見父皇。」女官長眼底充滿了同情,猶豫了很久才勉強點頭。那一日她在棲凰殿前跪了兩個時辰,棲凰殿的女官和宮人都說皇帝有旨不見廢太子,她苦苦的懇求,求他們通報一聲,至少給她一個死心的機會,換來的都是冷漠的拒絕。一直到起更忽然從棲凰殿內走出一個人在她面前跪下柔聲道:「臣已經向皇上通報,皇上說今日政務繁忙無暇見您,又說您這些天吃了不少苦,早些回去休息。」說話間拿了一條薄紗披肩圍在她身上,又道:「這是皇上所賜,要您注意身子。」藉著廊上燈光,可以認出是這兩年朝夕陪伴父皇身邊的名叫水影的宮女,燈光下清秀的容顏,目光平和又帶著一份憐憫,那是純粹的發自內心的憐憫,那種神情那些天裡她只在很少數的幾個人身上看到過。

    這日她本想好好的問問她一些往事,比如先皇最後的那些日子,又比如嘉幽郡王有意無意間透露的關於她見過鳳林的事情,下帖子的那天還準備好好準備一番,按照對待王傅應該有的禮節款待。可昨天從官署回來也不知道怎的,一想到今天的宴請就氣不打一處來,今天早上起來乾脆廢了所有的準備故意倦怠。

    忽然聽到昭彤影咳嗽一聲才發現自己已經發了太長時間的呆,而殿中的氣氛也有點僵硬,當下淡淡一笑:「本王這些日子政務繁忙,怠慢了王傅,請王傅見諒。」

    水影忽然一笑,抬起頭道:「臣並不曾有幸教導殿下,殿下但呼臣姓名即可。」聲音恭敬,可眼珠輕輕的一轉目光斜斜落到邊上,這就有了別樣意味。迦嵐看在眼裡心中又是一陣鬱悶,暗罵了一聲「可恨」,心說這混帳明擺著在說反話。言下之意就是「得了吧,你根本沒有以對待王傅應該有的態度來對待我,就省省吧,別一口一個王傅的叫著好聽。」

    當下只能當作什麼也沒聽懂,喝一口茶定定心,隨即道:「鳳林在宮裡的那段日子煩勞王傅照顧了。」

    水影也正拿著杯子,聞聽此言手微微一抖,茶水濺了一滴在裙子上,隨即抬頭道:「臣可是做錯了什麼,殿下何以要臣性命?」

    蘇台迦嵐神色不變,也不答話,一手捧茶杯另一手輕輕一揮,說一聲:「彤影,你也出去。」昭彤影站起身看了看這兩個人,臨出門時又回頭看了迦嵐一眼,眼中三分疑問更有那麼一分警告,只可惜蘇台迦嵐這個時候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昭彤影身上,那一眼警告自然也落了空。

    水影小心翼翼放下杯子,又往茶几裡面推了推。房中陡然一暗,隨即就聽到迦嵐帶著冷笑的聲音:「不是本王要王傅的命,是嘉幽皇姑告訴本王的。或許王傅該問問自己,什麼時候做了對不起嘉幽皇姑的事。」

    此言一出水影臉色頓變,忽然站起身冷冷道:「臣恪盡職守忠心為君,或許難免得罪什麼人,也不是臣能做主的。」

    迦嵐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喝道:「放肆!」

    「殿下有所問,臣有所答,實話而已。」

    說這句話時微微欠身,眉目間又是百般柔順,偏偏迦嵐最看不得她這種柔順模樣。當初年少時候見她,不管是父皇面前還是自己的母后面前,都是乖巧柔順到惹人憐愛的樣子。就連她那個心性驕傲對人冷淡的母后見了兩次後都格外疼愛,好幾次對她說「你父皇身邊那孩子實在可愛,改天要過來給你作伴。」

    就是這乖巧柔順的樣子騙盡了後宮的人,騙得她父皇的寵愛,讓她父皇在史書上留下寵佞女官的惡名;而嘉幽皇姑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這個模樣給欺騙了,錯許了信任才落得青年幽禁虛度終身。

    這麼想著的蘇台迦嵐其實已經遠遠稱不上正人君子,甚至已經完全不像平日的自己。十來歲擔任鶴舞領主的蘇台迦嵐一向以公正平和著稱,在鶴舞領中贏得了愛民如子青天白日的美譽。對待下屬也素來公正,不以個人喜好獎懲。

    但聽水影又用那種恭順溫柔的聲音緩慢但清晰的一字字道:「臣知道嘉幽郡王是殿下太子時的伴讀,殿下與郡王年歲相當,情誼深厚。臣也知道當初宮變之後郡王不顧牽連危險到天牢探望殿下,又親自送至皎原灑淚分別。臣也聽說過,嘉幽郡王事敗後曾說『倘在位上的是前太子,本王或許能安心當一個臣子』。然而,背叛就是背叛,郡王辜負先皇顧命之托,背叛今上公然叛亂。臣不過盡一個臣子的本分罷了,也是為了不辜負先皇臨終信任之恩。殿下若是要將嘉幽郡王被幽禁一事怪罪到臣身上,臣位卑不敢反駁,然而,臣受不起,也不該受!」

    蘇台迦嵐沒有想到她居然有本事將她的意思曲解到這個地步,而字字句句分明是將丹綾的叛亂和她聯繫起來,往輕裡說是同情叛臣,往重裡說是合謀叛亂構陷忠良。想到這裡頓時怒從心頭起,又見說著這種大逆不道之言的人依舊神色和順,這神色猶如火上澆油,一時間理智這個東西不知道哪裡去了。等她略微清醒時候眼前人已經摔倒在地上,唇角有一縷血絲,而微微腫起的臉上有她留下的指痕。

    迦嵐一手指著怒道:「混帳,膽敢誣蔑威脅本王。」

    她緩緩起來一字字道:「臣據實而言。臣不知道做錯了什麼,讓殿下惱怒,讓殿下……記恨……」

    蘇台迦嵐本來已經有點後悔,畢竟是這人是王傅,就算是王傅犯了錯也輪不到她這個正親王來責打,所謂長幼有序,王傅乃是長輩,莫說責打,說一句重話都違背禮法。剛剛那句斥責也不過是給自己台階下,可聽到那句話頓時又是怒火上衝,心道反正打都打了,難道還能因此要本王的命?當下一俯身一把糾住對方的衣領往上一提,冷冷道:「你問本王你做錯了什麼?哼,不錯,本王討厭你,因為你忘恩負義!」

    「臣何曾對不起殿下?」

    「父皇對你恩寵有加,身為王傅就該知道受過天子恩寵之人應該如何自處。父皇駕崩,你不守節終身已經大逆不道,居然在父皇屍骨未寒之際就勾引我王兄……」

    話未說完忽然聽到敲門聲,隨即是昭彤影淡淡的聲音:「殿下,發生了什麼事?」

    迦嵐一愣,大聲道:「沒什麼,在外面守著。」

    然而昭彤影並沒有聽從她的話,相反的幾乎迦嵐話音剛落,吱呀一聲,門慢慢打開。

    昭彤影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已經不是最糟糕的畫面,然而殿內的情景依然讓她吃驚。蘇台迦嵐這個時候才真正清醒過來,意識到不管多少理由自己都做得太荒唐了,一時也找不到借口,只能盡量不接觸對方的目光。就這麼僵持了一會兒,但聽昭彤影道:「原來這就是殿下招待王傅的準備。」

    迦嵐皺眉道:「你不明白,這混帳,這混帳指責本王與嘉幽郡王合謀不軌。」

    「殿下並未這麼做,是不是?」

    「自然!」

    「那麼殿下為何惱怒?殿下並不是一個容易被人激怒的人。」說到這裡她歎了口氣,緩緩道:「臣早已覺得殿下對王傅有成見,所以一年以來小心翼翼,看樣子臣的直覺並沒有錯。水影剛剛說她做錯了什麼,何以殿下要她的性命,臣也想這樣問。」說罷將手伸向水影,淡淡一笑:「走吧,我送你回晉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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