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上篇 第二十四章 天涯共此時 下
    九月初三,正親王蘇台花子夜帶領十萬大軍離開清平關向國都永寧城進發。他一反從白鶴關到清平關這一段的閒散緩慢,下令全軍兼程倍道。到了九月中旬,搖曳的王旗已經出現在永寧郊外的皎原。正親王勝利班師的消息傳出,京城百姓為之轟動,許多百姓扶老攜幼自發到皎原迎接,而永寧城大街小巷張燈結綵,大軍所到之處人人歡呼各個欣喜。此時白鶴關一戰的前因後果已經傳遍京城。例如花子夜的丹舒遙如何在行軍途中就算出宛明期明攻白鶴,實圖鶴舞的計謀。花子夜將計就計以十萬大軍在白鶴關壓住敵人,讓宛明期以為得計,同時派出水影和洛西城兩人前往明州。至於那兩個人怎樣在永親王面前舌戰群儒最後說動永親王調動兵馬,搶先出擊破南平兩營,鞏固邊關擺開決戰陣勢,最後宛明期知道計謀落空只得退兵,這一長段故事本來就精彩,再叫人添油加醋一番說的是天花亂墜。原本永寧城茶樓說書最吃香的段子就是去年昭彤影松原大捷,而今最時新的話本變成了花子夜奇計安南疆。

    松原大捷乃是在蘇檯曆兩百二十四年發生在扶風邊關,蘇台和烏方之間的一場血戰,也是昭彤影復出後的首功。北辰犯境之時,烏方在西面起兵呼應,當時蘇台迦嵐率領主力追擊北辰,而將平定南疆的任務交給了昭彤影。此人一道聖旨三千兵馬,月餘之中攻城拔營,直將烏方主力逼到了兩國邊境的松原,這就有了後來的松原大捷。這場戰役被後代史書稱為「松原戰役」原因是這裡廣袤的荒原上最醒目景觀為一處六松並立。當時烏方陳兵四萬,蘇台與西珉加起來差不多也是四萬,烏方本以為在這廣袤荒原沒有設伏機會,哪裡想到昭彤影預先在她選定的戰場挖下縱橫數十道溝渠灌入當地特產的一種黑色油。一切安排妥當,她以鬆散的隊列迎戰烏方,耐心的一步步將對方引入設伏地點,然後一聲令下四面火起,配合風向直撲敵人。其實在這滿地碩石的荒原上縱然灌了黑油火也燒不了多久,更不可能大面積蔓延,然而火勢一起烏方軍大亂,兩國聯軍乘勢擊殺。

    這一戰,蘇台、西珉聯軍損失三千餘人,而烏方軍隊活著離開戰場的不到三分之一。

    此後一年中,以松原之戰為結尾的一系列戰役和迦嵐收復京城驅逐北辰的戰役一起成了蘇台的神話,通過藝人傳遍全國。然而,昭彤影松原之戰雖然漂亮,畢竟只是一個「好看的計謀」;花子夜卻是一連串傳奇般的運作,在不動聲色間讓宛明期這個常勝將軍——蘇台王朝最畏懼的名將吃了一次大虧,這又比松原大捷不知道精彩到了哪裡,自然一時間人人傳頌。更讓人喜歡的是這場戰役前前後後都充滿戲劇化,出兵前巧釋丹舒遙的插曲,得勝後又有少王傅走馬收強寇,無血解重圍的傳奇,使得這場用兵猶如一出精彩的戲劇,餘音裊裊。

    花子夜凱旋,皇帝本該親自出城迎接以表示對正親王的尊重,然而偌娜此時臨盆在即,早朝都停了一旬,更不要說東奔西跑。遂以皇太后代替皇帝領和親王和京城大小官員在城門口迎接。大軍照著規矩祭過天地神靈,從平寧門入城,眾將各自回府,士兵們也放假三天,花子夜和丹舒遙等幾個主將立刻進了皇宮參見偌娜覆命。偌娜這一日身體不錯心情也好,在偏殿接見幾人,大加讚賞,更許諾要加倍獎賞,當場就賜了花子夜黃金百兩,又賜明珠、美玉若干;丹舒遙等幾個將領一一賞賜金銀。眾人謝恩退下後花子夜笑吟吟說:「殿下,這一次能夠擊退強敵保全邊關,全靠將士們用命。白鶴關守將黎儲雁捨生忘死苦守關城、以弱抗強;還有小將芳葉,為救主將力敵遼朝元灑血關城;另外,邯鄲蓼處變不驚;這些將領都是我蘇台肱股重臣,請陛下降旨嘉獎。尤其邯鄲蓼,殿下是不是能恢復她二位扶風都督的身份;還有丹舒遙,他本來就是重臣,這一次又立功勞,可見寶刀未老,請殿下恢復他的爵位並封他顯官。」

    偌娜本來笑吟吟,聽完這段話臉色當即一沉好懸沒當場發作,當時蘭御侍簫歌在旁邊伺候見她臉色不善,偷偷的扯了下她的袍袖,低聲道:「陛下保重身體……」偌娜皺皺眉「哎喲」了一聲手撫腹部,花子夜大驚,慌忙詢問,偌娜低聲道:「朕身子不適,王兄先回府吧,那些事過些天再說。」花子夜當場愣住好半天沒說出話來,簫歌和旁邊伺候的女官都一身冷汗,心想這位正親王千萬別當場發火,否則這後果可不堪設想。這幾個人都知道花子夜攝政慣了,從小又是備受寵愛的孩子,受不得委屈,真要鬧起來什麼都不管,正害怕的時候就見花子夜起身行禮,溫柔道:「陛下保重,臣先行告退。」隨即躬身退出,直叫幾個人都想「怎麼出去一趟變了性子。」

    花子夜這一告退,偌娜一轉頭就把還要獎賞士兵的事拋在腦後,一拋就是好幾天。將軍們雖然領了賞賜,可看到手下弟兄一個個垂頭喪氣的模樣,這錢拿在手上都不痛快。丹夕然本想把賞賜的錢財珍寶都分發給手下的弟兄卻叫丹舒遙攔住,那前任大司馬道:「爹不是貪圖錢財,而是這得勝後的賞賜一定要皇上親自給,再不濟也要朝廷出面,你私下裡給了,士兵們日後感謝的就是你不是朝廷,這是動搖軍心的舉動,有百害無一利。」丹夕然聽了覺得有理,一百個不情願也忍下了。更叫她怒火上衝的是皇帝不但忘了要賞賜士兵,連那些沒有隨大軍返回的將領也忘了,比如洛西城。

    洛西城原本隨軍隊行進,然而從清平關起身不過兩天就病倒了,到了南斷山下病得路都走不動,幾個軍醫看了都連連搖頭說是早就染了風寒未癒,又沿途奔波病情加重,絕對不能再繼續趕路了,最好就地休養。當下花子夜留下幾個人和一名軍醫伺候他,又囑咐若是病情有所好轉也不要急著上京,先到不遠處的丹州休養,痊癒了再說。這一休養倒好,大軍回京好幾天都不見皇帝賜下一兩銀子,更不要說提升。

    丹夕然等人都希望花子夜能出面提醒一下皇帝,然而這位正親王也不知怎麼想的,回京後就躲在正親王府,不舉辦宴會不接見來祝賀的群臣,只說也得了病,又過兩天乾脆到雲橋琴林家的別業休養去了。

    這一日花子夜在雲橋別業的山亭上讀書,紫千一邊煮茶侍奉,看花子夜並沒有認真看書,反而望著遠處出神,嫣然一笑道:「王在想念丹霞司制大人麼?」

    花子夜臉色一沉:「胡說八道,本王在想皇上會給眾將什麼樣的賞賜。」

    紫千又一笑:「殿下既然擔心,何不親自去和皇上提呢?還有殿下帶回來的襄南匪首,就這麼拘禁在天牢不聞不問了麼?」

    花子夜白了她一眼:「你倒是機靈。」

    「眾人都說殿下從白鶴關回來好像換了個人。」

    「換成什麼樣了?」

    「什麼樣啊……怎麼說呢,紫千好像看到了昔日的風流優雅不問世事的二皇子,」趨前笑道:「紫千斗膽猜測,可是和殿下正想念的人有關?」

    花子夜又白了她一眼卻沒有否認。

    那一夜,清平關中,她對他說:「殿下想做什麼樣的親王?」

    那時雲雨方收,本當甜言蜜語山盟海誓才不辜負紅羅帳中、鴛鴦被下的旖旎,然而那人一開口就問了一句無關***的話。

    花子夜的思想根本就沒恢復到可以談論正事的地步,好半天沒說出話來,發愣的時候房中一亮,那人起身點亮了蠟燭。

    「我在明州聽說春官司禮紫名彥大人向聖上上了萬言書。」

    花子夜臉色一沉:「是啊,說男子當國為妖孽之象。這樣的話也不是第一次說了,父皇登基的時候就有這種說法,嘉幽皇姑出生後更有要父皇退位讓與皇姑的說法。」

    「那是先皇在位第四年,地官少司徒上的書,從者如雲。」

    「的確從者如雲,陪她掉腦袋也有好幾個。」

    水影微微一笑:「昔日少司徒是寒門,抓一朝之錯除了不是很難,今日可是京城五大名門中的紫家當家。」

    「她這個當家早該換人了。」

    「殿下——」她輕輕搖了下頭:「現在可不是說氣話的時候。當今不是男主在位,殿下覺得紫司禮重提舊話為的是什麼?」

    花子夜和她久別重逢只想好好纏綿一番,哪裡有心情聽這些掃興話,趨前抱住在耳邊道:「好好陪本王一夜不成?這些事平日裡想到就愁死人了,這時候還拿來說。」

    她嫣然道:「等我回了京城還怕沒有陪伴殿下的時間,現在這樣,一晚上能有多長?殿下,後日您就要起程回京,再也不能拖延了,水影在清平關處理點事也要回丹州,有些事不說我怎麼放心的下。」

    他身子頓時僵硬起來:「你不和本王回京?」

    「皇上並沒有招我回京,擅離職守,若是殿上書記一道彈劾,可是要掉腦袋的。」說話間眼角餘光看到那人臉色一變略帶幾分不屑想要開口,當即一抬手輕輕點住他的唇:「皇上已經服禮,不再是殿下攝政,獨領朝綱的時候了。」

    他眼角眉梢還是不屑的神情,那人歎了口氣:「紫大人這道折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關係殿下,可皇上不生氣,皇太后也沒有生氣……」

    此言一出花子夜頓時洩了氣,鬆開手往後一倒翻身向內,水影瞟了一眼暗罵一句「無用」,扭身道:「殿下可以不聽水影的說話,卻不能不顧紫名彥的上書。她這道上書雖然頗多對殿下不利的地方,畢竟也不是單對著殿下,她是要將當今蘇台朝廷上的男子高官一股腦都踩下去。我們蘇台王朝男子為高官始於高祖皇帝,可要說真正成形卻在流雲錯為大宰之後。男子之身的流雲錯在任上提拔的人中有四成是男子,先後出任一二位的高官。也是流雲錯在任的時候蘇台王朝第一次有男子出任邊關四鎮的大都督,第一次有男子因功冊封國公。紫名彥的上書第一條就是說男子奪官太多,要皇上恢復高祖皇帝時候的命令,六官官長無鬚眉,四鎮主將皆紅顏。第二是要重興守貞之風,除了皇家和注定要繼承家業的男子外不許其他男子行暖席禮,提倡為妻守節,限制男子納側。」

    花子夜朝裡躺著就聽她用清脆的聲音將紫名彥的上書一條條說下來,越聽越生氣,聽到守節這句實在忍受不住翻身而起:「夠了,本王識字,司禮的上書本王看得懂。」狠狠瞪了身邊人一眼:「怎麼,看著這道上書挺解氣是不是,別以為本王不知道你們平常說些什麼,不就是說男帝當政幾年讓蘇台的男人都無法無天了麼!」

    水影嫣然一笑:「屬下可沒說過這種話。」

    花子夜又是狠狠瞪一眼,嘴唇動了動,看口型就是「說謊」這兩個字。

    「水影以為,紫司禮的這道萬言書不是要讓蘇台昌盛,而是要讓我們安靖退回到西珉的程度上。」

    又瞟了她一眼,卻聽她緩緩道:「比如這第一條,朝廷任官上佐君王、下愛黎民,高祖皇帝明令唯賢是舉,不問出生、不分貴賤;既然不分貴賤,又何須分男女,難道這賢與不賢與是女是男有關係麼。至於這第二條……」望一眼花子夜,嬌笑道:「西珉要男子守貞,四海、南平均令女子守貞,我也不覺得這幾個國家的世風就比我們安靖好到哪裡去。」

    聽了這幾句話花子夜頓時轉怒為喜,溫言道:「這還像話。」神色剛剛緩和也不知想到了什麼,頓時又是一沉,喃喃道:「也不是本王非要做這個正親王,看不慣本王過問朝政,不問就是!」

    「糊塗!」她跳下床,頓時柳眉倒豎,瞪著眼道:「王怎麼說出如此糊塗的話!王擔了這麼些年朝政又讀了這許多書,連騎虎難下這四個字都不懂麼?王是讀過史的人,這從古到今可有丟了權還能安然的正親王?」

    「那你要本王如何?」

    她沉吟了半天神色漸緩,柔聲道:「剛才是屬下過分了。殿下若是真的不想再過問政務也不是不可以,卻不能操之過急,殿下一點點放了手中的權,然後找一個合適的機會托病也好托什麼借口都成遠離京城找個地方休養一兩年,然後就順著朝臣的意思放下正親王之職讓政給迦嵐殿下或清揚殿下,退為和親王向朝廷求一封地。倘若老天爺垂憐,也不是不能從此閒雲野鶴的度過。」

    花子夜沉著臉好半天沒說話。

    水影站在一邊望著他也是好半天,直到桌上的蠟燭「啪」的暴了個燭花,在寂靜中格外的響,讓兩人都嚇了一跳。水影這才歎了口氣:「罷了,現在說這些還早些,殿下要回京了,屬下只囑咐一件事——殿下,今非昔比,不能任著性子了。皇上就是皇上,殿下再尊貴也是臣子,君王有命,臣子只有遵旨的分。即便王有一千個一萬個不喜歡,還是請恪守做臣子的本分。」說話間走上前來在床邊坐下,一時間又是媚眼如絲,身子軟綿綿朝他懷中靠去。花子夜順勢抱住了,卻聽她在耳邊柔柔道:「以退為進也未必不是良策,殿下先忍耐幾天,等水影回京吧——」

    「殿下——」一連聲呼喚讓花子夜從回憶中驚醒,扭頭正和紫千似笑非笑的眼神對上,臉上又是一抹飛紅。

    「紫千,再過兩天大司馬應該會上奏皇上為眾將士請賞吧。」

    「啊——迦嵐殿下愛兵如子,決不會忘了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

    「所以,不用本王操心。」他望向遠方,秋林如火,澄江似練。

    「領軍一場本王心力憔悴,只想坐看雲起,閒聽鳥語,不想過問朝廷上的事。你明日進宮一次,就說本王疲倦,要告幾個月的假。」

    當花子夜告病休養於雲台別業偷的浮生半日閒之時迦嵐正奮筆疾書請求皇帝犒賞三軍,清揚則繼續留在京城風花雪月,而蘇台王朝第十三代皇帝即將迎來她的長子。

    十二月初一皇帝偌娜在棲凰殿生下一名健康的男嬰,取名寧音,翌日,皇帝升蘭御侍簫歌為蘭賓。初三,花子夜從雲台回府,入宮拜見天子。

    十二月初十,皇帝下詔召丹霞司制水影回京。

    蘇台王朝即將迎來蘇檯曆兩百二十六年的春天。

    上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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