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怒了嗎? 第1章
    福爾家的宅邸,在夜魅城中佔地千頃。

    今夜,宴客用的大廳鬧哄哄的。

    由於要宴請城內各大米行的老闆進府一聚,答謝他們這麼多年來對福百發號的照顧,所以今晚的宴席非同小可,連從沒進過主宅做事的小僕傭都被喚了過來,擺設這十大桌份的杯盤碗筷與花卉。招娣,也在這人群裡頭忙著。

    不過今晚的她,卻少了點朝氣,有些心不在焉的,好幾回都差點打翻碗筷,惹得嬤嬤老給她白眼看。

    當這備置工作進行到了一半,有人進了這大廳。一見來人,每個忙事的僕傭都停下手上的活兒,站直身子,再微彎腰,恭恭敬敬地朝來人喚一聲:「當家——」

    「辛苦了,各位。」來人溫溫地笑著,踱著優雅的步伐,向眾人慰問。

    聽了這溫和的答應聲,招娣覺得挺稀奇,主人同僕傭們噓寒問暖,的確少見。

    她不禁偷偷地打量那人,頓時心一悸,眼發著亮,在心裡想著:這就是咱們的主子啊?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當家主子。

    之前不好奇,是因為她覺得這類巨賈,不是財大氣粗,長得肥頭大耳、色瞇瞇樣,就是年近半百、腳都踏進棺材一半了,還在算計人的奸滑老頭。

    只要有錢賺,能填飽肚子,她根本沒興趣去管她的主子生得是什麼模樣。

    但她想起,那件每回都害她跌個狗吃屎的七尺長袍,便是她家主人的。

    看到那男子傲人勻稱的身長,招娣這才想通,必須穿這樣衣服活動的人,自然不會是又矮又肥的胖大爺,或是生得比她還瘦小的糟老頭。

    然後她發現,其他婢女都在主子進門後,失了做事的伶俐勤快,因為她們的視線,都不約而同的望向那在角落圈椅上坐下的男人。

    只要主子帶笑的眼一掃過她們,她們個個都害羞地縮著小肩,顫顫地嬌笑著。

    招娣的眼睛便也跟了過去,研究了一下。這一研究,她今晚一直耿耿於懷的心事便消去了一半。

    他是個很好看的男子,儒雅風流、儀表堂堂、果敢正直等優點,他通通都有,完全不同於那班只會在妓院裡玩女人的紈褲子弟。或許也由於有陣子在外奔波的緣故,因此練得他身材壯實、膚色微深,在那些得體合身的精緻衣袍底下,看得出他一身緊繃結實的好體魄。

    但最讓招娣注意的,是他那英挺的劍眉,用一種舒緩的幅度展開著,底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明明可以睜得更炯然、更霸氣、更凜冽的,可他卻選擇用一道合適的彎度,將他心底的誠意散發出來。

    直挺修正的鼻下,是一抹薄唇。薄唇如果緊抿,不免讓人感覺嚴肅、心生畏懼,但他還是一樣,彎了一個好看、好美的弧度,面對這外界的人事。

    他的臉孔是英俊的,可如果不笑的話,會讓人覺得生硬、苛刻、尖銳。而這男子的英俊,現下因為微笑,更多添了丰采,讓人不自覺地想親近,沉醉在他舒暖的笑容裡。

    「你剛剛有沒有瞧見,當家往我們這兒看?」招娣聽到後頭兩個婢女正在咬耳朵。「我覺得啊,當家以後一定是個很體貼的丈夫!」

    「你怎麼知道?」另一個婢女小聲地問,並偷看了一下後頭。當家正在用熱姜茶,一邊同傳總管討論帳務。

    「光是每天早上送上這一抹笑,就讓人心頭暖暖的。」婢女說出她的幻想:「我想啊,當家一定是那種會為愛妻親自端上早飯,溫柔地哄著她多吃些的好丈夫。如果吃不下呢,說不定還會餵她吃,再送上一個吻呢!呵呵……」

    「當家還沒成親,或許咱們還有機會。」兩個姑娘嗤嗤地竊笑成一團。

    招娣想了想,當家會不會溫柔地對待妻子,她是不知道。不過,她也喜歡這個當家的微笑。

    一個願意讓笑容這樣掛在臉上、供人欣賞的人,應該……很好講話吧?

    她在心裡,這樣悄悄地對自己說。

    畢竟一個帥當家,對自己遭遇的難題於事無補。要好講話的當家,才對她有幫助。

    可她還躊躇著,不知道要如何開這口。

    此時,有個男僕在外頭喚了一聲,說是要求見當家與總是隨侍在當家身旁的傳察總管。當家抬頭看了一下,親切地笑了,還大方向他招招手,讓他進來。天知道,這笑又讓多少姑娘家夜不成眠了。

    「當家,總管,小的有個請求。」男僕囁囁嚅嚅的。「是、是這樣的,小的父親重病,急需求診,可薪餉日還沒到,可、可否……」

    「牛甲!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傳總管卻大喝道:「不准你再提前支薪。」

    那漢子紅了眼眶,聲音哽咽。「可小的父親真的快、快……」

    「不准,咱們有咱們的規……」

    「傳叔,通知帳房。」當家寶康溫文的聲音強勢地插了進來。「支二十兩銀子給他。」

    在場眾人聽到這數目,無不瞪凸了眼,驚咋了舌。

    他們接著看到當家站了起來,拍了拍那漢子的背,話語裡充滿關心與慰問。「你叫牛甲吧?一會兒,你就趕緊拿著這錢回家,無論用什麼辦法,都要讓父親康復起來。這長假請多久,都沒關係,宅裡有的是人可以支配。不過待你父親身子轉好,請你一定要回來,再為這福爾家付出,行嗎?福爾家還是需要你的……」

    男僕聽了,早已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嚎啕大哭,跪了下來,一直給當家叩頭。「謝當家!謝當家!小的即使做牛做馬、犧牲性命,也一定要為當家效勞的,謝謝當家啊——」

    旁人見了這溫馨的景況,也感動地紅了眼,覺得自己能跟從這樣的主子,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做起事來也就格外地起勁了。

    而招娣更是大受震撼,她淚光閃閃,萬分激動,多想也跟著那漢子一起跪著,叩謝當家竟有著如此寬大慈悲的胸懷!

    因為、因為……她覺得自己待會兒的請求,當家也一定會這樣爽快地批准的!

    她的生活有希望了!

    然而,這些只顧著感動的人,卻有所不知……

    當那漢子嗚嗚抽泣地退下後,寶康仍舊保持著微笑,輕著聲音,這樣告訴傳察:「傳叔,施點恩惠,他們做事自然更勤快些,對你更是死心塌地,這便是馭下的手段,明白嗎?你太直硬了……」

    傳察尷尬地笑著。心想,他可不像當家,說著無情的話,還能笑得這般溫和自然。

    而沒聽到這些話的外人,看到當家慈藹的笑臉,還以為他又加了些福利給那漢子呢!

    招娣便是這群天真單純的下人之一,她小孩般的心思只簡單地想著:她的當家是個愛笑又溫柔的大好人!

    於是,她整理了一下衣裝,手上的抹布也疊得整整齊齊的,然後鼓起勇氣,靠到了那個角落。

    她還沒出聲,當家就已先瞥到了一團鬼鬼祟祟的影子……

    他本來不想理會,以為她只是想過來擦擦桌子,便轉回頭去。

    可他又猛地察覺什麼,往她臉上一瞧——

    招娣倒抽了一口氣,緊張地屏息著。

    當家注意到她了!

    當家看到她了!

    他沒像剛剛他對男僕一樣,好親切地喚她過去,溫柔地問她有何貴事。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出聲。

    招娣渾身輕顫,皮膚泛起疙瘩。

    沒想到,當她的主子定睛看人的時候,眼睛會睜那麼大,而這眼睛一旦失去了柔和的彎度,果真就是炯炯然的……

    不過招娣覺得很奇怪,當家為什麼要這樣熱烈、執著地看著她呢?

    傳察發現寶康的怪異,便順著他的視線看向招娣。他皺起眉,低斥道:「幹啥?還不快去做事。」他就怕這樣,當家賞了一個僕人甜頭,其他人便也嘴饞了,他得替當家擋下這些貪婪的傢伙才行。

    招娣回了神,趁著當家還在看她的當下,趕緊說:「當家,我、我是招娣,那個,有一事相求……」

    傳察翻著白眼,伸手要去轟走招娣。

    但寶康卻止住了他。「傳叔,你先讓一讓。」

    傳察忙說:「當家,這等事我處理便可……」

    寶康做了噤聲的手勢。「其餘人都在看,你別嚷嚷,記得我方才同你說的話。」然後,他看向招娣,親切地笑了。「這小僕傭要和我說話,我得聽聽。」

    聽了這聲回應,招娣簡直感動得五體投地。剛剛那漢子說要做牛做馬、犧牲性命,也一定為當家效勞,這話絕對不假。因為除了這樣激昂的話,她也沒有任何句子可以表達對當家的敬愛,招娣是真的體會到了。

    傳察只好板著臉,退到一旁。寶康則抿著笑,舉起手,向招小貓小狗一樣的,把招娣給招到身邊來。

    招娣一高興,紅了臉,蹦跳著來到當家身旁。

    「當家,是這樣的……」她開口要說。

    「欸,等等。」他和藹地問:「我有個問題想先問問你,行嗎?」

    「喔,可以啊!」招娣直率地答。

    於是,寶康的手指挑了挑,要她更靠近一些。

    招娣想,當家好像要同她咬耳朵,她便乖乖地彎下身子,將小巧的臉蛋往當家那兒靠去。

    看著那頰上自然又可愛的暈紅,寶康笑開了嘴。這燦爛的笑容,連招娣的魂都被勾去了。

    當家的牙好白、好美……她呆呆地想。

    然後,她聽到當家用他那沉穩又不失暖柔的男性嗓音,吐出問題——

    「為什麼男人的那個,要叫『小鳥』?」

    啊!當家連咬字都這麼清晰,話都說得那麼字正腔圓,這口音真好聽,讓人如沐春風,引得人一陣舒服的輕顫。能跟這樣的人說話,簡直是人生一大享受……

    不過,他問了什麼問題啊?

    招娣後知後覺地愣怔著,抬起身子,呆傻地看著當家。

    寶康依然維持著他的招牌笑臉,等著這小僕傭的回答。

    「請問……」招娣傻傻地問:「那個是哪個?」

    寶康的眼睛笑得好彎。「你知道的,就是男人的命根。」

    「喔,那個啊。」招娣一時忘了羞怯,加上當家的笑容總讓人鬆懈這層偽裝,所以她只是順著直覺,就給了回答。「其實我也不知道耶,我住的巷子裡的人都是這樣叫罵的,說男孩子不乖,就要把他的小鳥給剪下來餵魚。我自己猜啦,大概是男孩的那個很像鳥的長嘴巴吧……」

    「喔,原來如此。」寶康呵笑一聲。「謝謝你,我一直很好奇這個問題。」

    「不客氣。」招娣再應。

    然後,兩人對看了一會兒。

    招娣的表情依然這麼傻,寶康的笑臉依然這樣無懈可擊。

    思緒逐漸回籠,招娣的眼睛眨了眨。

    等、等一下!

    為、為什麼當家要問她這個問題?!

    而她竟然還答得這麼理所當然?

    她一抬頭,就看到傳總管憋笑的表情,雖然,他應該也不懂當家為何要問她這問題。

    招娣的臉更加紅了,不只紅了頰,連耳朵、額頭、脖子都紅了。

    而當家竟用一種欣賞的眼光,瞇著眼,細細地打量著她。

    「喔,對了。」寶康拍了一下額,苦笑道:「你不是有事要同我說嗎?抱歉抱歉,來,我聽著呢。」

    招娣已經羞窘得連話都不知怎麼說了。

    「啊,不過我還有個問題,想再問問招娣……」可寶康卻又想起了什麼,再打岔道:「你真的看過像嗎?像的鼻子真的跟男孩的……」

    當家還不願放過她啊?!

    「停——等一下!當家!」招娣強扯著笑,語無倫次地叫著:「我突然想不到要說啥事了,糟,廚房還忙著,我先去幹活了。哈!再會——」

    「不,招娣,等等,我還想多同你說說話啊……」

    「我真沒事了,當家,沒話說了……」

    「招娣,可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啊。」寶康還是好親切地說著。

    招娣終於招架不住,哇哇大叫,慌著反身要跑,卻絆到了凳子跌在地上。最後,連滾帶爬地逃出了這宴客大廳。

    寶康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然後一臉滿足地又喝了一碗姜茶。喝著喝著,還因為喉頭仍滾著笑,被辣嗆了幾口。

    看著寶康這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傳察覺得很稀奇。

    當家是個常常將溫溫的微笑掛在臉上的人,喜怒哀樂苦,都是這樣的表情,外頭的人或是這宅裡的護院奴婢,都沒法辨別出當家現下的情緒如何,甚至常常被那副笑臉給迷惑了去。沒人見過他同哪個親密的友人閉門談過心事,因此更沒人知道他的心裡想著什麼。只有在這宅子服侍了幾十年的傳察能分辨出一二,關鍵就是那一串掛在當家手上的念珠。當那念珠開始轉動的時候,他便知道,當家的心裡正擱著煩人的事。但看著他內斂得宜的笑,又會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現在當家笑得這麼開朗,他真沒看過呢。

    也不知他為何要這樣鬧人家,他和那小僕傭認識嗎?

    發現傳察在瞧他,寶康咳了一下,又掛起溫文的淺笑。「很有趣的傢伙,是不是?」

    「呵,是啊。」的確,能讓當家這樣開懷大笑的人不多。

    接下來,寶康又回復在商場上的精明模樣,同傳察交代了一些事,過了一刻鐘,便笑著招待赴宴的客人們,應酬直到深更。

    這宴席是制式的、無聊的、乏味的,他只不過是想利用這虛假的對話與形式,以及一些些對福百發號無傷大雅的好處,緊緊地抓住這些商人的心。往常,他是擅長掌握這樣的場面的。

    不過今晚,寶康卻偶爾失了神。

    他想,原來那個女孩叫做招娣。

    招娣、招娣、招娣……他在心裡默念了好幾遍。

    念著念著,便覺得這名字挺可愛的,很像長不大的小貓小狗,讓人想一直擁在懷裡,細心呵護著。

    因為這個念頭,讓寶康覺得這晚的應酬並不全然這麼的無趣。

    隔日午後,傳察拿了一份拜帖,來到寶康的院落。他在園子的池塘邊找到寶康,他正用麥麩做成的飼料,餵著池裡五彩繽紛的大錦鯉。

    「當家,我收到一份帖子。」傳察稟報完,將帖子遞給寶康。

    寶康空出一手接過,翻開帖子,讀了一會兒,又交給傳察,然後繼續撒著飼料,餵著他寶貝的鯉魚。

    靜了一會兒,他才說:「不知道我那大哥又想做什麼。」

    傳察問:「這帖子是大少爺發的?」

    「嗯。他安排我同孤山國的順大行當家見面。」寶康沉著臉,難得沒了笑。「肯定沒啥好事。」

    傳察點點頭。「這孤山國仗著國土比咱們大,連商人都如此跋扈,有什麼要什麼,想把咱們搾乾才甘心。尤其是這順大行,外頭風評更是不好。當家,您還要赴這約嗎?」

    寶康想了一會兒,答道:「回他,我會親自赴這個約,這禮數不能失,我倒想看看,他們想搞什麼把戲。」

    傳察得了答覆,便要離開,另寫回帖回覆對方。臨走前,他又問寶康:「當家還有什麼事要交代的?我順道去辦……」

    對方沒答話。

    「當家?」傳察不解地抬頭,發現當家的臉色不太對勁。

    他餵魚的手勢懸在半空,雙眼睜得很大,嘴角下垂地僵著,好像正緊緊地咬著牙。傳察很少看到當家這般猙獰的臉,不禁忐忑不安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原來,是一個男孩。

    一個約莫七歲、穿著陳舊襖衣的小男孩,站在池畔的另一頭,臉上還掛著骯髒的眼淚、鼻涕、口水。

    傳察暗暗叫了一聲糟,那條嚴禁私帶家眷的規矩,他都明確叮囑二十幾年了,竟還有糊塗蟲敢犯?!

    要闖也不會選地方,偏偏闖進了當家的院落來。

    要帶也不會選人帶,偏偏帶了乳臭未乾的臭小鬼進來。

    他這個當家,在商場上練得一身穩重的好脾氣,什麼都能忍,即使剛被人賞了巴掌、用最下流的土語罵過,都還能維持著笑臉繼續同人說說笑笑。

    天知道,他的眼底卻容不得小孩。

    所以,府邸很少有孩子的歡笑聲,總是死氣沉沉的。

    所以,英俊有為的當家到現在都還未成親,並不是因為他沒人要,而是他不想要有小孩。

    他們這總是笑咪咪、柔和如春風,甚至有時會給人充滿父愛錯覺的好當家,討厭小孩簡直到了極端苛刻、讓人無法想像的地步。

    傳察趕緊想喚個婢女來處理,卻還是趕不及,寶康冷冷的聲音先一步響了起來。「那是哪來的小孩?」

    傳察好像聽到磨牙的聲音,還有念珠喀喀轉動的聲響。「為什麼我的院子會有小孩?」

    「我去查個清楚。」傳察機伶地快步過去,要去轟走那孩子,並逼問他的家人是誰。這可是他親自定下的規矩,絕不容許有人挑戰他的權威。

    而那孩子,一看到傳察惡著老臉衝過來,嚇得馬上放聲大哭。因為眼前這爺爺的臉皺得就像樹皮,讓他想起他姊姊曾提過的千年老樹精啦!

    孩子一哭,讓寶康的臉更沉、更僵。

    眉不再舒緩,眼不再細如彎月,那表情更變得刻薄,彷彿看到了什麼惡蟲,想活活踩死,可又怕弄髒自己高貴的鞋一樣。

    他忽覺身體一熱,骨子裡開始裂痛著,他暗叫不妙,趕緊更專注地數念珠串,努力分著神,不讓理智被那突生的怒氣駕馭。

    他想快點離開這裡,以免有什麼萬一。

    「啊!姊!小弟在這兒啊!快,他跑進人家的院落啦!」

    此時,院牆外傳來了聲音。一聽,大概是個十歲上下的孩子。

    「老天!我不是教你好好看著小弟嗎?被人發現,你姊就死定啦!待會兒再跟你轉轉樂、算老帳!」

    接著,是一個姑娘急慌慌的嬌斥。

    聽了這聲音,寶康一愣,覺得挺耳熟的,他便停住腳步,望向院門。

    院門被撞開,滾進了兩個小巧的身影。一個身影先站了起來,是個男孩,看到傳察正抱著一個哭著的小孩,竟奮勇地上去同他搶人。

    「你想對我弟弟做什麼?!快放開他,放開啦!樹妖!」連這男孩也覺得傳察長得像姊姊常拿來嚇唬他們的樹妖,他當然怕,不過還是勇敢地戰鬥!

    另一個身影緊接著撲過去,寶康一看,果然是她。

    那個昨晚被他整著玩的女孩——招娣。

    此時她的臉也紅撲撲的,同著男孩跟傳察搶人,可她還懂得裝裝可憐。「傳總管,請把我小弟還給我吧!我知道府裡的規矩,他們只是來看我,我好久沒回家了,家裡剛死了姑母,又沒大人可以照顧他們。我只有這兩個弟弟啊!他們是我的家人,請不要傷害他,嗚嗚——」

    不料,話才剛說完,院牆外又是一陣震天哭喊。

    寶康的臉色刷白,因為他又看到了一、二、三、四、五……五個小蘿蔔頭,都滾進了他的院落,隨即黏上招娣的大腿,異口同聲地哭喊著:「姊——不要丟下我們!我們好怕、好怕啦……」

    招娣的謊話不攻自破。

    這龐大陣仗全掛在身上,傳察反而是弱勢了,他慌得亂吼:「你們快放開我,我沒要怎樣,放開我!放開我!我骨頭都快散啦——」

    而那六個小蘿蔔頭,因為看到樹妖發怒了,更是哭得驚天動地!那聲音在寶康聽來,就像一萬個人拿著釘子,在光滑的鐵片上來回地磨削著……

    嘰嘰嘎嘎——嘰嘰嘎嘎——嘰嘰嘰嘰——嘎嘎嘎嘎——

    「夠了——」忍無可忍,寶康像狂風呼嘯般地吼出聲。

    傳察、招娣,還有她大弟都安靜了,其餘小的則小小聲地抽泣,餘悸猶存。

    「傳察!」趁著自己還能控制身體的變化前,他趕緊把話吼完。「全部趕出去!一個都不要留。」

    「欸!好的,當家。」傳察怯怯地答,他第一次看到當家氣成這樣。

    之後,寶康急急地就想走。

    招娣被他冷酷又憤怒的模樣驚愣了好一會兒,可見他想走,她趕緊掙開傳察的牽制,追了出去。

    「當家!」她邊跑邊對那背影喊:「我姑母死了,家裡沒個大人,我這些弟妹都沒人照顧,能不能讓他們暫留在府裡……」喘了口氣,再喊:「我發誓不會打擾您,您可以扣我的薪餉,罰我擅作主張,但請您答應我、答應我,好不好——」

    這就是她昨晚一直想跟當家求情的事,因為唯一的姑母過世了,沒人能再幫她照顧這群幼小的弟妹,她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把他們全帶進府裡照顧。

    她想,支了二十兩銀給別人的父親看病,這種深重的恩惠當家都肯施予了,這回也一定能答應她的請求——將她這七個弟妹暫時安置在福爾家裡。

    一個願意讓笑容這樣掛在臉上的人,一定很好講話的吧?她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人,她的當家絕對是個愛笑又溫柔的大好人!

    追著追著,前頭的身影終於在那彎曲的遊廊上停下了。

    招娣在心裡歡呼一聲。

    果然!她的當家是個大、大、大好人!

    剛剛會那樣吼,只是一時失控吧!

    沒關係,她不在意的。

    等會兒,他回過頭的時候,一定是帶著笑臉,好溫柔地對她說:「唉,真是拿你沒辦法,好吧好吧,就讓你的弟妹留下來吧。沒關係、沒關係,食宿全由福爾家來包。別哭、別哭,哭了人就不美了,這是福爾家應該做的,福爾家非常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才……」

    噢!當家一定會這樣說的,她得先想好怎麼應對才行。

    遊廊上很安靜,安靜到招娣可以聽到前頭那高大的男人富有節奏的吐納聲,安靜到可以聽到他手上那串念珠在喀喀喀快速轉動的聲響……

    招娣不知道當家這麼做是在幹嘛,好像是在進行什麼神聖的儀式似的,不容人侵擾。她想,或許他是在拜什麼神,祝福這宅裡上上下下的人都要平平安安的吧!

    她便安分地乖乖等待,先不打擾當家。

    不過,當家手上那串念珠……她愣愣地看著,覺得好眼熟。

    過了一會兒,當家轉過身來了。

    招娣趕緊站好,屏息看著當家的臉。

    呼——還好,是她好熟悉、好喜歡,可以融化千堆雪的春風笑臉。

    然後,她繼續期待當家接下來說的話……

    「你叫招娣,是嗎?」他溫溫地問。

    「是的,當家。」招娣精神抖擻地答。

    寶康點點頭,再輕問:「你姓什麼?」

    「我姓求,當家。」招娣的頰仍紅紅的,很有朝氣。

    「嗯,很好。」寶康狀似滿意地笑了笑,又問:「那麼,你知道我是誰嗎?」

    招娣一怔,可還是老實地回答:「您是福爾家的大主子,當家。」

    「所以我姓福爾,你姓求,對不對?」寶康似在確認道。

    「對。」招娣有點不耐煩了,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當家要這樣強調啊?

    寶康呵呵地笑出聲,然後用他那能讓人如沐春風的溫潤嗓音說:「那為什麼,我要管你家的事?嗯?」

    招娣忽然一哽,被口水嗆到,一直咳、一直咳——

    咦?咦?咦?

    怎麼、怎麼跟她想像的當家不一樣呢?

    被她供在心目中崇仰的當家,應該要像保護嬰孩的床母娘娘一樣,有著慈眉善目啊!為、為什麼,她會覺得此刻的當家,生得是如此的……

    偽善,奸滑,又刻薄呢?

    「記住,招娣,那是你家的事。」寶康又強調了一次,笑瞇著眼說:「給你半天時間,把人都給打發走,沒做到,就換你走人。福爾家不准有任何小孩,連一根頭髮都不准。」

    說完,他冷著臉,嘲諷地哼了幾聲,掉頭便要走。

    結果,他的腦際馬上被一個東西砸中。

    不痛,但嚇了他一跳。他回頭一看,看到地上躺著一隻沾滿泥巴的破舊棉鞋,也發現後腦濕黏濕黏的,一摸,竟是未干的泥巴塊,是那鞋子上的。

    這時,招娣擺了一個奇怪的姿勢,她將雙手擱在頭上,伸著食指,看起來好像是在模仿一頭牛的角。然後嘴巴嘟著,眼睛像牛眼一樣瞪著。

    那模樣,簡直像個孩子在鬧著脾氣。

    寶康不禁噗嗤一聲,想笑,可接下來,他就笑不出來了……

    招娣朝寶康唱罵道:「大鐵牛!大鐵牛!斗啊鬥,沒心肝,沒熱腸,沒人希罕你!大鐵牛,斗啊鬥,撞鐵牆,稀巴爛,沒人可憐你……」唱完,還學牛叫了幾聲,然後對寶康猛吐舌頭。

    「你說誰?」寶康不笑了,臉色鐵青。

    「就是你!」招娣大叫。

    「我不過不答應你,你就開口罵人?」

    「你既有副鐵硬心腸,就不要裝笑騙人家的心!你是大騙子!大騙子!」

    她真的很生氣!

    她一生起氣,就想到處扮鬼臉,學那惹她生氣的臭傢伙狡猾的模樣給大伙瞧。

    她現在明白了,他那張臉是騙人的!

    因為現下四處都沒人,他便不想再裝好人了。

    她被騙了!

    原來,福爾家的當家是個騙子!大騙子!

    她最不能容忍別人欺騙她。

    而寶康發現,現在深深吐納、數念珠都沒用了。

    他那好不容易壓下的怒氣,被她這一挑釁,又猛地竄升起來。

    鐵?沒錯,他承認自己像鐵,不論別人怎樣打壓他,他都壓不爛,連心也硬冷得像鐵,否則他撐不起這家福百發號。

    但他不容許這小僕傭挑戰他的權威,如果連小傭人他都整治不了,那他怎麼管理名震四方的商行?

    他是誰?他可是這福百發號的大當家!說一是一,沒人膽敢在他面前說二!

    她難道不知道,他可以馬上把她掃地出門?

    不過,現在……卻不是好時候。

    他感覺到骨頭、血肉、身體的全部,好像正在融化……

    這女人,竟有本事讓他一回又一回的生那麼多氣。

    連他大哥那樣辱罵他的母親、不准她入祠,他都還能忍,忍出微笑和他大哥說笑。可他卻看不得這單純的小姑娘污辱他、對他失望的表情……

    不行!他撐不住了——

    抱著身子,他趕緊拐到轉角處去。

    「啊!偷跑!想拉肚子,我也不讓你去!」

    招娣慌忙追上去,也拐向那轉角,一看——

    幽長的遊廊上,卻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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