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再見幸福 第七章
    情不自禁,他在筱優身上尋找侑萱的影子,常看著她就發起呆來,頭腦精明的他變得有點傻。

    明知道她不是侑萱,仍然每分鍾都想見她,小錄在醫院時還好,他可以東逛西逛到病房裡,說幾句話、邀一回午餐,但小錄出院之後,福利就沒啦。

    電話響起,他接起,是侑亭打來的。

    “厲平哥哥,你今天有沒有空?媽媽說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吃飯。”

    “今天嗎?”

    可是他今天晚上沒班,特地連下午的門診也排開,挪出大半天時間,想至梁小錄家一游。

    對了,他們家三姐弟姓氏都不同,顧筱優,文小記,梁小錄……他們的母親情史還真豐富,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發笑,這麼特殊的家庭,怎麼能不親自登門拜訪。

    “厲平哥,你笑什麼?”

    笑?有嗎?

    他轉頭,看著黑色的電腦螢幕,侑亭沒誣賴,他的確在笑。

    “沒事,靜雰阿姨的身體還好嗎?”

    “食欲有進步,至於心情,我想,還需要時間調適。”

    “有空,你多陪她,生病的人最需要家人的支持,有親友關心的病人,恢復得比較快。”

    說到這個,他又想起小錄,小錄的恢復力比平常人好太多,他笑問筱優,她到底弄什麼補品給小錄吃?

    她想半天,胡扯一通,“沒什麼啦,就雞心,鴨心,豬心,牛心,羊心,他開一次心髒手術,很多無辜的小動物就跟著他動手術。”

    他提醒:“千萬別高油高脂,否則搞到心肌梗塞會更慘。”

    筱優哈哈大笑,實說:“小錄的恢復力和食物沒關系,和他的吝嗇成性比較有關系。”

    她說完,小記插話,“帥哥哥,小錄想問你,醫院有沒有買一送一啊?”

    厲平想半天,好不容易找到相關的話回答,“好像有,地下室的超市有思樂冰買一送一的活動。”

    他的話引得小錄,筱優大笑,他被笑得滿頭霧水,擰眉說:“嘲笑醫生是一種要不得的行為。”

    筱優才解釋小錄的意思是,住單人房那麼貴,有沒有買一夜送一夜的特價優惠。

    他坐到小錄的病床上,皮笑肉不笑問:“你以為這裡是五星級飯店?”

    筱優當然是挺自家老弟的,她回話:“這裡哪比得上五星飯店,沒SPA,沒健身房,連餐廳的東西也難吃得很。”

    “難吃嗎?我覺得還好。”

    “那你一定沒吃過好吃的東西。”筱優不屑說。

    “說得好像你很懂得吃。”厲平一臉的不信。

    “姐姐煮菜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小錄力贊,姐弟本來就應該情義相挺。

    “還有啊,姐姐烤的蛋糕最好吃了。”小記搶著說話。

    “連蛋糕都會烤?太厲害了。”他心懷詭詐的笑容,笑出顧筱優一身雞皮疙瘩。

    “我們家的姐姐,是全世界第一名的姐姐。”小記越講越誇張。

    “那帥哥哥可不可以去你家吃好吃的飯和好吃的蛋糕?”

    他很詐,這些話他挑小記問,小記沒心機,自然一口答應,於是,約會就此定下,而他,打算今天來個大突襲。

    “厲平?厲平哥?”侑亭喊幾聲,發現厲平沒回應。

    “什麼?”

    “厲平,你還好嗎?怎麼三番兩次當機?”

    “沒事,我們剛剛聊到哪裡?”他忙收掉掛在臉上的笑容,這次,他不需要從電腦螢幕的倒影就可以明確知道,自己在笑。

    “不聊了,我知道你很忙,再問一次,晚上可以嗎?”她的語氣裡有很濃的期望。

    “可以什麼?”

    侑亭無奈,他從頭到尾都沒把她的話聽進去,“可以回家裡吃飯嗎?媽媽很想你。”

    “下次吧,今天忙。”

    “要等到大忙人的下次很難。”她嘟囔抱怨。

    “沒那麼嚴重。”厲平笑笑,打算掛掉電話。

    “再問最後一句話,好不?”她語氣遲疑。

    “問吧。”

    “你……已經忘記姐姐了嗎?”

    頓時,氣氛凝結,他不語,她也不說話,經過三、四分鍾吧,侑亭從電話那頭傳來一聲低抑歎息。

    “我很抱歉。”他只能給這一句。

    “不要說抱歉,我也還沒打算放棄你。”

    就這樣,兩人同時沉默,很久,久到他以為侑亭要掛電話的時候,她開口。

    “堅持真的不是好事,對不?”

    厲平淺淺扯著嘴角,不回話。

    說完這句,侑亭收線,他緩緩舒口氣。

    侑亭長大了,她變得成熟懂事,也許是靜雰阿姨的中風逼她長大,她不再是當年的小公主,慢慢懂得承擔。

    可惜,在迷戀他這方面,她始終沒改變,愛他,她不願更弦易轍。

    厲平搖頭,試著把侑亭拋諸腦後,脫去白袍,看著腕表,他拿著自己用特權影印下來的病患基本資料,離開辦公室。

    &&&

    第一眼,他就喜歡上這個房子。

    房子不算大,但給人的感覺很溫暖,不知道是不是木造屋的關系,暖暖的褐黃色讓人平靜。

    他提著一籃水果,原則上,小錄已經恢復健康,算不得病人,所以送水果和營養補充品都不對,但他記得小記和小錄很愛吃梨,上次筱優削的速度來不及兩個人爭食,在病床上吵起來,他看了好笑,要去拿刀子來幫忙削。

    筱優瞄他一眼說:“你大概只能拿手術刀吧。”

    她說對了,他不會做家事,爸爸也是,從前,兩個大男人靠著一個管家太太養活,每次管家太太要求什麼,他們都不敢說NO,就怕她一個不爽搞罷工,兩個男人會餓昏在家中。

    靜雰阿姨常抱怨他們把管家太太寵壞,還說他們請的是管家不是媽祖,不能老是這樣供著。

    這不是第一次了,筱優經常這樣一語中的,讓他反應不及。

    要不是知道她的職業是畫家,有著驚人的觀察力,肯定會以為她和自己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

    比方,她會說:“不要扭扣子,扣子快掉光了。”

    沒錯,他有個壞習慣,兩手沒拿手術刀時,常會無聊到去扭袖口的扣子。

    比方,他只是壓壓胃部,她就念他,“你是醫生,連小小的胃病都治不好?”

    她怎知道他有輕微胃病?連共同工作多年的同事都不知道。

    再比方點餐時,她連想都不想,就先開口,“別點炸的,回鍋油沒那麼好吃。”

    他不懂,她從哪裡觀察出他的飲食偏好?就這樣,東一點,西一點,他為她的觀察力深感佩服。

    屋子後院傳來歌聲,不必懷疑,那是愛唱歌的小記,她無時不刻在唱歌,最厲害的是,她唱的歌都是自己瞎編的,哼哼唱唱,純粹自爽。

    她的歌聲不壞,唯一嫌她的人是小錄,但小錄也常私下哼著小記的歌。

    “小記。”他揚聲叫喊。

    歌聲驟然停下,他再喊一聲。“小記。”

    不多久,他聽見拖鞋在鵝卵石小徑上制造出來的啪答聲,跟著一個紅色的身影闖入他的視線裡,紅色的長版T恤,短短的牛仔小短褲外,露出粉嫩細白的長腿,青春洋溢。

    “帥哥哥,你來了。”她手裡提著澆花水壺,袖子上沾了些濕,看見厲平,她連忙放下水壺,打開大門。

    “小記真有禮貌,送你一個禮物。”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棒棒糖給她。

    “帥哥哥好好哦,小記最喜歡帥哥哥。”

    厲平柔聲笑開,隨身攜帶棒棒糖是他在很多年前養成的習慣,他曾經用一支棒棒糖勾引了一個女孩的心事,從此之後,為了她,他經常在身上帶糖,他發覺糖果有著神奇的魔法,能讓女孩的陰天開出大太陽。

    “姐姐和小錄不在家?”

    “姐姐和小錄去上學了。”她把手表拉到他面前,“今天月考,這根小弟弟針走到一,姐姐和小錄就會回來。要注意哦,是小弟弟針,不是大姐姐針哦,大姐姐針常常走著走著就走到一,不算數的。”

    “我懂。”他差點兒忘記筱優和小錄要上課。幸好碰到學校月考,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再過……十幾分鍾他們就到家。“小記在澆花嗎?中午澆花可以嗎?”

    “不是澆花是澆菜啦,我們在後院種好多菜,小記早上忘記澆,菜菜好渴好渴哦。”

    “這樣啊。”

    “帥哥哥,你喜歡花花嗎?我們家有好多花耶。”說著,她拉厲平走到籬笆旁,一個一個介紹。“喜歡爬籬笆的是紫籐花,姐姐說它是個好動家伙,旁邊穿紅衣裳的是朱瑾,朱瑾的花蜜很好吃哦,可姐姐說,為了好吃,隨便弄死花花,花花很可憐耶,小記很乖,都沒有偷吃嘍。”

    “小記果然很乖。”厲平摸摸她的頭,看著她粉嫩健康的面容,這對姐弟跟著筱優,顯然比跟著他們的母親要幸福得多。

    “這個是玫瑰花,有紅的,黃的,白的,很多種顏色,姐姐說,等冬天,它們會開很多漂亮的花花,這個是桂花,桂花很香,可以泡茶,泡澡,洗完澡以後,全身都香噴噴的,好好哦……”小記沒事可做,厲平來了,她滔滔不絕說個沒完。

    她一一介紹過每種花之後,還要帶厲平到後院看蔬菜,厲平看見院子旁的三棵筆直大樹,覺得有點眼熟,他不知道在哪裡看過。“小記,你知道這些樹叫什麼名字嗎?”

    “知道啊,姐姐有教我,這個是桃花心木,姐姐說到秋天的時候,它會結出大大的果實,等果實成熟,‘爆’一聲,就有很多很多像竹蜻蜓一樣的種子,飛啊飛啊,轉啊轉啊,飄下來。”

    桃花心木,小記的話撞到他心底某一條脆弱神經。

    記不記得我們去中興林場?我很想看看種子爆開,竹蜻蜓滿天飛的景象。

    “小記,你姐姐喜歡看竹蜻蜓嗎?”喃喃地,他問。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問這個問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企圖將她和某某人連結在一起,他就是問了。

    “喜歡啊,小記喜歡,小錄喜歡,姐姐喜歡,我們都嘛好喜歡,啊,姐姐回來了。”

    遠遠地,筱優和小錄從巷道那頭走來,小記放開厲平,沖到籬笆邊伸手手臂,猛地揮舞,“姐姐,小錄,姐姐,小錄。”

    她一面叫,一面跳,姐姐,小錄回來,她最開心了,在家裡很無聊耶。

    小錄看見厲平站在院子裡,順手把筱優的書抱過來,說:“熱死了,我先進去喝冰水。”

    說完,三步並兩步,跑回家裡,匆匆跟厲平打聲招呼,拉了小記進屋。

    筱優走不快,她一拐一拐慢慢走,厲平回神,把桃花心木丟開,迎出門來,溫柔的笑臉,溫柔的眼神,很多年過去了,他的溫柔始終如一。

    “你在上學?”

    “我在小學裡面帶幾堂美術課,是約聘的。”

    她並不缺錢,上課是為了排解寂寞,最近領養小記,小錄,她開始考慮下學期留在家裡,可以一方面照顧小記,一方面籌備畫展事宜。

    “喜歡教書?”

    “還不錯,小朋友很可愛。”

    “喜歡自己的工作,是件幸運的事。”

    “難道你不喜歡醫生這份工作?”她反問他。

    “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我好像一出生就注定做這份工作不可。我爸爸,媽媽都是醫生,我能自主選擇的,只有走哪一科。”

    “聽起來有點辛苦。”

    “還好,我大概對醫學有點天分,念書的時候,功課難不倒我,至於現在,看見病人身體好起來,離開醫院那刻,我會很愉快。”

    “你是個好醫生。”

    “這麼小氣。”

    “吭?”她沒聽懂他的意思。

    “你至少要說幾句仁心仁術,杏林之光……之類的話吧。”

    筱優笑了,他看著看著,也跟著笑開。

    她是個非常容易相處的女生,再次,他找出她不是侑萱的證據,可她的眉眼鼻,總是透出他的錯覺。

    “那麼喜歡成語?我送一本成語字典給你。”

    “真感激。”厲平橫她一眼。

    她笑彎腰,“不客氣。”

    “你還真的以為我很感激你?”

    “不是嗎?”她睜大眼睛,裝天真。

    “當然不是。”

    幾句無聊的對話,她笑得眉眼瞇瞇,她發現,其實打屁不是浪費時間的無聊活動,在某些時候,還算有益身心。

    厲平收起笑容,正色問:“你不覺得,把小記一個人留在家裡,不太好?”

    “我知道,可是她不肯去學校,我聽小錄說,以前小記曾經去上過特殊學校,但在學校裡被同學欺負,老師也對她不太好,她就從學校裡偷偷溜回來,哭了幾天,打死不肯回去。”

    “再幫她找另一個新學校?”

    “我考慮過,後來還是覺得小記的感受比較重要,與其急著讓她學習新事物,倒不如讓她先感覺安心。”

    “我相信她可以被教育。”如果當爸爸,他會是個嚴厲父親,和自己的爸爸一樣。

    “我知道,她並不笨。這幾天我在找幫傭太太,到時候家裡會有人暫時和她作伴,再過一陣子,我打算幫她找個特教老師。”

    “要不要我幫忙?”

    “好啊,如果你有認識的人的話。”

    他雙手環胸,手指摳摳下巴,“除了特教老師,也許還可以幫她找個……音樂老師。”

    “音樂老師。”兩個人異口同聲,相視而笑。

    “你也覺得她有音樂天分?”

    “更有創作天分。”再次相視,再次同笑,他們在某個點上,很有默契。

    “哪天,小記成了作曲家,你要辦一桌請我。”

    “為什麼?我花錢聘老師,小記努力學習,這個過程中,好像跟你沒什麼關系。”她撇過臉。

    “就為了一句英雄所見略同,行不行?”

    點頭,她說:“行,就為了一句英雄所見略同。進來吧,我昨晚烤了草莓蛋糕,動作不快點的話,會被小記、小錄吃光光。”

    小錄說小記是蛋糕蟲,以蛋糕為主食的單細胞動物,後面那個單細胞動物指的是小記沒腦袋,兩個人常常為了這句話吵,小記吵輸了,就嘟著嘴說——媽媽說,不可以讓任何人說小記是笨蛋。

    每次小記祭出這句話,小錄就立刻道歉,每次都一樣,靈得很。

    筱優進屋,厲平提起放在牆角的梨子,跟著進屋。

    這個晚上,他吃到連走路都有困難才離開木屋,這個晚上過後,他成了小木屋的常客,這個晚上,他打破了筱優的客氣疏離,這個晚上,繼小記,小錄之後,他和筱優正式成為朋友。

    &&&

    筱優的菜做得很好,她的蛋糕更是美味到不行,他終於明白小記,小錄這兩個瘦孩子,怎麼長出一身漂亮的肉脂,不過再這樣繼續下去,可不是好事情,他打算就醫生角度,提出良好建議。

    厲平喜歡他們家裡的氣氛,所以從那天到現在,不過短短十四天,他已經造訪溫暖小屋六次半。

    半次的那回,是他按電鈴,尚未進門,剛好碰到筱優要帶兩個小孩去看電影,於是,兩大兩小,他們去吃一頓不怎麼樣的麥當勞,看完電影,再用宵夜把四個胃填飽飽。

    那天晚上,他看見筱優開門時手上的鑰匙圈——那是一個銅制的芭蕾舞女孩。

    他像觸電般僵立著,再也無法移動。

    第二次雷同!哪有這麼恰巧的事?三棵桃花心木,銅制鑰匙圈,相似的容貌……心底疑問像漣漪,逐步擴大。

    他開始設想各種狀況,可能的,不可能的,戲劇性的……

    離開後,她出車禍,那條右腿是最好的證明,車禍讓她忘記父親,忘記過去,也忘記周厲平,她發生意外,失去一條腿,為避免過度痛苦,請催眠大師抹掉她的過去,重新洗牌,度過新人生,她記得他,但不願意認他,她不願意回去當方侑萱,只想用顧筱優,完完全全度一生……

    這樣是不是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她老是一語中的,為什麼她知道他的小毛病,壞習慣?

    疑問促使他找人幫忙調查顧筱優,而他找的人相當有效率,才短短幾天就帶來他想知道的消息。

    厲平低頭,第二次閱讀手中的資料,酸澀在心口一寸寸侵蝕。

    坐在辦公桌對面的先生,等了好一陣子,才開口說話。

    “周先生,你給的地址,戶長的名字是方侑萱而不是你提到的顧筱優,顧筱優小姐的資料在你右手邊的袋子裡。”他敲敲那個A4的牛皮紙袋。

    厲平抽出資料夾,打開,細看“顧筱優”。

    她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十七、八歲上下,眼睛小小的是丹鳳眼,皮膚很白,鼻梁處有幾顆小雀斑,整體看起來,很有古典味道。

    “五年前,顧筱優小姐罹患血癌住院,而方侑萱小姐得到骨癌,鋸掉右小腿,她們是同一個病房的病友,顧筱優的父母親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們樂觀開朗,堅強,相信上帝將要把女兒接引到身邊,他們不畏懼死亡,相信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他們常在病房裡唱聖歌,把歡樂帶給方侑萱。”男人轉述自己打聽到的消息。

    侑萱沒有欺騙他,她是得到骨癌,是快要死去,是買下一幢房子,決心離開方家,讓仇恨轉淡轉輕,也的確是……深愛他,並非虛情假意。

    她肯定既生氣又害怕,氣上天把她的命運安排得那麼差,害怕最終得和母親一樣,獨自走入生命終點,所以她才會口不擇言,對侑亭說出那些話,平抑胸口爆發的怒恨。

    她那麼恐懼,那麼憤怒,他卻沒有給予支持,反而將她一把推開,周厲平,你真是個殘酷的男人。

    他固執的關起兩人中間的那扇門,輕易糟蹋她給的三次機會,然後讓懊悔夜夜上門。

    五年,好長一段時間,他用五年時間不斷後悔,而她卻善用了這五年,把自己變成一個陽光女人。

    生命際遇真是大不同,如果再來一次,他會否執意切斷兩人的愛情線?

    “據當年照顧方侑萱的特別護士趙女士說,原本對生命失去信心的方侑萱,因為顧筱優和其父母親的開導,慢慢打開心胸,接納上帝,也接納了上帝給她的考驗。半年後,顧筱優去世,方侑萱抗癌成功,她買下自家附近的房子接顧筱優的父母來住,就近照顧,在長期的耳濡目染下,方侑萱慢慢走出自我封閉的世界,開始學習畫畫,最近兩年,她開過兩次畫展,都得到很好的評語。”

    “我知道了,謝謝你。”

    “方侑萱小姐的資料裡,附有方小姐這段時間的生活細節和相片,包括她領養小記、小錄兩姐弟的事,如果周先生還有其他需要的話,請再聯絡我。”

    “我會的。”

    “那就先這樣,告辭。”他離開皮椅。

    “謝謝你。”厲平起身,將他送到門邊,再次道謝。

    關門後,他頹然靠在門扇上,靜望著雪白牆壁,一幕幕過往浮上。

    那時候,他為什麼這麼生氣,氣得把侑萱的解釋當成借口,氣得再也聽不進去她半分解釋?

    除了侑萱長期表現出來怨恨,佐證了錯誤事實之外,還有沒有其他原因?

    因為太愛,容不得半分瑕疵?因為害怕她付出的不如自己,害怕對彼此的感覺並非正比?因為擔心從頭到尾只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她無心?還是恐懼自己的真誠,換得一出假戲?

    是啊,那時,他付出,她接收,他想盡辦法追求,而她冷冷地一個小點頭,就讓他欣喜若狂,他讓愛情像涓涓細流,一點一點攻陷她的心,直到她出口愛意,他覺得自己贏得最終勝利。

    他是那樣得意,慶幸自己終於得到她的心,他驕傲自己的十年計劃,未滿十年就看見成績……直到靜雰阿姨找上他,將他們與侑萱之間的對話復述過,他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已然波濤洶湧。

    事實上,不信任種籽剛種下,已經在他心底抽根發芽,就算侑萱沒有對侑亭說那番話,他們一樣會爭執,懷疑,而侑萱的驕傲、他的固執、早晚會落得分手結局。

    那年的他,對愛情極度缺乏自信,而那年的侑萱,心中有太多恨意。

    不是誰的錯,是他的沒自信,過度介意完美,造就五年痛苦。還說自己的愛情是蒸不爛、撞不扁、炒不爆、響當當的一粒鋼豌豆。錯,他的愛情是精致華美,卻一碰就破的豆腐,禁不起熬燒苦煉,說不見就不見。

    他更恨自己了,尤其知道侑萱的病,不是為了把他從侑亭身邊搶走的“招數”之後。

    喉間梗著酸液,他想起驕傲的侑萱放下身段哀求,她說好害怕,希望他陪伴走過病痛艱難,而他的反應,竟然是拿訂婚消息來攻擊她……

    他想起她淒然笑道:“我不會含著眼淚祝福你,我要笑著祝你幸福。”那時,她拼命挺直背脊,假裝自己沒受傷。

    那抹孤獨的身影,在月光下獨自佇立……

    他是這樣對她的!

    如果心真的會碎,他的心已裂成千萬片,偏偏心不會破碎,讓他連拿針線縫綴的機會都沒,他,是個罪該萬死的男人!

    厲平回到桌邊,再次拿起那些資料,從頭到尾仔細再看一遍。

    筱優的相片,都是長鏡頭偷拍出來的生活照,鏡頭下的她,是個愛笑女生,隨時隨地都在笑,上課的時候笑,走路的時候笑,對小朋友說話的時候笑,她的眼睛笑得一閃一閃發亮。

    誰能聯想這個愛笑的女生,竟是當年那個滿肚子恨的方侑萱?

    他的視線往下滑,鎖在她的義肢上,心卡住,缺少一條腿的舞蹈精靈,她是如何走過那段調適期?害怕的時候,痛苦的時候,她是靠著什麼支撐?

    他更恨自己了,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選擇缺席。

    ……她不但定期捐款給附近的雲同幼院,且她擅長做蛋糕,經常把自己烤好的蛋糕送到育幼院。

    育幼院老師口述,筱優小姐說,以前她覺得蛋糕是世界上最矯情的東西,是用一大堆奶油和糖霜堆積出甜蜜假象,但是後來有個很溫柔的男人,為她挑了一塊鋪滿奶油的生日蛋糕,她眼底看著他,嘴裡含著蛋糕,滿口的甜,滿眼滿心甜,那刻,她認識了幸福的長相。

    後來,她病好之後開始學烘焙,做餅干,做糖果也做蛋糕。

    她說,雖然那個男人已經離開她的世界,但是她要永遠記住那分鍾、那個幸福感覺……

    這段文字讓他的眼睛,心底也滲進一絲絲甜滋味,他手邊沒有蛋糕可以吃,也沒學會烘焙,但他始終……沒有忘記過那分鍾,他們的幸福時間。

    深吸口氣,厲平做出決定,他對自己說——把她追回來吧!

    如果那年他能用涓涓細流,把愛情灌注到侑萱心中,那麼現在,他就能再度讓她愛上自己,因為她尚未捨棄“那分鍾、那個幸福感覺”。

    是的,他可以。

    三十歲的他再不會恐懼自己付出太多,卻得不到同等回應。他懂得世界處處充滿瑕疵,完美只是一個浮華不實的形容詞。他理解就算只是演戲,演久了也會成真,他再不要因為自己的恐懼,錯失一個女人、一份愛情。

    厲平拿出話筒,撥出號碼。

    小記的家教老師有著落了,他幾天前就通知筱優,筱優同意讓對方來試教,特地請了一天假留在家裡。

    通常,幫忙幫到這裡就可以了,可他是個做事細心慎密的男人,所以現在——

    “喂,是我,周厲平。老師到了嗎……哦,還在書房裡……沒事,因為今天剛好沒班,我想過去看看,順便和那位老師溝通一下小記的狀況……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對了,你冰箱裡還有沒有蛋糕……正在烤?太好了,有沒有缺什麼材料,我順便幫你送過去……沒問題,我半個小時之內到,就這樣,沒其他事,好,待會兒見。”

    厲平脫掉白袍,換上休閒外套,想起筱優的布丁蛋糕,他心情愉快,哼著歌走出辦公室,滿面春風,全身上下貼滿招牌溫柔,不管誰走過身邊,他都大方奉贈微笑一枚。

    “周醫師,心情很好哦?”

    林醫師小跑幾步追上厲平,從旁經過的張醫師也放慢腳步,跟他們並肩同行。

    “對啊,心情很好。”他想也不想就點頭。

    “什麼喜事,說來聽聽?”林醫師問。

    “是不是談戀愛了?”

    厲平才要點頭說,沒錯,我准備開始一段新愛情了,但張醫師搶先接話。“不要亂說,周醫師已經結婚,嫂子是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好女生。”

    差一點點,厲平就忘記侑亭,對啊,他竟忘記自己是有婦之夫。

    侑萱離開第二個月,他和侑亭訂婚。

    訂婚前,他信誓旦旦,說選擇所愛的太辛苦,他寧願選擇被愛,他說再不要傷害侑亭,再不讓一個愛自己的好女生傷心,他說責任比愛情更重要,他這種人適合負責任,不適合浪漫。

    他用一大堆借口說服自己,可是,當儀式走過……符合了長輩的期望,卻還是過不了他自己這關。

    他推托、逃避、始終不願意正視自己和侑亭的新關系,這讓侑亭非常傷心,她不吃不喝,關在房間裡誰也不肯見。

    在這種狀況下,他只好試著和侑亭把話說清楚,告訴侑亭,他始終把她當成妹妹,這種婚姻不會圓滿。

    她哭著回答,“圓不圓滿要試過才知道,你不能連做都還沒做,先定下結論。”

    厲平不斷說服她,到最後,侑亭索性不回話,他以為自己終於說服她,沒想到當晚,侑亭吞藥自殺,因為發現得太晚,侑亭差點命危,在這種狀況下,除了同意結婚,他再無他法。

    婚禮辦得很大,爸爸的朋友,醫院裡的同事都受到邀請,席開百桌,知道這件事的人很多。

    新婚夜,他獨自在院子裡度過,那個晚上,在腦袋裡轉來轉去的,不是他的新婚妻子,而是一離開就毫無音訊的侑萱。

    他後悔了,非常後悔。

    他找過江老師,才知道江老師也在找侑萱,她沒繼續念大學。而方叔叔問遍台灣大大小小的舞團,都沒有一個方侑萱。

    方叔叔找到幫侑萱管理財產的盧律師,盧律師什麼話都不說,只肯透露侑萱過得很好,請大家不要擔心。但,怎麼可能不擔心?他們不斷去騷擾盧律師,希望能從他嘴裡挖出侑萱的下落,可是沒隔幾天,他搬家,換電話,在侑萱之後,盧律師也失去蹤跡。

    方叔叔說侑萱是個不服輸的孩子,她肯定在國外的舞台上發展,他說有盧律師照顧著,侑萱不會發生問題。

    即使方叔叔信誓旦旦,他卻沒辦法這樣認定,從盧律師說她過得很好這句話開始,他就不相信。

    她怎麼可能過得很好?他忘不了她離開時,臉上的失落與哀傷,她賭氣的眼神,驕傲的背脊,沒有人可以光靠這兩樣,就讓自己過得很好。

    厲平沒有放棄過尋找她,他用所有能用得上的方法,但不知道是台灣太大還是他們的緣分已經錯過,始終沒有她的下落。

    他和侑亭沒有成為真正的夫妻,他不願意將錯就錯,希望自己還有機會改變錯誤的決定,但侑亭說:風不會一直停留在原地吹,他和侑萱的那段已經徹底過去。

    他收下她的話,風不會一直停留在原地吹。

    他願意耐心等待侑亭膩了,厭了有名無實的夫妻關系,期待她把春風吹向比自己更好的男性。

    就這樣,他們耗著,他、侑萱和侑亭。

    “怎麼了,我們一說到大嫂,周醫師的臉色就轉變,不會吧,周醫師想搞外遇?”林醫師誇張大笑。

    厲平搖頭,侑萱不是外遇,她是他的唯一。

    “沒事,我只是突然想到,有件事忘記辦,我先走了,拜拜。”

    林醫師瞪著他突然加快的步伐,喃喃自語,“不會吧,我只是隨口說說。”

    “不會啦,同事那麼多年你還不了解周醫師,他那種人只差沒喊孔子當老爸,他的道德觀比你我都強得多,別的我不敢說,背叛老婆這種事,他絕對不會做。”

    說完,張醫師拍拍他的肩膀,大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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