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騎著竹馬來 正文 第七十四章 我寄愁心與明月
    到了冬月間,玦兒的身子才漸漸好轉,長生殿裡一直湯藥不斷,季漣常常在秋風殿召人侍寢,隔三岔五的還傳出夜御數女的信兒,宮中各處人心浮動——烏台的言官差點就要上折子請陛下注意龍體了。玦兒聽了這消息也只是笑笑,咬著的唇下卻不免犯了嘀咕,怎不見他以往如此龍精虎猛,還夜御數女呢,一面又不斷的犯疑,但凡侍寢之人不止一個時,便有趙充儀在內,更讓她煩悶不已。因趙充儀的得寵,加上周昭媛也常常侍寢,斯盈殿頓時門庭若市起來,只是季漣除了在秋風殿召寢之外,並不像原來住在長生殿那般親去斯盈殿。逢九和朔望兩日妃嬪們聚在一起的時候,談的話題就多了起來,明諷暗刺的甚是熱鬧,玦兒只是冷眼旁觀,一如往日低眉順眼的微笑,眾人雖知她生育無望,不過季漣仍是隔日去長生殿,這竟是雷打不動的——大家看清了這個形勢後,倒也沒人敢輕視她。

    每回到長生殿來,見到玦兒臉色蒼白,眉宇間總有淡淡哀愁,就想起那未及出世的寶寶,季漣心裡更不好受——如此這般,竟有些怕見到她了,見不著心裡難受,見著了心裡更難受——每當此時他便在心裡默念——有朝一日,定要尋個清淨的地方,莫要第三人來打攪他們。

    快到玦兒生辰時,余公公照例請示季漣,要不要照頭兩年那樣,讓各宮妃嬪去給貴妃祝壽,季漣思量再三,將此事作罷,只是自己在長生殿陪玦兒過了一個清冷的生辰。

    玦兒將有孕前做了一半的竹書櫥拿出來——有孕後換成了高嬤嬤給她的繡樣,早已被季漣偷偷命人給燒了,免得徒增心傷——玦兒接著鏤上面的花,季漣在一旁給她打下手,見她悶悶不樂,鏤錯了幾處花尚不自覺,又不知拿什麼話好勸她,想著若是有事能分分她的心,或許不像現在這般,想了半晌道:「過些日子,請幾個戲班子到宮裡來唱戲給你聽可好?」

    玦兒嗯了一聲。

    季漣接著道:「我讓人打聽了幾個有名的戲班子,有唱採茶戲的,也有花鼓戲的,你想聽哪一樣?」

    玦兒瞧了他一眼,答道:「採茶戲吧。」

    季漣見她終於肯多說幾個字,忙歡喜的湊上去:「先前母后請來的那個戲班子,唱那個嘔血記的,就請那個好不好?」

    玦兒點點頭,歎道:「這麼快就又要過年了呢。」想起過年時又要一堆妃嬪們湊在一起裝模作樣的熱鬧一番,心裡便又有些煩心,往年看見那些人心中雖不喜,倒還沒覺著生厭。最近看見這些人——尤其是侍寢之後前來拜見的人,心中總是厭煩不已。偏這事她也沒法子攔著,季漣總是要一個子嗣的,偏生自己已經沒這個能耐了。

    最要緊的,還是越來越看不清身邊這個人的心——倒不是說不好——他倒是仍然常來陪自己,一坐就是幾個時辰的,看著她寫字、看書,看著自己心情不好,他似乎心情也不好起來,太醫說她身子弱,他頭兩個月便只是摟著她入睡,太醫說若再受孕恐有性命之虞,第二日寢殿裡的香內就加了麝香;說好吧,玦兒不禁心中苦笑,宮裡已經沒幾個沒被臨幸過的了,次數最多的是趙充儀,其次是謝昭儀。趙充儀平時文文弱弱的,謝昭儀卻是張揚——他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看上她們哪一點了?

    想起來就開始泛酸——即便她不停地說服自己,他也是無可奈何,他還是惦著她的,心中仍不免常冒出一些怯怯的心思——萬一他真的變了呢?那些人一

    個不是花容月貌,玲瓏心思——人非鐵石,孰能無情?

    季漣見玦兒有些苦惱的樣子,伸手幫她理了理絲,笑道:「又有什麼煩心事?說出來我好幫你參詳參詳。」

    玦兒慘然一笑,心道煩心的就是你呢,可是總不好說出來吧,唇角微勾道:「算了,煩心的事情想多了也沒用,倒不如想想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呢,這個書櫥做好了,再讓人出去買點新書回來瞧瞧。」

    季漣聽了這話,撫著她的手道:「你真能這樣想才好……你若能這樣想——我也放心許多,有什麼不順心的,我自會一一幫你辦好,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可別老這麼苦著臉,看了也心疼……」,他話說得極輕,心裡卻忍不住的抽痛。

    玦兒微微一笑,歪枕在他胳膊上,問道:「那你呢?這些日子可有什麼煩心的?」

    季漣見她難得今日肯笑,又陪著他說話,笑道:「我最大的煩心事——可不就是你麼?你好好養著身子,沒病沒災的,我自然就什麼都好了。」過了一陣又道:「你以前不是說葵心的劍舞看著好麼,他也在北邊同突厥散部打了一年了,前幾日又有捷報傳來,說是又將那阿史那攝圖,往北逼退了百餘里,正預備著在那裡築城開田,要我再遷些人過去呢——等過完了年,他也該回來述職了,到時再帶你去看看他舞劍好不好?」

    如今便是有瓊林仙境擺在面前,只怕玦兒也沒有心思去游賞,只是見他一副獻寶的樣子,不好掃他的興致,正準備順著他的話問問符葵心在前線的境況,也免得每日裡兩人執手相望淚眼竟無語凝噎的模樣,卻聽到外面小王公公不耐煩的聲音:「快(,)

    出去快出去,也不看看什麼日子,今天跑到這裡來做什麼?」二人相對一眼,不知外面出了什麼事,季漣打了簾子,見小王公公正推搡著一個小宮女,將她往外面趕。

    那小宮女見了季漣,忙上前叩拜道:「婢女叩見陛下、貴妃娘娘。」

    小王公公瞪著那小宮女,氣呼呼的,旁邊的煙兒翠兒等一眾宮女臉色也都不好看,玦兒隱約記得這宮女是雲華殿的芸香,便問道:「謝昭儀有什麼事麼?」

    芸香膽怯的望了玦兒一眼,低聲道:「娘娘讓婢女來給陛下報喜。」

    季漣皺眉道:「喜從何來?」

    芸香忙道:「今日娘娘偶感不適,請太醫過來瞧,太醫說娘娘已有了身孕。」

    季漣一聽大喜過望,卻感覺握著的手似乎微顫了一下,回頭時玦兒臉色又蒼白許多,季漣便打了芸香,說是讓謝昭儀好好養胎,又讓小王公公去打賞。小王公公一邊往外走一邊朝那芸香離去的方向低聲咒道:「小兔崽子,猖狂什麼,看能得意幾天!」你還是去看看吧?也難為人家找到這裡來報信。」

    季漣垂下眼簾,捏了她的手,拉她進去,淡淡哂道:「早不現晚不現,偏偏這會子來報信,誰知道安的是什麼心呢,說不去就不去。」

    玦兒張了張口,薄唇微微一動,還是沒有說出話來,季漣食指探出,壓在她唇上:「你別說了……今兒……我就想在你這裡呆著……」

    道理他並不是不懂,只是從來知易行難——若人人都能明白了道理便照做,這世上又怎會有如許的煩惱?

    到了傍晚時分,長生殿裡的氣氛又有些沉抑,季漣默然半晌,見玦兒只是責難的望著他不作聲,只好依了她,去了雲華殿。

    十五月亮升上來,照進殿門,白慘慘的,玦兒要煙兒搬椅子去院子裡,煙兒不肯,嘟囔道:「外面涼,娘娘身子還虛著呢,要是受了寒怎麼辦?」

    玦兒笑道:「我不過看會兒月亮,哪兒就這麼容易受了寒。你要是不放心,把那件白狐裘拿出來給我披著總好了吧。」煙兒這才磨磨蹭蹭的把暖椅搬了出去,換了兩塊小炭,又把頭年符葵心征突厥後平城府貢上的那件純白狐裘拿出來給玦兒披上,這才放心她在院子裡坐著。

    等玦兒在暖椅上團好了,煙兒又進去拿了兩個小凳子出來,那還是先前玦兒和季漣一起做的,煙兒叫了翠兒出來一起陪著玦兒,玦兒要她們回去歇著,兩個人只是不肯。

    玦兒看著那一輪圓月,邊上有些虛,上面略有些陰影,也不知桂樹下的人是否還在搗藥,低低的歎了一聲:「一樹丹桂一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

    煙兒看看月亮又看看玦兒,不明白自家這位小姐為何總是喜歡盯著月亮看,竟還有心思作詩——忍不住抱怨道:「娘娘,那謝昭儀這些日子仗著侍了幾回寢,就敢對娘娘不敬,如今有了身孕,還不知要怎樣呢,娘娘這個時候,還有心情念詩?娘娘也真是的……陛下都說不去看了,娘娘偏把人推過去……」

    玦兒搖搖頭打斷她的話頭:「好不容易看個圓月,說這些沒意思的事情做什麼?」

    翠兒撅嘴道:「娘娘倒是不急,還在這裡悠閒的看月亮,月亮有什麼好看的,每個月都是這樣,圓了又缺,缺了又圓的。」玦兒瞥了她一眼,笑道:「月亮裡的故事可多了,裡面——有仙女呢。」

    玦兒看著月中桂樹,在狐裘中支起胳膊,枕在暖椅的扶手上,閒閒的講起故事來:「我第一次離開師傅到宮裡來的時候,覺著有些不習慣,回去在家呆了沒多久又到宮裡,當時捨不得師傅,師傅就跟我說,我要是想她了,就看看月亮,說不準這個時候她也在看月亮——要是這樣,就當是又和師傅在一起了。」

    翠兒一聽這話來了興致——她也不過十四五歲,離家好幾年了,豈有不想念家人的道理?她急急地問道:「那娘娘有幾年沒見娘娘的師傅了,看看月亮就覺著見著了麼?」

    玦兒搖搖頭自嘲道:「這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的話罷了,看見了月亮,只會更想曾經和你一起看月亮的人……」,頓了一下又問道:「你們兩個,聽過嫦娥奔月的故事麼?」

    翠兒答道:「是說那個月中仙子麼?」玦兒點點頭,翠兒接著道:「只知道這個嫦娥去了月亮成了仙子,卻不知道她為什麼去呢。」

    玦兒輕搖著暖椅,閉上了眼,慢慢道:「那個仙子,本來是有夫君的,她夫君是一個頂厲害的英雄,名字叫后羿。以前天上有十個太陽,烤的大傢伙兒都沒法子過日子了,后羿就射下來了九個,這本來是一件大功績的,可是被天神們妒嫉,就把他們夫妻都貶下凡間。后羿覺得連累了妻子,就去向西王母討來了長生不老藥,想和妻子長長久久的在世間過快活的日子。」

    「可是後來,后羿又背著妻子,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嫦娥一氣之下,就偷偷把所有的仙丹都吃了——結果就飛昇了。可到了月宮,她又後悔了,月宮裡清清冷冷的,沒有人煙,她一個人沒有人陪,孤孤單單的——後來就有人寫詩說,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她有一句沒一句的,講著這月宮仙子的故事,聲音蕭索,心懷落寞——和她一同看月亮的人,如今卻同別人在一起——他看月亮的時候,會想到自己麼?

    她心底頓時柔腸百結起來——她不該不信他的,她如今想做的事,只怕會讓他傷心——然而她也是沒有法子的,他幼年喪母,後來又和張太后起了隔閡,生平常以此為憾,她……實在不願意他對她失望,可是——她更不願委屈他,現在她還能抓住他,若是她開了什麼口,他為著討她的歡心,就算是違了心意的事,只怕也會應承她——可若是那般……她不願委屈他,也不願他用別樣的眼神看她。

    她講到最後已近乎無聲,自己又七想八想一陣,半晌沒有聽到煙兒和翠兒的聲音,回過神笑道:「你們兩個,不會是睡著了吧,我的故事就這麼不好聽麼?」「

    好聽,怎麼不繼續了?」旁邊響起季漣低低的聲音。

    玦兒抬起頭,詫異中帶著驚喜,愣愣的看著季漣:「你——你怎麼回來了?」

    季漣伸手幫她拉緊狐裘,看她蒼白的小臉在雪白色的狐裘中越的沒有血色,越心疼:「我怕要是再不來,有人就心急去奔月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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