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明 第四卷 惡鄰 第三十一章 祈禱
    悠長的號角響起,亂成一團的孫可望軍如蒙大赦,亂成一團的步兵潮水一樣退後。因為道路實在不寬,有的士兵甚至跑上了對面的丘陵。這一片的丘陵都是頁岩,風化現象極其嚴重,有的人爬了一半就大叫一身溜了下來,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灰塵。從烽火台上看過去,對面那片山上滿是滾落的人影。

    很快,烽火台前空了出來,只一地屍體和東倒西歪的車輛。

    「糟糕,敵人要用弓箭。」花無缺大叫一聲下令;「都他媽給我把盾牌扛上來。」打了這麼長時間,花無缺對敵人的情況已經瞭若指掌,敵人應該沒有火器,否則早就同烽火台對射了。但這樣一支大軍沒有遠程武器顯然不可想像,最廉價的遠程兵種自然是弓箭手。

    對於陳留的精銳長矛手而言,敵人的弓箭一射到他們的鐵甲上同瘙癢沒什麼區別,即便碰上棉甲也沒太大的殺傷力。可花無缺他們為射擊方便,身上的棉甲輕而薄,還去掉了袖子。如果被敵人射中,可有得受。倒是幾個泰西鬼子身上的盔甲頗為不錯,雖然也是短甲,可都是用精鋼整體鑄造,亮得跟鏡子一樣,讓人好生羨慕。如果被箭射中,估計也只能在上面留下一道白印。

    對敵人的遠程打擊,花無缺早有準備。在此之前他已經將路邊一排小樹都砍了下來,用繩索捆成簡易的木排。只等敵人的弓手開始攻擊,就將木排抬起,頂在頭上。

    聽到花無缺這一聲喊,眾人忙丟掉手中火槍,同時發出一聲喊,將放在地上的長木排抬起,搭在跺口上,形成一個不大的窩棚。然後一彎腰鑽了進去。

    果然,敵人的步兵在散亂地推卻之後,山路那邊出現了幾百弓手,同時拉圓手上大弓,仰天就是一箭。密密麻麻的長箭「咻!」一聲射到天上,等升到最高位置,便突然快了起來,雨點一樣向烽火台上淋下來。

    「糟糕!」正在看熱鬧的納達爾見情形不對。大聲招呼同伴快躲藏。

    無奈木排下已經鑽滿了人,泰西人個子又大,居然擠不進去。納達兒見敵人的弓手一出現就感覺到不對,一個縱身朝身邊地木排下鑽去,卻不想裡面那傢伙不是善茬,一腳踢了過來,將他踢翻在地。

    這一耽擱,長箭已經落下。樓板上響起了一片頓挫的響聲。睜眼看去,滿地都是白色的尾羽在顫動。

    納達爾只感覺身上一陣丁冬著響,聽聲音,起碼同時中了四箭以上。還好他一身漂亮的扳甲,頭上又戴著鋼盔,孫可望軍的長箭射在他身上只發出一聲脆響,便滑落在地。

    「誰他媽踢我。出來,同我決鬥!」納達爾用蹩腳的漢語大聲咆哮。

    「你身上的盔甲同烏龜殼一樣,就別來同我們搶地盤。」

    眾人都發出一聲輕笑。

    笑聲還沒落下,敵人的第二輪箭雨又來了。

    「過來。快過來。」林小滿忙掀開木排讓納達爾進來。

    「謝謝,你是個紳士。」雖然敵人地箭頭對他造不成實質的傷害。被就這麼擺在外面讓人家射,感覺卻不太妙。納達爾忙謝了一聲,就地一滾,朝林小滿身邊滾去,身手矯捷。動作難看。眾人又發出一片笑聲。

    「救人一命,如造七級浮屠。阿彌陀佛!」

    這回納達爾再沒時間回嘴。裡面的空間實在太狹小,他盡力收縮肚子,把屁股朝裡面擠。

    有一輪箭雨,一輪又一輪,好像沒有停歇的樣子。樓板上插滿了箭,好像一片長勢不良的莊稼地。

    納達爾有些氣悶,「你們的弓箭手最多能拉多少次滿弓?」

    還沒等身邊的林小滿回答,花無缺的聲音在那邊傳來,依舊洪亮:「弓箭手最多射十箭,敵人已經射了五箭,大家堅持住。」

    話音剛落,突然傳來一聲慘叫,第一個犧牲者出現了林小滿身邊地一個泰西人摀住脖子從木排下摔出來,鮮血像泉水一樣從指縫中標出。他也是霉星高照,一支長箭從木排的縫隙中落下,從他面甲的縫隙中穿過。箭頭直接切斷他的頸動脈,死亡只是時間問題。

    「神甫,神甫!」納達爾猛地將同伴拖回到木排下,大聲地喊著。

    隨著這一聲喊,驚人的一幕出先。從樓梯下走上一個身穿白袍的傳教士,他手中捧著一本厚厚的經文,無視漫天地箭雨朝傷者跑來。不是李方西神甫又是誰?

    「小心啊,小心啊!」林小滿大叫。

    「上帝啊!」看著滿天的飛矢,李方西大叫一聲衝了過來,蹲在傷者身邊,將脖子上的十字架按在死著身上:「你叫什麼名字?」因為木排中實在太狹小,他的身體幾乎完全暴露在外面。

    臨終者看到神甫,鬆了一口氣。

    納達爾掀開傷者地面具,道:「神甫,他叫多明哥。」

    神甫對納達爾說:「等下我用東方人的語言祈禱,麻煩你翻譯給多明哥兄弟聽。這也是上帝地旨意。」

    「是。」

    神甫輕輕念道:「創造天地萬物,也是創造我們人類生命的主,我們此時站在多明哥兄弟身邊。主啊,在聖經上曾說過,在這世界上有苦難,但已勝過多明哥兄弟因為戰爭經歷了許多苦楚,我們每個人因為罪的原故,必須背負自己的十字架,但是主憐憫我們,為我們犧牲。」他的漢語很標準,很清晰。他一邊念,身邊地納達爾一邊翻譯,以便讓彌留者聽懂。

    一支長箭落下,插在神甫腳邊,但李方西神色不變:「寶血已洗淨我們地罪,在人生的最後,被接回天家地路上,懇求主牽他的手,安穩又平安地走完世上旅程,直到被接入主的懷抱,」

    又是一箭擦過神甫的面頰,射在納達爾肩上,發出「丁!」一聲顫響,折成兩段。李方西神色不變,彷彿這血與火的戰場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夢境。

    那邊,花無缺大聲怒吼:「你們***在幹什麼,快躲進去!」

    林小滿耳朵裡「嗡!」一聲,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起來。他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這是一個神聖的時刻。神甫的聲音平靜而純粹,不徐不急,彷彿對週遭的危險視而不見。

    沒有人林小滿更瞭解火神廟裡那群濁氣逼人的花和尚了,他已經不相信這個世界有真正的信仰和真神的存在。但此刻他相信了,他相信這個世界上真有一個至高無上的存在,上帝啊!

    他憤怒地扭過頭去,紅著眼睛對花無缺大吼,「住嘴,小心老子砍了你!」

    很奇怪,脾氣暴躁的花無缺沒有回嘴。他只是嘿嘿一笑。士兵嗎,就是要有這樣的血氣。

    李方西的聲音依舊沉穩清晰:「這是榮耀一刻,這是得勝的時候,今後世界黑暗的權勢不再壓迫他,人世間的痛苦也不再煩擾他。該打的仗已打了。有一天我們也要經歷多明哥兄弟所走過的路程直到永恆的生命裡。願生命的主垂聽我們的禱告——奉主耶穌聖名。阿門!」

    林小滿渾身都在顫抖。

    「多明哥兄弟已經死了。」納達爾說。

    血已經流盡,樓板上熱血奔流,與雪白的羽箭形成強烈對比。

    死者臉色雖然慘白,卻露出欣慰的笑容。

    「神甫,正真有那麼一個至高無上的主嗎?」林小滿抬起頭看著神甫。

    李方西神甫堅定地點點頭:「林小滿兄弟,我從前,現在,以及將來都肯定這一點——上帝是唯一的真神。任何事物都不動動搖我的信仰。阿門!」

    林小滿長出了一口氣,「阿門!」他如釋重負。

    「第十箭了,敵人的步兵攻上來了!」花無缺大叫。

    眾人都掀開木排重新站在垛口前。

    因為地形限制,孫可望軍一次也不可能投入太多兵力。只聽得一陣喧嘩,從山路那頭衝過來一大群士兵,總數大約兩百。士兵們抬著兩根長長的樹幹,上面釘了一排橫枝做踏腳用。看來,敵人也感覺烽火台上這門大炮威脅實在太大,決定先將這根毒刺拔掉。

    剛才的一通箭雨壓得台上眾人抬不起頭來,等到他們重新站到垛口前,敵人已經衝到烽火台下。

    只聽得一聲大喊,敵人並未減速,放將樹幹狠狠朝烽火台撞來。藉著這個速度,樹幹前的兩個士兵雙腳在牆壁上一蹬,飛簷走壁一般踏著筆直的牆壁衝了上來。倒將上面的人嚇了一跳。

    好在花無缺冷靜,手中火槍一槍轟出,這麼近的距離,敵人斷沒有躲閃的機會,只聽得「啊!」一聲,衝在最前面的那個傢伙大叫一聲徑直摔下台去。

    聽到槍聲,眾人這才清醒過來,手中火槍同時射出,將另外一個士兵的身體打成蜂窩。

    紅色的血射到黃土上,瞬間給乾渴的烽火台吸收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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