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癡有理 第六章
    「想去哪?」

    「……我想去很遠、很遠,所有人都找不到我們的地方?」

    「什麼地方才叫……很遠呢?」

    遠方有多遠?我也不知道,天之涯、海之角算不算?可是我們能去的地方,別人也去得了,這樣還算遠嗎?

    火車帶著規律的節奏往前飛奔著,望著窗外有點陌生也有點熟悉的景色,再怎麼走,也是在台灣這個小島上……

    感覺肩上一沉,轉過頭,是陳傑信,他打起瞌睡了,我不敢亂動,怕驚擾了他。

    只是他的頭挺硬的,壓的我肩膀有些發疼,但對這「甜蜜的負擔」,我是甘之如飴。按捺不住,輕輕用臉頰觸碰他的發頂,他的頭髮很柔軟,不會扎人,散發著清爽淡薄荷的香味,很好聞呵!

    火車已經坐了快一個多小時,這段期間我們誰都沒有開口說話,也難怪他會被這種規律的節奏給催眠,我亦有些疲乏,但我不敢睡,深怕這一睡又睜開眼時,發現這一切果然只是場夢呀……

    因為這些事……只有在夢中才會實現吧?!

    我苦笑,至今仍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因為……完全沒想過,陳傑信居然會帶我做出這樣的事──像極了電影中的情節。

    一起「逃」離了學校之後,先跑去附近的郵局提了款,陳傑信把他戶口中的幾萬元全提出來,便帶著我坐上捷運來到火車站。

    在地攤買了幾件衣服,他將身上的制服換下收好後,便牽著我走進火車站,買了兩張車票後,便坐上這班火車……。

    「想去哪?」

    「很遠、很遠的地方──」

    ──這是我的要求,但目的地在哪?我卻說不出來,而他也沒多問,就這樣坐上了火車,朝未知的旅程前進,也不知他能夠陪我多久,一思及此,我就忍不住興奮地發抖。

    所以……真的很怕這只是夢,一場只有我會做的夢,因為唯有在夢中,陳傑信才會這樣的寵我、疼我,可是在夢中,能夠這樣真切的感受到他的體溫還有重量嗎?

    鏗鏘!鏗鏘!

    臉輕偎著他的發頂,望向對面的窗外飛逝的風景,聽著火車規律的節奏和著他平緩的呼吸聲,我覺得這就是幸福的滋味,深深陶醉在其中,寧願就這樣膩著一輩子……

    直到,我看見了「我」──從那窗的反射。

    我無言凝視著「我」。

    「妳有想到接下來怎麼辦嗎?」「我」問道。

    「……沒有,我不去想。」我閉上眼,不想看到「我」,但就如以往──「我」不會就此消失。

    「妳可以拖著他多久?讓他逃學、逃家──」

    「我只是要他陪我!在我人生最後一段時間也不可嗎?」我怒道。

    「讓他徹底背上讓妳死亡的罪名,是嗎?由他來承受眾人的指責?」「我」冷冷地說道。

    我一驚,這點……沒有想到。

    不!我不要、也不可能讓陳傑信承擔任何的傷害。

    默然許久。「那妳是要我……活下去嗎?」我輕輕問道。

    但是「我」沒有回答。

    「我」?

    我睜開眼,一道刺目的光線突然從玻璃窗處反射過來,刺的我再度閉上了眼,可就在我閉上眼的剎那,我似乎看到了「我」從窗戶裡躍向我……

    「驗票!」

    我猛地一驚,再度睜開了眼,抬起頭愣愣看著站在前方的人,是……車掌。

    腦袋有片刻的恍然,我也睡著了嗎?瞥向對面的窗戶,「我」不在了,而我……也不在,還是看不見……

    「你們的票?」車掌再催了一次。

    陳傑信亦在此時驚醒過來。「怎麼了?」

    「我要驗票!」車掌的目光像強烈的探照燈來回在我倆臉上探詢。

    「好!」傑信從口袋中將車票掏出來遞給車掌。

    「你們兩個還是高中生吧!?」車掌一邊檢視著票,一邊開口問道。

    「……」

    「現在不是上課時間,你們怎麼跑出來呢?」車掌很仔細的看著票,沒有立刻還給我們。

    莫名的,我感到一陣恐慌,是否看出我們是逃出來的?他會不會叫人來抓我們?

    在察覺到之前,我嘴巴已自動張開吐出話來。「不行嗎?」聲音帶著挑釁地問道,用怒氣來偽裝懦弱。「我們不可以坐火車嗎?」

    頓時,氣氛凝住,車掌愣愣地瞪著我,一會,陳傑信緊抓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開口說話。

    「我們沒課,所以出來玩。」陳傑信不徐不緩地說道。

    「哦?你們是哪一所高中?」車長終於將票剪壓下,猶帶不悅地瞥了我一眼。

    「──我們不是高中生……」陳傑信告訴車掌說我們是專科學校的學生,所以能在這個時間出來……

    好不容易,車掌將票還給我們,再深深打量我們一眼後,才離開走到下一個車廂去了。

    陳傑信收好票,安靜了好一會,看了看窗外。「……我們現在到哪了?」

    我沒有說話,為自己方纔的行為感到羞愧,他應該要責怪我的,如果我跟車掌槓上了,不知後果會如何?

    「善珍?」

    我抬起頭,眸中帶著愧意。「我不是故意要這樣的!」天!我真的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這該怎麼辦?想到自己的病……手指用力攪著。

    「沒關係!反正我也沒做壞事,那個車掌也不敢對我們怎麼樣?!」他沉穩地說道。

    我看著他,他亦平穩地回望著我,不知怎地,我覺得他彷彿變了個人,變的更成熟、穩重,在他面前,我變成了個不懂事的小孩,這是在我倆過去互動中從未發生過,面對他的轉變,我不禁困惑。

    「啊!是海!」他的目光越過我說道。

    我轉過頭,海……望著窗外,天邊那抹深色有了意義。「那是……你要帶我去的地方嗎?」

    「妳想去有海的地方嗎?」

    「……想!」我伸手觸碰玻璃面,手指輕按在那抹藍的位置上。

    有什麼地方比死在海中更好呢?大海是地球生命所有的起源之處,我應該要回歸到生命之源頭,人吃魚,魚吃著我的軀體,很公平的……

    只是「我」的話再度在腦海裡響起,深深地動搖了原本想尋死的念頭。

    回過頭,凝視那張我最愛的臉龐。「你可以帶我去海邊嗎?」

    「嗯!」他柔柔地說道。

    我們在「崇德」站下了車,下車的理由是──出了車站,只要再往前走沒幾步,就可以到達海邊。

    這是個小站,介於山與海之間,或許是因為非假日之故,幾乎沒有什麼人,除了車站工作人員外,所以當我們兩人踏上月台,望著火車離去時,不禁有種遺世之感。

    默默佇立片刻,我抬頭看向他,他亦看著我,對我們倆而言,都是頭一遭來到這裡,但目標很清楚,就是要到海邊。

    他手伸向我。「走吧!」

    「嗯!」

    走出車站,爬上階梯沿著路標指示走,先到了一個小市集,他停下來買些飲料和食物。

    「少年郎,要不要試試剝皮辣椒?」沿途小販們不停地向我們兜售這邊的特產,他問我想不想試試?我搖搖頭,但腦海中卻忍不住浮現父親的身影,他是愛吃辣的,如果我買一瓶回去給他,他應該會很高興……不!意識到自己想了什麼,立刻咬緊下唇,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沒什麼回不回去,我已沒有退路,只能往前走!

    像被鬼追似的,我突然拉扯著他的手臂,大步往前走,想盡快地離開那些攤販,他雖嚇了一跳,可是卻沒說什麼,直到我們經過一個販賣貝殼和飾品的攤販前,他又定下腳步,讓我再也拉不動他。

    「等等!」

    我疑惑地望著他,不明白他要做什麼?

    只見他選了一頂草帽,付錢買下後,拿著走回到我的面前。「海邊陽光烈、風大。」邊說便幫我戴上。

    我愣愣地望著他,再一次湧起泫然欲泣之感,低下頭。「你呢?要不要也買一頂戴?」聲音微微帶著鼻音。

    「我是男生!不怕曬。」他朗朗笑道,語畢,又牽起我的手朝通往海邊的步道走去。

    草帽掩住了我的臉,抬起另一隻未被牽住的手悄悄拭去臉上的淚水,知道不能再自欺了……

    重新打起精神,決定只要好好把握住此刻的美好。

    抬起頭,跟著他一起走。

    轉個彎,雄偉壯闊的清水斷崖就在眼前,我倆同時止步,仰頭看著那奇麗壯美的山勢,大自然的鬼斧神功盡覽無遺,太平洋拍擊絕壁的白浪濤聲亦是驚人。

    很近,真的很近了。

    那像天空般的海正展開那無垠層次藍的懷抱無私迎接著我們,令人忍不住加快腳步,走下階梯,大步踏上那石礫鋪成的海灘。

    驀地,一陣刺疼從腳底傳過來,令我一時不防,痛的往前撲跌了過去。

    「怎麼了?」他立刻扶起我,可才一站起腳底的刺痛再度襲了過來,我立刻不支坐下。

    「腳底……」

    還未說完,他已動作迅速地脫下我的鞋子察看,原來是幾顆有稜有角的小石子跑進去,雖只有輕微破皮流血,但或許因為剛好扎到所謂的穴道上,所以才會那麼疼。

    他為我將鞋子裡的石頭倒出來,然後再幫我穿上,望著他的動作,喉嚨再度緊的像是他把石頭倒進來,而不是倒在地上。

    「來!看看可不可以走?」

    我像木偶一般的由他小心翼翼地拉扶起來。

    「可以嗎?」

    依言往前走了一步就停住,腳底是不疼了,但是心……卻莫名地又酸疼了起來。

    「會痛是不?那我背妳!」他一說完,立刻背對著我蹲下。

    望著他的背,一股更強烈的情感如浪潮般朝我兜頭潑下,他的溫柔幾讓我支撐不住,伸出去的手帶著顫抖,搭上他的肩膀,臉頰貼在他的耳邊,將整個身體完全貼緊他的背,然後──地球引力對我失去了意義,他──成了我唯一的支撐。

    「……很重吧?」

    「沒!妳變輕了。」

    變輕……這兩個字意外地觸動了我的心弦,這是指我的體重?或是我在他心中的份量?

    我立刻閉上眼,不願思及後者的可能性。

    他步伐沉穩地背著我朝海走過去,其實離海也沒剩幾步路,但此時此刻,我真希望到海的距離可以再拉長些……

    一直到海水可以扑打到腳,他才停下。

    「要下來嗎?」

    「不……」我像吸血鬼一般,毫無節制地戀取他此刻的溫柔。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放下我,就這樣維持原來的姿勢。

    一股大浪猛地打上來,一時躲不及,立刻濺濕了他的褲管,他驚跳了一下,我亦立刻本能的抱緊他,並驚叫出聲。

    這時,他轉頭看了我一眼,臉上表情多了一抹淘氣,還來不及意會,他便開始跑過去追逐退去的浪花,當浪花湧上來時,他就立刻往回奔,讓我除了緊緊抱住他, 怕被摔下去外,更忍不住驚叫連連,更可惡的是,當浪撲過來追他時,他刻意轉過身子還蹲了下去,讓我親身感受到浪花襲身之刺激,被他那孩子氣的行為逗開了 懷,忍不住大笑出聲。

    數分鐘後,像是氣力用盡,他往前跪坐了下來,我一著地便順勢往後躺坐,他轉過頭來,兩人不禁相視大笑。

    笑了好一會,我玩心亦起,脫下鞋襪,赤足奔進海中,彎下身掬了一手水,轉身便朝他潑了過去。

    他嚇了一大跳。「哇!妳幹嘛啦?」

    我只是露出笑容,繼續舀水朝他攻擊。

    在被我潑的快成落湯雞時,他才回過神,也脫下鞋襪,奔進海裡,加入打水戰的行列,頓時尖叫、嘻笑聲交響不絕,直到天空顏色成了灰彩方停止。

    此刻已是夕陽西落的時刻,太陽從後頭山後處落下,前方海平面上的雲彩變幻萬千,讓人看的目不暇接,讚歎造物主的神奇。

    我同他坐在海邊,靜靜看著這美麗的奇景。

    儘管心情是激動難平,但隨著天色漸沉,也清楚意識到殘酷的現實。

    在遠方的絢爛將歸於平淡時,我終於開口了,聲音幾乎低不可聞。「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一陣強風突然刮來,吹散了我的聲音,再加上浪濤拍岸聲,我懷疑他是否有聽到?他沒回答,而我……亦沒有再開口。

    也許──知道答案不會是心中所渴望的那個。

    「走吧!」我拾起鞋襪重新穿上。

    「要到哪?」他定定看著我。

    穿好後,我才抬起頭,露出微笑道:「回台北。」

    一聽到我這麼說,他臉上露出明顯的釋然。「妳真的想回去嗎?」他猶不確定地追問道。

    我調了調帽子,繫好帶子,遮住了臉上的表情。「不回去……大人會擔心的。」

    「……」

    「快走吧!火車快來了!」我很有元氣地催促他,離開車站時,站長有特地提醒我們,這邊火車班次少,要注意回去的時間,莫名地,在那時我就將時刻表背上,知道再過三十分鐘就會有一班車子。

    他注視我一會,然後也穿上鞋襪,跟著我一起往上走,並肩沉默地走著,狀似不經意的,他的右手我的左手碰在一起,然後便交纏不再分開,直到我們坐上了北上的火車,兩人的手依舊緊緊牽著。

    當火車開動時,我告訴自己──時間到了。

    看著前方。「你知道……我生病了,對不對?」

    「……」

    「醫生認為我有……憂鬱症。」我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一般。

    「憂鬱症是可以治好的,妳要聽醫生的話,配合接受治療。」他輕輕地說道。

    我轉過頭看著他。「你千萬不要認為我生病是因為你的關係!」我想母親應該已經跟他說了,不然他不會將我當易碎般的玻璃捧著,更不會自責。「這不是你的錯,是我的問題,知道嗎?」

    他低頭。「……陳敏倩只是我國中同學,妳不要再胡猜。」

    我慢慢從他的手中抽回我的。「沒關係!我知道你喜歡她。」沒有他的握抓,我的身體也像失了動力般。

    「沒有!妳不要再亂──」

    我抬手輕輕堵住他的唇。「沒關係!你可以喜歡你想喜歡的人,不要被我給束縛了,我會瘋……是在向你告白前就瘋了,如果不是因為喜歡上你,能跟你在一起,只怕我早就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了,是因為你,才讓我有勇氣活到現在,你知道嗎?」

    這時火車的車速開始變慢,我的心臟一陣強烈收縮,太快了!我怕來不及說完。

    我深吸口氣。「所以我要謝謝你,謝謝你讓我在這段時間可以喜歡你,可以跟你在一起。」捧住他的臉,細細將他的五官刻進我的腦海裡。

    「我好高興你今天願意陪著我,真的!我覺得好幸福、好快樂!」

    明知他只是同情,但我願意選擇相信,那是……愛情。

    火車進入和仁站,漸漸緩速停止。

    隨著車子停靠的作用力,我傾身向前吻住了他的唇,將我所有的情感悉數傾入,當火車鈴聲響起時,我退開。

    「保重!」

    說完這句話後,我起身離座,飛快的朝車門奔過去,當火車駛動的剎那,我跳離火車,雖然重心有點不穩,但還是安全站在月台上。

    當我轉過身,正和火車內一臉驚愕的他隔窗相望,他很快就回神,神情焦急的張口說著話,並站起用力拍打著車窗。

    我知道他是在叫我的名字,是在叫我快上車……

    我試著露出最燦爛的微笑,緊緊壓住他送給我的草帽,免得被火車離去所揚起的氣流給吹跑,然後對他揮揮手。「再見、再見……」

    當我目送火車離去時,我的心已碎了,倚靠在月台上的壁柱,淚流滿面,試著不讓自己倒下去。

    我相信,從此以後──他會自由,不再受我束縛,不會被我拖累,無需為我負上任何責任。

    佇立在空蕩蕩的月台上,週遭一片漆黑,這裡比崇德更荒涼,車站前面就是山,鮮有人煙,說我不害怕是騙人的,可是……也沒有後悔的餘地。

    我並沒有走下地下道離開火車站,而是躍下月台,穿越停滿載著水泥的貨運火車的鐵軌,朝我的目的地──大海走過去。

    在我腳向前踏空前──我一直深信再過不久,就可以脫離這一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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