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上篇 第十九章 流火 上
    晉王蘇台晉在七月末的這一次服禮慶典在諸王中也算少有的隆重。尤其是當日王府夜宴,幾乎匯聚了京城所有名門貴族以及王公貴胄,與前些日子端孝親王次女服禮時的情景形成鮮明對比。而先皇愛紋鏡一共十五個孩子,其中十一人至今尚存。晉王是皇九子,在上頭還有七個兄姊,除了幾位公主以及由皇后所出的蘊初,德妃所生又深受先皇疼愛的花子夜外,其他兩個兄長的服禮都遠不如他來的氣派。當夜人多得都出乎代理司殿也就是王府司儀女官的意料,酒席從殿內一直擺到廊下,而所送的禮物也是一個比一個珍貴,彷彿滿京城到這裡來斗富。

    昭彤影剛進去沒多久遇到玉藻前,那人嘖嘖連聲,說怪了,晉王回京快一個月,前些日子冷冷清清上門拜會都沒幾個,今天怎麼擠翻天。昭彤影冷笑一聲,不由得感慨這皇子的遭遇果然和母繫緊密相關。目光在四周掃一遍,唇邊笑容更意味深長,心道這滿屋子的禮物明裡是送給晉王,實際是來討好年輕王爵身後的司殿還有他那舅父丹舒遙。前些日子丹舒遙剛從牢裡出來前途黯淡,司殿也被排擠出京城,哪個有心情討好這個無權無勢的皇子。而今花子夜白鶴關大捷,具體情況還不清楚,可外面已經將此戰傳得神乎其神。而水影從丹霞司制忽而變成花子夜軍記室,朝廷中已然傳出她建立大功,丹舒遙更不用說,花子夜的架勢就是要扶持他東山再起。她還沒回到京城就聽人說看樣子少王傅經過這一番波折,不但不會失勢,說不定還要飛黃騰達。別的不說,她建立了如此功業,朝廷必要有所封賞,這五年不動的四位少王傅職位是留不住她了。

    這一日剛滿十六歲的晉王蘇台晉是丹舒遙堂妹的獨子,青年夭亡的丹妃聰明美麗深得愛紋鏡雅皇帝寵愛,許多人都認為先皇對她的感情更在淑妃蘭台之上。晉王幼年喪母,先皇將對丹妃的眷戀轉化為對這個皇九子的愛憐,尤其是皇十二子鳳林因其母謀逆被囚禁冷宮後,蘇台晉更受愛紋鏡的愛護。後宮有這樣的傳聞,說宮變之後,皇帝先將晉王交給德妃撫養,然而幾個月後發現晉王不如以前活潑可愛,立刻命人瞭解原因,得到回報說是因為德妃對這個孩子並不盡心,甚少召見。愛紋鏡雖然沒有因此責罵德妃,卻立刻將蘇台晉從德妃處領走,從此留在棲凰殿自己身邊撫養。更有人說這位琴林德妃之所以始終沒有爬上皇后的寶座,就是因為虧待蘇台晉這件事讓皇帝認為她氣量狹窄不足以母儀天下。

    晉王是一個典型的蘇台皇族男子,和少年時代的花子夜、蘊初一樣,具有淡漠高雅、與世無爭的性情。在少王傅指導下勤於六藝,被稱為才德兼倍,可除此之外並沒有特別的地方,也見不到花子夜在後來歲月中展現出的對朝政的敏銳和熱情。十六歲的晉王稚氣未脫,儘管剛剛完成全國遊歷,朝政和平民的生活對他而言依然是遙遠的事情。他所關心的僅僅是太學院東閣總考的成績,以及皇姊能不能為他召一個好王妃。對蘇台晉而言,對未來的所有思考都終結在成婚這件事上,至於成婚以後的人生反而毫無懸念,也就是相妻教子,做一個安分守己的王,為蘇台皇族培養幾個有出息的後代。

    昭彤影、玉藻前兩人若是在普通宴席上也算貴賓,這一日在晉王府服禮夜宴中勉強才能擠進殿內,不至於在外面廊上吹夜風。她是一看到那麼多人就後悔前來的,可既來之則安之,和玉藻前兩人湊在一起指指點點,猜測最貴重的一份禮出於哪個人手又送的是什麼。如此這般到了開席前蘇台迦嵐才出現,就見她親自到記禮單的女官面前還湊上去說了什麼,就見那女官筆都掉了下來,沒有照規矩唱禮單反而站起身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司儀身邊。而迦嵐唇邊帶著一縷笑走向正座。這一下凡是注意到的人都前後左右的猜測起來,都說不知道這位正親王送來陣麼好東西居然叫那女官變色。

    直到第二日才有消息傳出來,說是那日留得晚的賓客中有人看到一承轎子正紅掛綵從王府角門由迦嵐府司殿黎安璇璐引著進了晉王府後院,直奔晉王寢殿方向去。於是眾人恍然大悟,原來蘇台迦嵐為這個王弟送上的不是金銀珍寶,而是一個為他行暖席禮的女子。

    聽到消息時玉藻前正拉著昭彤影在京城官吏喜歡聚集的酒樓上喝酒,就聽到四座皆在談論此事。玉藻前聳了下肩道:「還是你那主上最有本事,這個禮物真正送到咱們少王傅大人的心裡去了。」

    昭彤影不置可否,那人意猶未盡的繼續評論道:「少王傅為女官長時即親自照顧晉王,這些年又任司殿,對晉王的感情恐怕是三分主僕,七分姐弟。皇室男兒最怕就是和異國和親,是迎娶異國公主還好,若是送到西珉去當駙馬……嘿嘿。這服禮一行,嫁出去和親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了,你那正親王從皇上那邊討這張旨怕是費了不少功夫。我聽說……」壓低了聲音:「少王傅年初上過幾道折子,皇上都沒允。」

    昭彤影淡淡道:「正親王殿下與晉王姐弟情深,故而如此,並不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堂堂正親王殿下當然不用討好什麼人。」

    她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一直在京城知道的事比我多,可知道為何花子夜殿下白鶴關大捷至今遲遲不歸?」

    玉藻前嘿嘿一笑,一臉「你完了,這麼白癡的問題都問」,緩緩道:「殿下等著朝廷下旨召回一個人,可憐大宰大人正左右為難。」

    昭彤影著實吃了一驚,脫口道:「何至如此?」

    「怎麼說?」

    「花子夜殿下攝政多年權傾天下,與今上又是同胞兄妹,何至於……」

    又是一個白眼丟過來,玉藻前還誇張的歎了口氣嘀咕一聲「我就不明白迦嵐殿下親自聘請請的是什麼人——」,挖苦夠了才低聲道:「你可聽說大司禮最近上了道什麼折子?」

    「我在外面東奔西跑一個多月,我怎麼知道大司禮上什麼折子?」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白一眼眼前人心道這傢伙耳目通天,連大司禮的折子都能探聽到。

    「大司禮上書皇上說自愛紋鏡雅皇帝登基以來,男子涉政者日益增多。先皇減少了進階考中對男子的限制,以至於『當今朝中四成為男子,三位以上亦有三成之多,地方官吏男子數量與日俱增』。又說『致使男子持位而驕,擾亂乾坤、顛倒陰陽。臣聞多有出嫁男子仗位階高於妻,而凌駕家長之上,更有陰養側侍。至於青年男子煙視媚行、投懷送報,以非煙花男兒獨有,貴族世家多有見之而眾人不以為怪。一旦有位階則放言只娶不嫁,三妻四側、擁奴抱婢宛若女子,乃至外通同僚、不敬妻子,長此以往禮法不存、禮儀顛覆』。」

    「持位而驕、擁奴抱婢、外通同僚、不敬妻子……妙,這幾個詞用得委實妙。我不過一個月不在京城,什麼時候大司禮與大司寇成了知己,紫家和琴林家攀了親不成?」

    「一點不錯!」

    「什麼!」

    「三日前琴林映雪的二姑娘拂霄和紫千的三公子定了親。我們大司禮都不在乎委屈自己的兒子去當人家填房。」

    昭彤影怔了一會噗哧一笑:「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玉藻前微微一笑,接道:「接下來又要小小的變一次天了,哎——苦命的是我們啊,主子一多都不知道該到哪家面前去搖尾巴。」

    昭彤影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靠在窗邊一手端酒杯望著外面,突然「咦」的一聲笑道:「快來看,快來看——」

    玉藻前湊過去往下一看也跟著發出一聲驚歎,當下兩個高官一起趴在窗沿上,興致勃勃地看熱鬧,一邊看還一邊你拍拍我、我戳戳你的評頭論足。但見長街上一行人推來推去,一個個都錦衣華服,旁邊奴僕跟隨一看就知道是鐘鳴鼎食之家的子弟。看上去佔上風的是兩個青年,高處看下去眉目不是很清晰,不過身材高挑應該是英俊男兒。昭彤影一時沒認出來,玉藻前在邊上指點道:「是衛家的兩個公子,雙胞胎,秋水清的弟弟。」

    「你認得的人還真不少!」

    「那兩個都是美少年。這京城美貌男子我不知道得還真的很少。」

    「我是該說佩服呢,還是該歎時無英雄,才叫你撿了個便宜?」

    兩人一陣大笑,免不了都想起少年時一同秦樓楚館的輕狂。

    「前頭那個你認識吧。」

    「啊——琴林卓——琴林家的四小姐,她剛回京城我就在聽雨樓上看她唱了出好戲。」

    「她挑釁少王傅卻被和親王撞見險些扭送官府,我聽說了。四小姐今兒又闖了什麼禍惹上那兩兄弟了?該不會……以前沒見過,大街上見他們英俊就上去調戲吧?」

    昭彤影噗哧一笑隨即搖搖頭:「我看,這個禍闖的沒那麼簡單。看後面……」

    「大宰!」

    這群人推推打打得把人們的目光都吸引住了,一時沒發現後面不遠處衛暗如騎馬跟著,雖看不清表情。可她眼見自己兒子和琴林卓起衝突卻不加以阻止,可見此事也與她有關。

    一群人走走停停到了樓下,這聲音也就時不時傳上來。就聽琴林卓罵罵咧咧,那對雙胞胎就一口一個「到春官衙門去」「去見大司禮」。那兩個顯然是要琴林卓去見官,而另一個自然是說什麼都不肯去,走兩步停一停,吵吵嚷嚷的吸引了一大群人跟在後面看熱鬧。走了好半天還沒走出兩人視線範圍,正這時只聽馬蹄聲響,人群就有一點鬆動。昭彤影探出半個身子,旋即縮回來「救兵來了,沒熱鬧看了。」

    「什麼人——」角度不對,看不清楚的那個好奇心濃郁。

    「剛剛才提起過的人,大司禮未來的兒媳——琴林拂霄。」

    果然此人一到下了馬對琴林卓說了幾句話,頓時這位四姑娘也不吵鬧了,一群人快速走開,看方向還是往春官衙門走。這邊廂玉藻前感慨萬千的說琴林家這一代也就這位琴林拂霄是個人物,我看她一門心思要延續琴林家的榮耀,可只怕獨木難成林,一族子弟皆是卓那樣的浪蕩千金,她本事再大也無力回天。

    昭彤影點點頭微笑道:「拂霄的確是才子,人品也不錯。」

    「難得啊,能從你口中聽到讚許家名琴林的人。」

    「我對人向來公平。」

    琴林拂霄是琴林家當家庶出的二女兒,生父在爭寵中失利連帶她也不怎麼受重視,然而就是這個女孩兒二十出頭就奪得進階考第一,為琴林家著實爭了面子。只可惜那一次進階考後宮十五歲的女官水影以第五名上榜,震動京城,風頭反而壓過了頭名的拂霄。那個深處後宮一直與世無爭的女子也就為此莫名其妙的和琴林家結下了一個梁子。

    見這群人離去兩人不約而同的站起身來,彼此對看一眼都哈哈大笑。玉藻前指指桌上杯盤道:「一夜為期,明日早朝後哪個先查出剛剛那事的原委,另一個就在此處擺一桌三是兩銀子的酒。」

    昭彤影一抬手和她對擊一下,就此分手。

    到了第二天早朝過後,誰也沒吃到那桌酒,只因為兩個人都打聽出了原委。當天晚上又湊到那酒樓上討論起來。都是連連搖頭說古怪,又忍不住發笑。末了昭彤影總結一句話:「可見啊,這一日夫妻百日恩,結髮之情果然與眾不同。」

    玉藻前跟了句:「所以說,寧叫人打兒,莫叫人分夫。琴林卓這個跟頭栽得可不淺,只不知她做什麼非要湊上去找這份罪受。」

    昭彤影淡淡道:「要說淺顯得原委也能猜到一些,深了就捉摸不透。」

    那人說既然如此就先把淺的說來聽聽。

    「簡單來說,就是昨日你提到的大司禮折子上的話——男子持位而驕,擾亂乾坤、顛倒陰陽。長此以往禮法不存、禮儀顛覆。」

    「有道理。那麼深的呢?」

    「深的就是我怎麼想都不覺得琴林卓是能做出如此意味深長之事的人,何況她與紫家也沒什麼交情,拂霄和紫家公子定親統共沒幾天,她準備這件事可準備了不止一兩個月。別的不說,那個獻給大司空的美人傾國傾城,可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出來的。」

    「哈哈——昭彤影啊,你這個人想事情就是太複雜。這深的原委你一想就明白,淺得反而迷糊了。琴林卓的舉動那是再明白不過了,要麼為過去,要麼為將來。這將來麼,卓回京後任在冬官中,而皇上已經下旨在芍陽重建二十年前毀於大火的萬年宮。這是個肥缺,值得四姑娘費點心思。至於過去,你忘了她前一任在什麼地方?而咱們司空大人新年後又做什麼去了?」

    昭彤影一想對啊琴林卓放得是北面某一州的知州,轄區內有馬鳴關為扼守要道的重要關口,前些年一場山洪毀了大半城牆,朝廷撥款整修,負責的就是知州琴林卓。而大司空一過年就往北面察看去年兵災過後各處要塞關城的情況。想到這裡搖搖頭:「虧她找到那麼個絕色女子來討好大司空,只可惜司空大人不但不領情還布了陷阱讓她往裡面跳。裝著接受她的美意收了宅子,約了時間請她在藏嬌『金屋』喝酒慶賀。結果卻讓自己的妻子帶著兩個兒子去『接收』,妙啊——平日我看大司馬喜怒不幸於色,沒想到也能做出如此惡毒的事。」

    玉藻前用力點頭大笑著說:「如今衛家告她誘人犯法,明知司空是冠妻姓的,卻送外室與他,敗壞朝廷律法。死活要抓她到春官面前說理,這位四姑娘看樣子又要到外頭吃幾年苦了。」

    昭彤影放聲大笑,笑了一陣突然臉色陰沉,緩緩道:「可惜啊,吃苦的不是琴林四姑娘,而是她任職那地方的百姓。如此東西就該削職為民,終身不錄用。」

    「不錯,換了你我定然如此,可是誰叫人家的娘是皇帝的娘家姨母,堂堂少司禮。」

    「權貴當道,國法無存。數年前如此,而今變本加厲。」

    玉藻前臉色一沉冷冷道:「難道你又想上一個萬言書?」

    昭彤影怔了一下,隨即微笑道:「若還是只是上上什麼萬言書,我還不如回南斷山閒雲野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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