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留。
今天是歸德戰役陣亡者英魂入駐英烈祠的日子。天還沒亮,整個陳留城就擠滿了從各縣過來的人,總數約兩萬。他們面色沉重地站在新建的英烈士廣場上,胸口都別著一朵白色紙花。
英烈祠剛建沒幾天,不大,只一棟四四方方的平頂建築。建築後是烈士的墓地,大門口外是一片巨大的廣場,足可容納三萬人。這一帶本是居民區,開封大戰時毀於戰火。高原進入陳留之後,索性將這一片都清理出來作為校場,以為舉行大型儀式之用。
陳留軍作為一個新興團體,適當的大型儀式有助於增強團隊凝聚力和歸屬感。
軍人難免有光榮犧牲的一天。對於生活在亂世的人而言,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無所依,不能血食。英烈祠的作用就是讓他們的靈魂能夠享受四時香火,能夠將他們的名字永遠流傳下去。
在埋葬了死者後,終於到了讓烈士英魂入駐祠堂的這一天。
兩萬多人站在廣場上,按照裡、保、街道分片區站成一個個方陣,每個小方陣前都有戴紅袖套的人維持秩序。因此,當這麼多人湧進陳留城後並沒有引起不必要的混亂。陳留的軍政體繫在經過幾個月的磨合之後,足可以保證這樣的大型儀式能夠有條不紊地進行。
實際上。用不著那些戴紅袖套地人組織協調,所有的人都靜靜地站在那裡同時朝東面望去。等到太陽升起,烈士們的靈魂將由儀仗隊至東向西送來,正式進入這神聖的長眠之地。
高原也來了,他站在隊伍的最前端,身邊是一百來個陳留軍政長官。文官都穿著一件素白袍子。武官則一身閃亮鐵甲。
在他們身後是一個由內衛組成的小型火槍手方陣,有三十人,都手持火槍,整齊地矗立在廣場正中,猶如一座茂密地樹林。
夏天的清晨很涼,風剽勁吹拂,一片樹葉在風中翻滾著,打著旋衝到隊伍跟前,猛地落到黃鎮頭盔上。黃鎮眉毛揚了揚,正要伸手去拂。卻看見身邊的莫清猛地扭過頭來,目光如電掃了他一眼。
黃鎮心中一驚,忙一個立正。再不敢亂說亂動。心中又有些惱火:「這個莫清自從做了內衛軍官,就像變了一個人,除了高原,誰的面子都不給。怎麼說老子也是你的叔叔呀,這麼重大的場合……簡直讓人下不來台!這孩子,這孩子!」
其實這也不能怪莫清。莫清是黃鎮的侄女婿,在軍中與他這個長勝營的統領關係最近,本不會這麼駁他面子的。
但今天這個場合實在太重要了,陳留軍政要員全數出席。加上高原又不肯帶太多衛兵。諾大一個廣場,兩萬多人。誰知道會不會混進刺客。保衛工作的重擔都落到他一個人頭上。
於是,莫清三天前就開始佈置保衛,審核出席人員名單。工作量浩大得讓人發瘋。
天突然亮了起來,陽光刺破雲層射向大地,眼前一片金紅色光芒。
「嘩嘩……」
整齊地腳步聲從東面傳來,聽聲音只有一百來人模樣。但廣場的寂靜卻被這轟隆的腳步聲所踏碎,劃一地步伐給人以千軍萬馬的感覺。
「來了。來了。」人群有些輕微的騷動。有些個子矮小的人甚至墊起了腳尖。
「絲……」突然有一縷淒厲的笛聲傳來,悠長綿延。不可斷絕,刺得人心中一痛。
所有人的目光頭向東看去,只見,紅色的朝陽中,一個白髮老兵吹著一支骨笛率先走來。腳步厚重而有力。那曲調正是《蘇格蘭勇士》,一聲聲,如述如泣,宛若勇士們平靜的靈魂迤儷而來。
這曲子即悠而長,聽得人耳鼓「嗡嗡」做響,胸中有一股熱氣湧起,幾欲窒息。
正當這一口氣快要接不上來時,突然「彭!」的一聲巨響,一聲禮炮。硝煙中,老兵的背後出現一支上百人地隊伍,隊伍的最前列是一張長長的由八個士兵抬著地木扁,上面覆蓋著一張黑色的飛虎大旗。隊伍後面是整齊前進的士兵。
隨著這一聲炮響,笛聲停了下來,隊伍「喝!」一聲吼叫,腳步同時在地面一頓,停了下來。
黃色灰塵騰起。
隨著這一聲鏗鏘有力的吼叫,剛才還在騷動的人群靜了下來,都屏住呼吸。
這個時候,從隊伍中奔出一個高大健壯地軍漢,他手持一面黑色大旗大步跑到廣場中正心位置,將旗幟狠狠往地上一杵,提氣大叫:
「我陳留軍歸德戰役一百陣亡將士英魂——歸來!」
身後那一百個軍人也同時大吼:
「我我陳留軍歸德戰役一百陣亡將士英魂——歸來!」
這一聲大喊如同破堤地奔流,震得人心中一顫,眼中不禁有熱熱的液體沁出。兩萬多人都靜靜地看著這一幕,雖然是葬禮,但還是能夠讓人感覺到那種如鐵般地威武氣勢。即便是死,陳留勇士也一樣桀驁勇猛。
等這一聲齊呼停止,那個旗手跑到高原面前舉手行禮:「報告將軍,烈士英魂已至,請指示。」
高原和身邊的軍官同時舉手還禮。
高原轉身面對送葬方陣,手舉海碗將那一泓灼熱而濃列的酒液倒在地上,朗聲道:「半年來,在保衛陳留地戰爭中犧牲的英雄們。永垂不朽!一年來,在保衛我們親人的戰爭中犧牲的英雄們,永垂不朽!」
等那一碗酒倒光,高原猛地將大海碗摔到地上,大吼:「現在,我命令。送英魂入祭!」
旗手從地上扯起大旗,迎風一招:「送英魂!」
腰鼓整齊響起,送葬隊伍合著鼓點的節奏揮動右臂,將腳高高抬起,然後狠狠拍到地面上。
這些士兵都穿著閃亮的鐵甲,腳步整齊而沉重,震得地面一陣陣顫抖。
兩萬多人都安靜地看這這一切,即便是神經最堅強地人也被這強大的氣勢所震撼。
送葬的士兵邁著整齊的步伐,從東向西而來,在走到英烈祠前同時一個轉身。抬著那只覆蓋著軍旗的長扁送入正殿。
「敬禮!」莫清一聲大喊,所有的武官都將手舉起。
而文官們則摘下帽子,低頭默哀。
隨著莫清這一聲喊。兩萬多人也都將頭低下。
裡面,德喜帶著十幾個和尚魚貫而出,揭開軍旗,將裡面的木製銘牌一一起出,恭謹地掛在正中那面牆壁上。作為新人的英烈祠管理處祭酒,德喜和火神廟的眾僧侶將負責起供奉和祭祀死者的工作。
而銘牌上地名字也將永遠為後人銘記在心。
本來,讓死者享用人間香火是道教的工作。當高原向德喜和尚說要請他負責英烈祠祭祀事務時,荀宗文還大力反對,說還是請幾個道士過來合適。但德喜和尚強烈要求親自負責,說這事同佛教沒有任何衝突。佛家也有做法事普度眾生一說。
再說了,如果能夠將英烈祠的祭祀拿到手,以後也算是陳留地文官編製了。四時供奉每月工資自然少不了和尚們一份。高原再摳門總不可能摳門到死人頭上,怎麼看這都是一筆划算的生意。
在和尚的執著的糾纏下,高原也覺得做生不如做熟,就將英烈祠交給德喜管理。
「禮畢!」
「砰!」
「砰!」
「砰!」
高原身後,三十個火槍手同時將槍口對著天上。分三輪放了三排槍。給這次葬禮劃上句號。
終於有百姓小聲地哭泣起來。
「我的兒呀!」
「他爹,你怎麼就這麼走了!」
「我的夫呀。你走了,留下我母子二人該怎麼活呀!」在地,隊伍有些騷動。
「讓我看看。」高原分開眾人,大步走上前去,滿眼淚水,「大嫂,你不要緊吧?」
那個女人跪在地上,「回將軍的話,我沒事。我有三個兒子,這回出兵死了兩個。小兒子才十二歲。將軍,我沒事,我沒事。」話雖這麼說,但臉上的淚水卻如泉水一樣湧出。
高原一把將她從地上扶起,小聲安慰:「大嫂,你有什麼困難,需要我為你做什麼?」
那女人輕輕搖頭:「不用了,家裡分了田,又得了撫恤金。等小兒子長大就好了。我很好,真的不用了。」
高原抹去眼淚,大聲道:「大嫂,你地兩個兒子死得很英勇。你放心,你是我陳留軍的母親,你的小兒子是我陳留軍地兄弟。」他轉頭對眾人發誓:「任何死者的親屬我高原都會負責到底,但有一口吃的,一件衣服,決不會讓烈士的親友餓著凍著。」
「高將軍萬歲!」有人大聲喊。
「高將軍萬歲!」剛開始,喊聲還有些稀疏,到最後竟然連成一片,兩萬人都扯直了脖子吼得面色赤紅。
遠處的城牆上,徐以顯、納達爾、李方西神甫和林小滿靜靜地站在那裡。
徐以顯輕輕地歎息一聲對林小滿道;「好厲害地高原,好厲害地手段。從此,陳留軍一上戰場只怕人人都以戰死為榮耀。放眼天下,又有誰是此等虎狼之師的對手?」
林小滿只是不住地哭。什麼話也沒說。
這個時候,一個文官帶著幾個士兵上來,「納達爾先生,李神甫,將軍要見你們。至於你,俘虜徐以顯。你有一個熟人來看你,也隨我們一起去吧。」
「好,這就走。」徐以顯一整衣冠長出了一口氣。
文官轉頭看了林小滿一眼,一臉憎惡:「士兵林小滿,馬上去莫清將軍那裡報道,你地判決已經下來了。」
林小滿下意識地一個立正,「是!」話音剛落,面色立即變得慘白。
徐以顯拍了拍林小滿的肩膀,「保重,不就是被人抓了俘虜。沒什麼大不了的。」
話雖如此,但徐以顯心中卻不是滋味。說起來,他自己也是個俘虜。未來的命運何如還是個未知數,又拿什麼來安慰人家來。
他那日脫離王啟年騎兵部隊後,獨自一人騎了匹騾子向西走了兩百里,到晚上才到杞縣。他本打算在杞縣歇一晚,等天亮就南下亳州回張獻忠那裡報道。雖然他不敢肯定見了張獻忠會是一個什麼下場。可他也知道,如此不回去,自己雖然可以保住一條小命。但自己以後就只能回老家種田為生,這輩子的前途就算是毀了。讀了這麼多年書,又在張獻忠部隊當了這麼多年官吏,再回去做一個老百姓。面朝黃土背朝天,還不如死了。沒辦法,回去之後先找到以前在谷城投軍的同學說說。看能不能請他們去八大王那裡求個情。沒準張獻忠就饒了自己,依舊讓他做個官吏呢!
徐以顯趕了一天路,已是又餓又累,胡亂吃了點東西倒頭便睡。還沒等他睡熟,房門被兇猛地撞開了。一群胳膊上套著紅袖套地老百姓衝了進來。「出示你的路引和戶籍證明!」
於是,徐以顯很不幸地被眼睛雪亮的陳留人民抓了俘虜。
至於納達爾、林小滿和李方西神甫則是在高原軍突襲孫可望大營時被黃鎮的人給解救出來。陳留軍對納達爾這個國際主義戰士已經非常熟悉了。見了他和李神甫,自然是待之如同上賓。一回陳留就被送進迎賓館小心侍侯,還派了一個和尚過來替他們檢查身體。
迎賓館裡還住著徐以顯和林小滿。徐以顯怎麼說也是個文人,文人在陳留是受優待的,一日三餐規格也高。
而同住在一起的林小滿則是另外一種命運。
做為陳留軍的第一個被敵人俘獲的俘虜,他在確認身份的時候受到了極大鄙視。黃鎮在得知這個獨一無二的俘虜是長勝營地士兵之後勃然大怒,「他不是我們長勝營的人,我不記得了。肯定沒有,什麼,叫林小滿,不不不,我們這裡沒這個人。」激動中,黃鎮將軍猛地從病床上跳起來,身上的槍傷又迸開了。
他怒叱前來調查地內衛:「你們是怎麼搞的,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了,你是豬呀?叫莫清來,叫莫清來。」
莫清自然不會為這種事情去挨黃鎮的罵,他第一時間來到迎賓館提審林小滿。剛開始時,他的神色還很和藹,甚至指著凳子示意林小滿坐下:「士兵林小滿,你的身份我們已經確認。對了,我只想問一件事,你是怎麼被孫可望俘虜的?」
「力竭被俘。」
「力竭被俘,不是吧?」莫清猛地一拍桌子:「撒謊,可恥!」
林小滿被莫清臉上的可怕神情給嚇壞了,他猛地站起來,大聲道:「莫將軍,此話怎講。我的確是力竭被俘的,我不是膽小鬼,在烽火台上,我也英勇殺敵。」
「你別以為你做的事情就能瞞過所有人,」莫清繼續冷笑:「我都瞭解過了,花無缺將軍犧牲地時候,你丟掉手中武器投降了。是不是,是不是?你這個叛徒!」他站地來,雙手撐在桌子上,以嚴厲的目光盯著林小滿。
林小滿大聲叫起來:「冤枉,我冤枉呀!」
莫清冷喝:「你冤枉什麼,又是誰冤枉你了?這事納達爾可以做證,他說了,當時烽火台已經失守,他和手下都掏出白手絹乞降。看到泰西人投降,你也扔掉了武器。是不是,是不是,士兵林小滿,請你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不是,絕對不是!」
「好,今天就到這裡,我沒什麼可問地了。」莫清立即結束訊問,收拾好桌上的供詞,「老實呆在這裡,等判決吧。」
莫清走之後,林小滿被領去同徐以顯住在一間屋子。一進房間,林小滿就撲到桌子上大聲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