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相愛 1
    艷陽四射,映照出的景象卻是殘敗不已。

    成周,曾經是東周最繁華富庶的城市,歷經戰國七雄的紛紛擾擾,終究臣服於秦國大軍鐵騎下,周武王起八百多年的王朝歷史自此煙消雲散。

    此刻,一群老少中青圍繞在頹圮不堪的廢棄房舍前,以熱烈的目光注視著隨意坐在乾草堆上的男子。

    「請讓讓!請讓讓!」一道嬌嫩又飽滿的聲音在人群中匆匆向前推進。

    「搞什麼!?沒看到老子先來的嘛!」被推擠到的中年男子不滿的回過頭,當他看見綁了兩條沖天炮的小不點,不禁轉怒為笑,立即將身量才到自己腰際的她抱到了前方。

    「小愛,是妳啊!怎麼沒瞧見可親?」

    「我跑過來的,他在後面。大叔,開始了嘛?」小不點的雙頰因為激烈喘氣而染上薄薄紅暈,一雙清澈明亮的水眸透著急切。

    「算妳運氣好,今兒個不知為什麼特別晚。」

    確定趕上之後,小愛朝後方望了望,看見熟悉的臉孔在大樹下對著她微笑,這才安心的回過頭,看著前方男子在群眾的催促下緩緩開口說了。

    「秦昭襄王四十七年,秦國王齕進攻韓國上黨,上黨郡守馮亭不願降秦,攜著吏民們扶老攜幼投奔了趙國;趙國則派出軍隊進駐長平,好接應上黨的難民。四月,王齕轉而攻趙,趙國名將廉頗命大軍築起堅壁,固守不出。秦軍接連挑戰,趙軍只是躲在壁壘中叫罵。趙王聽信了秦國奸細的讒言,以為廉頗無能,以趙括換下廉頗,同時,秦營也秘密換了主將,沒有人知道接替前線王齕的,就是武安君白起。」

    「啊!」低呼聲四起,武安君白起都死了二十多年了,眾人卻還是面有懼色。

    「趙括率軍進攻,秦軍迎戰不久,便如潮水般退去;趙軍奮力追趕,秦軍回頭再戰,不消幾回又敗退。趙括大喜過望,認為秦軍不堪一擊,下令一舉擊潰。趙軍離開大營越來越遠,上黨郡守馮亭看出苗頭不對,勸趙括收兵,但他哪裡肯,就這樣一直追到秦軍的中軍大營。」

    男子忽然停頓下來,細長的眼睛微瞇,像是被太陽刺得張不開眼。

    「到了秦軍的中軍大營,大夥兒抬起頭看見了……旗竿上高高地飄著繡著白字的大旗,這時才明白——秦軍的主將是武安君白起。白起是威震六國的常勝將軍,他指揮的秦軍怎可能輕易敗退?趙括下令撤軍,可退路已被堵死。他又下令攻打秦軍中軍大營,秦軍防禦堅固,怎麼也攻不下,待他下令收兵暫歇,秦軍又鳴鼓再戰。進不了,退不得,只能築起營寨等待援軍。秦王又帶來新兵,一片望不到盡頭的營寨黑壓壓的光瞧著就心驚膽顫,像是一片黑色汪洋,斷了所有人的希望。」

    眾人不勝唏噓,男子的嗓音卻越發輕柔,像是回憶被喚起般低喃著。

    「九月裡的一天,趙軍斷糧已經四十六天,戰馬殺盡了,連馬皮、馬骨都被飢餓的士卒煮爛吞淨。餓瘋了的人們開始自相殘殺,年老體弱的倒在血泊中,大腿上的肉被割光了,人雖昏過去,卻還沒有死絕……」

    有些孩子的耳朵被捂起來了,卻掩不住所有聽眾臉上驚駭的表情。

    「趙括發現時氣得大罵,將那些人刺死,免得多受折磨。他知道援軍無望,因而組織了敢死隊,由他親率向外突圍。一陣利箭撲來,他們還沒跑到秦軍陣地就被亂箭射死;主將一亡,四十萬餓壞的趙軍全線崩潰,只能丟下武器投降。」

    男子不再開口,表情淡漠,似乎故事就此打住,年紀大點的卻知道這不是故事的結局,否則白起的名字就不會像厲鬼一樣纏繞在所有人的心中。

    「然後呢?」儘管眾人屏氣凝神,連掉下一根針的聲音都聽得見;不過,小不點聽得入迷,忍不住發問,不像上一個世代對這場戰事瞭然於胸。

    「白起從俘虜中挑選出兩百四十名年齡較小的,送到他帳前。這些人都還是孩子,比妳大不了多少,已經餓得皮包骨。」他看了一眼發問的孩子,有些深沉的。「白起親切的微笑,拿食物給他們吃,另外搭了幾座營帳給他們過夜。四十萬的降卒看白起善待俘虜,安心了,乖乖照秦軍的指派分編到行伍當中。夜半,睡在營帳裡的孩子們從夢中被一種無形的戾氣所驚醒,隱約聽到時遠時近傳來的悶叫與慘嚎,全都嚇得發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第二天一早,他們被帶到白起面前,環顧四周發現,昨日還與他們一同挨餓、一同血戰的夥伴們,那四十萬的趙國降卒,他們的父老弟兄,全部在一夜之間神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遍地土推。秦兵將土一堆堆刨開,讓他們過去看……坑中埋的就是趙國降卒,四十萬人,全數活埋。」

    「從此六國人聽到武安君白起的名字,無不膽顫心驚。長平之戰的故事,就到這。」隨著故事結束,男子的表情輕鬆,一雙眼睛卻像是禿鷹在搜尋獵物似的望向紛紛起身的人群。

    「小子,今天的故事太精采了!明天說些什麼啊?」一名老者滿意的從石頭上巍顫顫的爬起。這男人來幾天他就坐幾天,聽他講個幾段,剛好回家用晚飯。老婆子總罵他鬼迷心竅。嘿,很多事他也聽過,偏偏這小子講起來就特別有意思。

    「老先生,打明天起我就不在了。」人群漸漸散去,男子微微一笑,眼中卻閃過精光。

    「這樣啊……我看你也不是屬於這裡的人。」老先生點了點頭,臉上掩不住惋惜的離開了。

    「唉……」望著人群的背影漸行漸遠,男子輕喟了一聲,玩起地上的小石頭,幾個拋擲,下地便是伏羲八卦方位,嘴裡唸唸有詞:「乾坤輪迴,干變為巽,二變為艮,三變為坤,坤變為震,唉……」

    他不得不擔心,已經是最後一個地方了,師兄他們搞不好早就找到傳人,那他要怎麼跟師父交代?或許他應該向宗師祈禱師兄他們也找不到傳人?也不是真的要他們找不到,而是稍等他一下,別這麼快……

    「這故事真殘忍,我不喜歡。」清亮童音打斷他的思緒。

    男子環顧四周,看到剛剛那個發問的小傢伙。「不喜歡?可這不只是故事,說了你們還得感謝我。」他得意的挑了挑眉。

    「可親,剛剛那些不是故事啊?」小不點轉向站在旁邊、高了她好幾個頭的少年,滿臉疑惑的問道。

    少年斜倚著厚實的樹幹,樹蔭遮蔽下隱約看見他搖了搖頭作為回答。

    「那白起這樣做就不對了!」小不點雙手環胸,語氣憤慨。

    妳是白起他娘嗎?男子哼了一聲。少年卻開口了,嗓音溫潤如玉,又像是一陣春風揉著青草芬芳。

    「白起這麼做是時勢所逼,他不趁機將趙國四十萬男丁斬草除根,他日被坑殺的就是秦國子弟。七雄爭霸毫不留情,他只是先發制人罷了。」

    「噢……」小不點垂下頭,有點憂鬱。「那……就非得這樣做不可嗎?」

    「所以,把自己保護好很重要,不是嗎?」少年從樹蔭下走出,眸若朗星,眉似飛劍,薄唇淺笑,陽光灑在他潔淨無瑕的面上,白衫翩翩,映襯其溫雅的風華。

    少年拂去身上的落葉花屑,繼續道:「即便趙括中計離營,若當時別等到第四十六天、大家都又餓又累了,一開始就率敢死隊衝出去,說不定還有些機會……」講到這,又低首思索著,一抹靈動的神采隨著心思不停流轉於墨黑的瞳仁之間。

    男子雙眼燃起希望的火花。

    「也許,身經百戰的廉頗將軍不肯出戰必是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除了秦軍氣勢銳不可擋,畢竟秦是客、趙是主,大軍在外糧草供應不易,若趙軍堅守不出,只怕就是換白起來,秦軍也要徒勞無功了。」

    是他!就是他了!宗師顯靈啦!男子感動到只差沒有痛哭流涕,回過頭看了一眼,懷疑少年跟個小鬼講這些她聽得懂嘛?

    「這就是叔叔說的以逸待勞了吧!」像是感受到質疑的視線,小不點雙手環胸,說得大聲無比。

    「嗯,還以為妳昨日只想著明天要吃燒雞,把叔叔說的話左耳進右耳出。」少年輕笑,握著小不點的手往前走。男子皺起眉頭,這等資質還真是可惜了。

    像是感受到背有芒刺,小不點回過頭看他一眼,突然停住了。

    「怎麼?不是急著吃燒雞?」少年搖搖兩人牽起的手,逗弄她。

    「……」提到燒雞,小臉上果然天人交戰一番,最後像是痛下了決心似的悲壯。「我是個大人了!大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是圓愛一定、一定會趕在你們吃完之前回去的。」所以請不要把我那份吃掉……她的雙眼散發祈求的光芒。

    大人……是吧?少年忍住笑,擺出一臉的肅穆。「好,韓姑娘,那我們就和燒雞一起等妳回來了。」見她堅毅的點頭,他鬆開手,摸摸她的頭,轉身離開。

    男子吁了一口氣,正想趕上少年的腳步,一個才及他腰部的紅色身影卻像是石柱門神般張開雙手擋住他的去路,小臉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惡狠狠的瞪著他,不正是剛剛那個死小鬼?

    「韓姑娘是吧?」他皮笑肉不笑。

    「我都還沒有自我介紹,韓姑娘是你叫的嗎!」小鬼威嚴的擺了下手,十足的少年老成。

    「我叫韓圓愛。韓非子的韓,月圓的圓,可愛的愛,你可以記韓非子覺得月圓很可愛。今年八歲。不過,我們非親非故,你還是叫我韓姑娘就好。」她意氣風發的說完,完全沒注意到面前的人眼皮已經開始不受控制的抽動。

    「懶得跟你說那麼多。喂!你是誰?看著我們家的可親要做什麼?」

    他額上的青筋似乎隱隱浮出。

    「小鬼,妳跟那個叫可親的是什麼關係?」

    「關你什麼事?」小鬼一臉的戒慎。

    「我要收他當徒弟。」

    「你有啥本事當可親的師父?我們有叔叔就夠了!」她扠腰大喊,頭上兩根沖天炮激動的像要衝上天。

    「只要隨我習得乾坤絕學,上曉天機,下悉地理,中察人寰,舉凡世間吉凶禍福,皆可彈指立判。不但個人可以趨吉避凶,還能定國安邦,跟著我有什麼不好?」條件夠好了吧!一口氣說完,連他自己都想鼓掌了。

    「不懂什麼天雞下雞!我們只吃燒雞!」她大吼。

    「跟妳講妳也聽不懂,反正跟著我比和妳一起混還好就對了。」跟這傢伙講話怎麼讓他也有開始上火的感覺?

    「放屁!」又大吼,這次她的眼眶開始蓄淚。

    哇!果然是粗魯無文的村女!虧她一雙眼睛水靈水秀的。

    「你是說我不夠聰明不配跟可親一起?那你聰明嗎?你又知道什麼叫聰明了?」她一邊忿忿的質問,一邊用力擦著撲簌簌掉落的眼淚。

    男子沉默了。他說過這樣的話嗎?沒有吧!不過,事實勝於雄辯……

    「我們來個比賽,輸的人就是笨蛋,不能靠近可親!」她振作起來,大眼睛骨碌碌的轉動。

    「比什麼?」他隨手摘下青草咀嚼。

    「石頭!我們比石頭!」她不假思索的說。

    「怎麼個比法?」該不會是比誰堆得高吧?

    「以此為界,」她拿起石頭在十呎遠的黃土上畫了個大方格,再一分為二。「一人執十顆石子,我左你右,誰的格子落子比較多便是贏家。」

    不比堆得高,比丟得准,那這個比賽跟聰明才智有什麼關係?證明誰的手比較聰明嗎?他開始有點疑惑自己站在這裡做什麼了。

    見男子有些猶豫,像是怕他反悔般,她急忙道:「那我先囉!」率先丟出一顆,不偏不倚落在自己的方格中。

    「換你!」

    他回過神來。也罷,丟石頭就丟石頭吧!反正只要他略使內力,十顆石頭自然都會乖乖落在裡面。於是他以兩指執起石子,輕輕鬆鬆讓它入了方格之內。

    兩人就這樣一來一往,轉眼間九顆石頭盡在其中。這距離不算容易,對於她的準度,他不由得感到佩服;轉念一想,這種市井小娃可能整日無所事事都在投擲石頭,那也就沒什麼好大驚小怪了。不過,佩服歸佩服,但他不會讓她贏,給她一次輸的機會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

    「這是最後一顆了。」他微笑著提醒她,小鬼慎重的點點頭,拾起一顆石子,用一種全神貫注的眼神看著手中的賭注,彷彿它是散發希望的光,那種專注執著,突然讓他有些動容,不禁輕聲問了:「如果我們都是十顆呢?」

    「不!」她堅定的看著他。「不會的。」

    滿是塵土的小手鬆開了,拋出最後一顆。

    小石子穩穩的飛行著,眼看就要降落,突然,一道微弱的青光閃爍,他還來不及細想,一條青蛇突然自格中騰空而起,朝他吐出火紅的舌信,他不敢置信的眨了下眼,就這麼一剎那,小蛇已經消失無蹤。他走向前去,發現自己格中的石頭像是受了什麼吸引似的全跑到左邊去了,中心處原本鬆散的組合開始化為井然有序的形狀,隱約可以看出不明顯的圖騰在舞動。

    「怎麼,還要比嗎?」她有些挑釁的看著他,眼神卻透著心虛。

    不料他一個轉身,笑吟吟的走回來。「當然要比,我還剩一顆沒擲不是嗎?」

    「可你的格子裡一顆石頭也沒有……」

    「不打緊。」他看起來灑脫極了,還頗具深意的望著她。「我就來個如法炮製不就得了?」

    他出手了。小石子不似先前利落穩定的飛行到格子中,卻像攀附了渾厚氣流,瞬間噴射出去,在方格處突然爆出一整片金光,亮得圓愛睜不開眼,等到好不容易看清,霎時有如遭到五雷轟頂。

    「我的石頭呢?!」大眼焦急的四處張望,方纔還在她格子裡的石頭此刻全不見了蹤影,倒是他的,別說他們原本擲的二十顆,甚至連附近的碎石雜草全都轉移到他的方格,堆成了一座小山丘,頂端還別了朵楚楚可憐的黃色小花,像是剛經歷過風暴摧殘般柔弱地彎著腰。

    「小鬼,妳輸了。」聲音聽起來異常冰冷,而她忽然警覺到遇著對手了。

    「想用師尊的絕學作弊?妳還差我差得遠呢。」見他面露精明之色,圓愛小小身軀不由得瑟縮了下,下一秒就被提了起來。「妳是韓諾的女兒吧?妳爹費盡心思把妳藏在這,下次別隨便暴露身份。」

    小不點雙手在鮮艷的衣袖中掙扎,兩隻短短的腳也不忘在半空中划動著,像是奮力拍著紅色翅膀,卻仍逃脫不了的觸網蝴蝶。什麼粗魯無文的村姑!打從看到代表造墓家族韓氏八足蛇的圖騰,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下山闖蕩一年,多少聽過韓家的事跡。韓家造墓除了建築底子,還有世代相傳的風水學識。能把先人葬得風光,後世子孫自然能享有寶穴綿延的好福氣。尤其發展到這一代的韓諾,除了集歷代之大成,還特別醉心於研究防盜的機關密室,也因此成為各國達官顯要爭相聘請的對象。然而,一旦有了秘密,即會招來危險。韓諾頻繁接觸陪葬的地下寶藏就讓數不盡的宵小眼紅,因此他行事低調,親族也像是銷聲匿跡一樣,沒想到竟然藏在這裡。

    據傳韓家能有今日的本事,全賴幾代以前的先人曾經拜在一代玄學宗師鬼谷子門下;雖因悟性不高而遁入民間,但替一般百姓指點一二也綽綽有餘了。這是個民間傳說,卻讓他聯想起幾代以前出走的師祖輩,據說他很特別,大部分弟子下山修行一年後不是回到山中追隨師尊清修,就是留在七國身居文武要職,只有他,對治國生財之道、兵法武功完全不喜歡,惟獨對死人骨頭有興趣,追尋寶穴龍脈一輩子,終身隱於市井之中。

    見他沉默不語,加之掙扎無效,她垂下腦袋,哭喪著小臉。

    「嗚……」她哭了,起先是抽抽噎噎,而後逐漸變成山洪爆發一發不可收拾。懸空的四肢也不掙扎了,虛軟無力的搖晃著,活像是痛哭流涕的吊死鬼。

    「喂!哭什麼?輸不起?」他晃了晃手上的吊死鬼,發現附近開始聚集中年婦女,對他投來指指點點的異樣眼光。

    「唉呀!那不是小愛嗎?捉著她的男人倒是生面孔……」

    「該不會是人口販子吧……瞧他好手好腳,怎麼不做正經事?」

    噢!這位想像力豐富的大嬸還是趕快回家煮飯吧!

    「……笨蛋。」在他的人格遭受誣蔑時,手上的肉球終於開口了。

    「什麼?」要替他罵那些八婆就罵得大聲點嘛!

    她抬起了迷濛的淚眼。「可親說我不是笨蛋……哇!」

    還在想這件事啊!「……輸的人是笨蛋這句話可不是我說的。」他歎氣。

    聽到這句話,她哭得更大聲了。

    ※

    「沒想到韓兄還有這種好酒啊!」

    「哈哈哈哈……您瞧我這窮鄉僻壤,想不到吧!不過好酒要和知己分享,今天也是遇到趙兄才不必獨飲啊。」

    「承蒙韓兄看得起,那趙承今天也只好不醉不歸了……」

    房外叔叔喝得盡興,房內小傢伙睡得香甜。

    墨可親輕輕的替圓愛蓋上薄被。即便是睡熟了,小臉上仍掛著晶瑩淚珠,像是受了什麼委屈一樣;他微笑著伸手替她擦去。

    曾經以為圓愛是個脆弱的小東西,想爹的時候,或是在外面不知受了什麼委屈,回到家總是在他懷裡哭得淅瀝嘩啦。直到有幾次目睹街頭巷尾的孩子戲弄她是沒爹娘的孩子,圓愛竟然用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撿起石頭扔過去,人都被她嚇跑了,還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用清亮的聲音吼道:「看誰還敢來惹我!」

    他躲在暗處笑了,也心疼。從此,他自有一套法子整治那些小鬼。

    鄰近的叔伯阿姨們都很喜歡這個溫文爾雅又有禮貌的少年,卻不太明白為什麼自個兒的孩子一見到他就哭著跑開。

    「怎麼不叫我保護妳呢?」坐在簡陋的床沿,他輕輕歎息。

    稍早他便猜到圓愛神神秘秘的,八成和此人有關。不過,聽這個特異獨行的男人講了幾天故事,看他談吐不像個壞人,也就沒有攔阻。但是,當用完晚膳,圓愛還沒有回來吃她最愛的燒雞時,他就開始擔心了。

    「瞧你那表情,丫頭時候到了自然會回來。」真正有血緣關係的人拍拍鼓起的肚子,完全不緊張,看得墨可親只想歎氣。

    「人心險惡……」

    「哈!丫頭可不這麼想。誰給她糖吃,她就同誰交朋友。」講到這,韓言可樂了。

    「叔叔……」這對叔侄……不就是因為這樣才危險嗎?

    「可親,圓愛總有一天要長大,希望那時候你能分辨她要什麼。」

    他抬頭望向叔叔。韓言搧著扇子,享受得都瞇起了眼睛。是他多想了嗎?剛才叔叔的語氣似乎另有玄機……待還要再問,就見那個男人抱著小傢伙出現了。圓愛早已睡得不省人事,男人臉上有困擾的表情。

    攀談過後,叔叔很快便和這個自稱叫趙承的人一見如故。

    隔著一堵牆,韓言與初次來訪的趙承把酒言歡。因為韓家的背景,叔叔總是笑得豪爽,隱藏在笑容背後的卻是謹慎戒心,他可以感覺到叔叔對這個客人是特別的。

    想到這,他將圓愛踢開的小被子拉好。門外,喝得正暢快。

    「趙承有一事不明,想向韓兄請教。」韓言比個請的手勢,仰頭又是一杯。

    「依韓兄的見識和胸襟,怎會屈居在這窮山僻壤?」

    「祖訓如此。天下亂需行善,歸一統則避難,韓言不敢違背而已。」

    「眼下是七國鼎立,韓兄連二十年後天下將歸一統都猜得透,果然不是平常人啊。」趙承笑吟吟的斟滿一杯。

    「韓某只道局勢如此,趙兄卻連時機都能探究,恐怕……也非常人吧?」

    韓言搖搖空杯,似笑非笑的直盯著來客。兩人對望一眼,流露出對彼此的激賞,同時大笑出聲。

    趙承斂起笑,正色道:「好,一句話,十年後兩個孩子遭逢死劫,韓兄信還是不信?」

    韓言先是一愣,接著道:「趙兄天機參透,只怕是行蹤成謎的鬼門弟子,沒有說不准的事了。」見趙承沒有否認,他抹了把嘴。「我韓言這輩子庸庸碌碌,也算活得痛快。就這兩個小的——怕對不起我大哥和義兄……」竟是無法再說,連飲數杯。

    「把墨家的子弟交給在下,性命可保。」趙承慢條斯理的遞出了救命丹。

    韓言大喜。「先替托孤的義兄謝謝先生了。不過圓愛……」

    趙承微笑著指向始終站在牆角不發一語的少年。「那就看她的造化了。」

    ※

    一覺醒來風雲變色,大概就是在形容此刻韓圓愛的心情。

    「嗚嗚……可親不要走!」她哭花了小臉。

    師父說修道之人身無長物,所以墨可親沒有帶任何行囊,因而以雙手擁著胸前緊緊巴住的肉團。

    「圓愛,這是我娘留給我的。」他取下頸上的墨綠色錦囊,親手替她掛上。然而這舉動卻讓她更加慌張。錦袋裡是兩塊對半切開的白色小珠,可以合成一個圓珠,這是可親隨身不離的東西,總是要他抱著她時才能夠把玩,這麼重要的東西卻要給她,表示他真的要走了。

    墨可親捏著那張小臉,力道輕輕的,卻始終沒有鬆手。韓言冷眼旁觀了一會兒,終於一把抱起她,將門關上。

    「是男子漢就該出去闖闖。」門後的聲音一如這些年來拉拔他長大的沉穩。

    他一怔,緩緩跪了下來,朗聲道:「韓家的恩情,墨可親永生難忘。」屋內良久沒有聲響,就在他要起身的時候,耳畔傳來了韓言的歎息。

    「可親,你不欠我什麼,是韓家要托負你了……自己保重。」

    他明白,這句「自己保重」,已是訣別。

    昨晚趙承的話言猶在耳。「韓兄,此去十年,這孩子怕是不能替你送終了……」叔叔當時只是望著他哈哈大笑,又多喝了幾杯。

    七歲那年牽著娘親的手踏進韓家,當晚,久未飽食的他津津有味的吃著韓言的好手藝,只覺得幸福。隔日醒來,脖子上多了塊娘親隨身不離的錦囊,娘親卻走了。

    他無聲的哭了幾個深夜,偷偷的,直到某天韓言端了盤燒雞出現在他房門口。

    「喂!小傢伙,沒吃過燒雞不能稱作韓家人,吃完不想睡就來練字吧!」

    這七年來,他沒有再流過一滴眼淚,只因為有「家人」會擔心。

    重重叩首,十四歲的他流下了久違的淚水,始作俑者卻立在旁邊,一臉無辜。

    「邙山上有一種很神奇的果子,只消吃上一顆,終日不感飢餓。心情愉悅者食之則苦不堪言,鬱悶者食之,這滋味就甘甜如泉,你現在去吃必定是……」

    砰!無辜大門被一腳踹飛,有個人影奔出來狠狠撞進可親懷裡。「再怎麼好吃也不會比叔叔的燒雞好吃!別走!你走了誰替我梳頭髮……誰跟我一起丟石頭……」她的長髮凌亂飛舞,整個人埋在他胸前,苦苦哀求。

    墨可親跪了下來,牢牢抱緊她,兩頭烏黑髮絲交纏著,許久不動,久到趙承覺得就要失去這個徒弟了。突然,他放開她,緩緩站直了身。「進去吧,這次我真的該走了。」

    她睜大了眼睛瞧著他。這一次,他真的沒有回頭,背影消失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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