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上篇 第二十一章 山城夜話 4
    日照倒吸了一口冷氣,一時間說不出的傷心,怔了好半晌又一次跪倒在地:「大人,求大人勉為其難,讓小的能出城門前往潮陽,日照……」

    白皖重重歎了一口氣再次拉他起身,柔聲道:「你不過是要出城罷了,今天和你我同席的那個女子是從京城裡來的官員,位階應該不低,身上也帶著官憑,你何不去求她?」

    「司刑大人……」他苦笑起來:「大人,日照信不過司刑。」

    「怎麼說?」

    「大人剛剛看過日照帶來的東西。這少朝是丹霞郡的匪首,朝廷通緝要犯。昔日我家主子曾對我說,身為官員最忌諱兩件事,一個是受賄,另一個就是擁兵。前者是自取死路,後者卻是懷璧其罪。又說朝廷上爭鬥,要人降職丟官,就告他監守自盜或是受賄;倘若要人死,就告他心懷不軌。至於這心懷不軌的花樣就多了,從出言不遜到陰養死士皆是可用之法,而與江湖中人結交,好的時候是豪俠仗義,不好的時候就是圖謀不軌。」他一雙眸子黑白分明,望定白皖,緩緩道:「日照手中這樣東西,若是叫用心不純的人知道了,說不準哪一日就害了家主,所以,日照不敢隨意求助於人。司刑大人雖然沒有不好的名聲,可也不曾聽說她有過兩肋插刀的義舉。」

    白皖一愣:「難道本官就有過兩肋插刀的義舉?」

    「我家主人閒暇時常和我說些朝廷裡的事,也曾說過朝官中哪一些是在危難之中可以向其求助,絕境之中能夠托以後事的人,其中就有鶴舞司寇大人。」

    白皖微微皺眉,心道當初離開京城的時候並不曾聽說過「水影」這麼個人。後來她以十七歲少年點女官長震動天下,邸報來時他順口問過,幾個人都不不知道這是個什麼人。倒是西城雅聽到後笑笑:「那是皇上身邊宮女出生的女官,不是名門貴族之後。」算算年齡,那女子比迦嵐尚且小上兩三歲,對他的以往不能瞭解太多。

    日照看著他的神色,補充道:「家主人說,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人自己受了委屈,受了不平,就恨不得天下人都和他一般倒霉;另一種人卻是己所不欲,不施於人,自己受了不平待遇,就但願天下再無不公。家主說,大人就是後一種。大人昔日受夠了被人落井下石的滋味,絕對不會做出同樣的事情。」

    白皖沒有開口,心中卻暗道「這人倒是我的知己。」雖這麼想,神色依舊淡然,更搖了搖頭:「王傅過獎了,白皖不過是個怕事的庸俗之徒,但求自保,太平度日而已。」

    日照淡淡一笑:「大人,家主在正親王面前說得上話,又新建了天大功業,也就是在這丹霞郡也不知道和什麼犯沖,過了這一劫定然前途無量。我家主子是知恩圖報之人,往後保不準有用的上的地方。大人舉手之勞,何樂不為?」

    白皖又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拍拍日照的肩道:「你這樣的人居然是個奴僕,可惜了。」

    「都是我家主人教得。」

    「能把宮侍調教成你這個樣子,王傅名不虛傳,皇子們能有這樣的先生,是蘇台皇室的福氣。」

    「家主原就是罕見的人才。」

    「好,既然是這樣的人才,落在山賊之手而死實在是可惜。」

    他眼睛一亮:「這麼說,大人願幫忙?」

    「本官在沈縣耽擱的時間夠長了,也該返回明州。另外,那位司刑恐怕也是個背負皇命的人,同樣耽擱不得。潮陽若是早日解圍,對本官,對那位司刑都是好事。明天一早本官就走一趟衙門吧。」

    日照大喜倒頭就拜,白皖苦笑著要他起身,緩緩道:「告訴你家主子,她欠我一個天大人情。」

    那日日照在外間睡地板,他心事沉沉,就想著千山萬水總算到了最後一關,也不知能不能成功,更不知道趕不趕得及,如此七上八下哪裡睡得著。偏偏內間的白皖也是睡不著的樣子,不斷聽到他在裡面踱步,有時安靜了一會兒又聽到下床的聲音,隨即燭光又亮,還傳來低低的歎息聲。日照心道當年的事就真的叫他這般放不下麼?這麼想著,也就想到了當年轟動京城的故事。

    那個當年要推算到宮變之前,白皖在地官任職,是年輕一代中的拔尖。二十出頭進階考榜首出身,一進階就拜五位,一年後晉陞為四位,都在京城任職,倍受重用乃是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然而,一切前途在宮變之前的那段日子險些化為泡影。

    白皖是平民子弟,出於京兆殷實人家,家裡三女一子,他最年少,是父母掌上明珠,從小要什麼給什麼,百依百順。也正因為如此,他哭鬧著要和姐姐們一起讀書的時候,父母雖然說了句「這男孩子早晚要出嫁,讀那麼多書不如多學點家務」,可還是擰不過順從了他。服禮之後他嫁給了自幼定親的富家小姐齊霜。這女子乃是家中的次子,祖上三代務商,到了她母親一代覺得再怎麼務商都成不了大氣候,不如當官來的光宗耀祖,做得好還能得一個家名,那就蔭庇後代了,於是要兩個女兒專心進階考。也不知道是父母逼得太緊恰得其反,還是這兩位小姐本來就不是讀書的料,姊妹兩個從十五歲開始應考,結果連府考都沒過。

    白皖嫁過去時候正好齊霜第三次落榜,心情不好就時常拿他出氣,之後又準備下一次考試。有幾次白皖實在是看不慣她那個掃帚倒了都不扶一下的模樣,挖苦幾句,哪裡想到不但妻子對他叫罵,就連公婆都訓斥他,說他做人家丈夫的不知道伺候好妻子鼓勵她早日金榜題名,還在一邊說不吉利的話。前幾次他忍忍也就過了,到了也不知道第幾次,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火氣,一丟東西道:「不就是進階考麼,有什麼難得!」

    齊霜正背不出書,聞言將書本一丟:「好啊,你說得輕巧。你既然這麼大口氣就考一個給我看看,你考上了我讓你當家作主。」

    白皖從小被父母寵慣了的,早就一肚子火,當下也頂針起來,憋著一口氣讀書。結果那一年先下府考,第二年春闈又奪了京考榜首。這一下妻家頓時刮目相看,公公婆婆將他捧在掌心疼愛。白皖只當從此夫妻能和睦相處,哪裡想到原本齊霜雖然喜歡罵人,心情好的時候少年夫妻還是情意綿綿,到他當上官,那做妻子的臉上再沒露出半點笑容。白皖進京赴任,齊霜推說要侍奉雙親不肯跟隨,他忍了,心想自己身為人家女婿卻沒有恪盡孝道確實不應該。他是個守規矩的人,守著做人女婿的本分從來不敢逾越一步,就這麼過了一年,到了新年假期他歡歡喜喜回家,一進門就看到一個年輕男子扶著齊霜親親熱熱說話。兩人一對面,齊霜冷冷說:「這是我的側室,你們兄弟好好相處。」他這才知道自己前腳上任,不出一個月妻子就納了小。不但如此,妻家興許是怕他這個新科榜首生氣,全家人都幫著隱瞞。他自然氣得不輕,可妻家上上下下圍著他說盡好話,要他體諒妻子又沒考中心情不好,過了十五,兩個家人押著,死活把齊霜押到了京城他的官署。

    白皖是真心要和齊霜白頭到老,雖然出了門身份地位都高過妻子可到了家裡對她百依百順、言聽計從,小心翼翼的伺候著。然而,齊霜像是下定決心要和他過不去,一個不順心又罵又打,好幾次讓他臉上帶傷在同僚中抬不起頭;這樣也罷了,齊霜還整日留戀秦樓楚館,為歌舞伎爭風吃醋,欠了一大堆債居然叫人拿到他官署來讓他還。

    那個時候他也是年輕氣盛,容不下人也欠思量,只當自己是榜首又是五位官再怎麼總能爭到一個自由身,便向妻子提出離緣。齊霜到不在意,妻家頓時翻了天,公公婆婆、大姑子小舅子一連串來說情,紅臉白臉裝扮盡了。他是鐵了一條心非要離緣不可,還鬧到了官府。那個時候他和秋官屬一個文書關係不錯,那段日子更是常常在一起喝酒,就在上堂前一天那人又來找他,兩人喝到月上中天,等他第二日從睡夢中醒來卻已經回了家,而房裡站滿了人,一個小丫頭模樣的拿著外衣縮在角落裡哭。

    他們說他酒後亂性,那文書一邊打圓場說反正這丫頭是你們家的奴僕,你們不說沒人能知道,家醜不外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婆婆沉著張臉,過了許久才說:「本來應該把你送交官府,這男人非禮女人,就算是奴婢,也是充軍發配的罪。不過我們一家人,看在你平日還算孝順,為了你娘子的面子,就算了。」

    到了那個時候白皖自然知道自己中了圈套,那時他也委實太年輕了,年輕到無所畏懼,年輕到相信世間一定有公道。他更鐵了心要離緣,最後的確是離緣了,卻是在他鋃鐺入獄之後收到的一紙休書。

    一夜間,風光不再,前途盡失。

    也許老天爺有時候還是會開一下眼,那一年審理此案的乃是漣明蘇,幾經波折還了他一個清白,官復原職。他只當能從新開始,哪裡想到面對的卻是世人的白眼。人們不說他妻家設計陷害,卻說他不守夫道,富貴拋妻。一時間他成了眾矢之的,走在路上都有小孩子向他丟石頭罵他放蕩、不要臉。不但如此,沒多久殿上書記參了他一本,說他身為官員不能以身作則,有違順和的夫道,害得他降官一階。那些日子他連門都不敢出,就是在家裡也不見得太平,門上被人丟了污穢的東西,寫上不堪入眼的字句;就連幾個下人也紛紛辭工,說跟著他嫌丟臉。

    再往後就是宮變,他在平叛之中立了功勞,提升為四位司救。可是陞官並沒有換來安寧,鋪天蓋地的唾棄和親生父母的拋棄簡直逼瘋了他。那時皇上有意選幾個人跟隨迦嵐皇子前往鶴舞,可哪個人願意放棄京城大好前程跟隨一個被貶的皇子?結果漣明蘇找到了他,對他說你在這京城的日子也不好過,不如跟隨迦嵐皇子,鶴舞雖遠畢竟能給你一個太平之地。於是他成了幾個高位官員中唯一一個自願請行的官員,這一走,就是十餘年光陰。

    而齊霜據說在休了他之後洗心革面、努力讀書,六年後府考及第,從八位開始,又經過五年時光在這沈縣任七位知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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