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東宮(上) 第十二章
    隨著元旦大典的結束,脫軌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而來。

    一邊是天朝太子一邊是皇朝之君,兩人一搭一唱,合力演出一場場脫軌的戲

    碼,叫旁人看了跳腳又心急。

    首先是女帝破天荒在年節時踏遍群臣家門,聲稱是為了走春。

    上元日,君王賜宴各地來使與臣下,準備送這一群遠道而來的使者返鄉。

    宴會結束後,一個驚人的消息自皇城傳出,風聲不脛而走

    「慘了慘了,殿下鐵定是被下符咒,得了失心瘋了!」帶緣在禮賓院的客館

    裡嚷著。「外邊人都在說、說殿下竟然、竟然在眾人面前跟那位女帝求親!」捉

    著龍英和朱鈺,會聲會影地描述著從禮賓院僕人口中聽到的傳聞。

    黃梨江不發一語地整理著返國的行囊,盤算著還有幾日就能返回天朝。

    見黃梨江表情鎮定,帶緣忍不住道:「公子,你都不擔心麼?要是殿下入贅

    皇朝,我們就回不去了。」還收拾行李哩。

    真夜求親的時候,她也在場,很清楚當時的情況。

    仔細想來,那不是真夜首次脫軌的演出。

    這一趟出使,從真夜自請旨意開始,就已有些端倪。出海後,他更是隨心恣

    肆,沒半點委屈自己的打算,像是被關住太久的鳥兒,一朝得到自由,就迫不及

    待飛向天際。

    她覺得,他應該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回想當時,眾人剛喝了些餞別的酒,有些微醺,真夜頗突然地握住麒麟的手

    ,笑容滿面地說:「不如,麒麟就跟我成親吧。」聲音之清晰,在場所有人都聽

    見了。

    女帝麒麟聽了這話,不僅沒生氣,還露出旁人難解的迷人笑容回答:「我會

    慎重考慮。」

    麒麟對真夜頗有好感的傳聞早已甚囂塵上,求親一事發生後,議論更是沸沸

    揚揚,沒有平息的跡象。

    見黃梨江不曾稍停整理行李的舉動,帶緣忍不住拔了幾根頭髮,不懂為何他

    還如此鎮定。「公子——」

    「快來幫忙收拾殿下的行李。」黃梨江不打算隨小道消息起舞,她正色道:

    「記得點算清楚皇朝回贈的國信,那是要給回京獻給君王的,別疏忽了。」

    「公子怎麼都不擔心——」

    不是不擔心,而是擔心也沒用。黃梨江鎮定地說:「三天後,我們就要啟程

    回國了,到時候如果有人不肯上車——」她看向也頗憂慮的兩名東宮護衛。「龍

    護衛、朱護衛,我想你們應該會很樂意敲昏那個人,把他送上車吧。」

    龍英有些遲疑。毆打太子,可不是東宮護衛該做的事。

    「不然,敲昏那個人的工作,由我來做,你們負責把他扛進車裡就好。」黃

    梨江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

    朱鈺這才與龍英一起鬆口道:「那麼,有勞公子了。」

    他們戰戰兢兢地等待著,直到三天後,真夜安分地上了馬,準備啟程返國,

    隨從們這才鬆了口氣。

    這沒想到,皇朝女帝親自前來送行,這一送,竟一路從帝京送到洛津,途中

    還遇到了許多波折。

    途徑康州時,他們又遇到先前在大街上企圖擄人的那群惡棍,麒麟帝還因此

    順道解決了康州城裡的小小惡勢力。

    到了洛津,送行酒過三巡,女帝竟又跟著上了船,似乎打算與真夜一路返回

    天朝,當太子妃了。

    不知道在皇朝律法裡,誘拐帝王私奔是什麼罪?希望罪責不會太重。

    一個多月後,航行岐州海域上,深夜,沒有月光,黃梨江站在船舷上,發現

    有艘快艇以兩倍的速度接近他們所搭乘的船隻。

    看來,皇城那班朝臣終於忍不住了

    只見不久後,有名黑衣男子攀上船舷,在沐清影的指引下,走向船尾。

    微弱船燈下,她勉強看見男子臉上的面具閃過一絲銀光。

    沒想到,竟是皇朝宰相親自追來。

    這下可好,不知後頭有無追兵?等一會兒真夜會不會被當成誘拐女帝私奔的罪犯?

    她偷偷造近船尾,想一探究竟。只見麒麟——她堅持直呼她的名字,麒麟也學真夜叫她」小梨子」這個她非常無奈的稱呼。

    皇朝君臣對陣,正要看到精彩處,那宰相伸手摘下面具——

    她一雙明眸卻突然被大掌摀住。

    有夠討厭!

    黃梨江被人攔腰抱住,往後拖去,直拖進天朝太子的艙房裡。

    艙房門落鎖的當下,她坐在床沿,不意外看見那雙總盈染著笑意的眼睛。

    「小梨子,我不知道你有偷窺的癖好。」真夜站在床前,俯身看著她說。

    人家君臣間有事商談,哪輪得到他們外人窺視。

    偷窺?才不承認哩。」我也不知道你有跟蹤人的癖好啊。」不然怎能無聲無息出現在她身後,並在關鍵時刻拖著她離開現場?

    「想轉移話題?好伎倆。」真夜嘖嘖稱讚。

    若想在這樣一位太子身邊善盡職責做好分內的事,首先必得先練就一張厚厚的臉皮。可惜,她天生臉皮薄,只好躲進艙內油燈照不到的角落,用環境的優勢來隱藏自己的弱點。

    「你一定得這麼咄咄逼人?」

    「這一個多月,你對我好冷淡。」他答非所問。

    黃梨江蹙起眉。」你誘拐人家君主隨你私奔,身為你的隨從,我覺得很丟臉。」

    「覺得丟臉,是麼?」真夜趁黑,靠近她的身側,忍不住想碰觸她未束起的一頭黑髮,但始終沒敢這麼做,只允許自己造近些,跟她鬥鬥嘴,讓她身上的香氣充斥鼻端。」騙人,小梨子,你明知道麒麟意不在我,我也沒誘拐她。」

    會跟著出海,是因為麒麟想要賭一賭,拿自己的未來與她的宰相一較輸贏。

    黃梨江當然明白真夜所言屬實,因為這一個月來近距離的相處與觀察,她發現麒麟手上並沒有繩環,而且與真夜之間的交情看來更像兄妹朋友,完全沒有絲毫曖昧。

    那麼,那一晚在帝京市街上,真夜買下繩環,就不是為了送給麒麟表示情意。既然如此,一切脫軌的行徑看來應該僅是即興演出。

    「但你還是說了不該說的話,你向麒麟求親,等回到盛京,若有人向君上提起這件事,你會很沒面子。」天朝太子求親遭拒,若傳出去,實在有損尊嚴。」那麼就別說出去,不就好了?」當時親眼見到他開口求親的天朝目擊證人,就只有眼前這名小女子。只要她不證實,任憑其他人怎麼說,一切就只是謠言。

    「聽起來,好像有某人打算收買某人。」

    「別這麼說,不過是一點小小饋贈。」真夜笑說著,同時將某個環狀的東西套上某人的手腕。

    光線被他的身軀擋住,幽暗中,黃梨江伸出右手碰觸左手腕。

    「這是什麼?」摸起來像是繩子。

    「這是皇朝的繩環,據說繫上這種環,不僅可以保人長命百歲,運氣好到擋都擋不住,還有退煞阻厄的功效,帝京的老百姓管叫它『如意環』。我覺得挺好看的,就忍不住買下來。」雖說是花麒麟的錢,可朋友有輸財之義,倘若有一天麒麟來天朝拜訪,他一樣會供她花用。

    聞言,黃梨江整個人倏地僵住,手指凝結在那手環上。

    「……」一時說不出話來,她緩緩站起,走到燈光可照見的地方,才捲起衣袖看著細腕上那以五色絲線串上琢磨到發亮的深綠玉石,一線一線紡織成玄鳥圖案的繩結,約莫一指寬的結繩處還有絛紅色的流蘇裝飾。

    真夜不知何時來的她身邊,舉起她膚白肉細的手腕細瞧,笑道:」啊,我就知道你戴起來會好看。」

    「你說這叫『如意環』?」

    「正是。」

    「可以保人長命百歲,運氣好到擋都擋不住,還有退煞阻厄的功效?」真神奇,跟她從夏官長那裡聽來的」效用」完全不一樣。

    「啊,聽說婦女戴了,還能安胎順產呢。」他繼續補充手環神妙的功效。」假若男子身懷隱疾,戴上這環,甚至可以壯陽補腎、活絡血氣,比喝了一百碗人參雞湯還滋補——」

    「說不定還能返老還童?」

    「呵,這我可就不肯定了。」說得太離譜的話,鬼才會相信。

    「你被騙了,真有這麼神奇的東西,皇朝老百姓豈不個個身強體健,百病不侵?可我瞧他們連宮裡都設有御醫呀。」

    被戳破牛皮,真夜卻只是笑道:」至少,它編織得很漂亮,戴在你手上又好看,你就收下吧。」

    此刻,接觸到繩環的肌膚像有一把火在燒,又像是被蜜淋過,螞蟻爬上來在上面啃噬。

    不管真放到底知不知道這繩環的意義,她既然明白如意環的象徽,怎還能假裝毫不知情地收下?可如果不收下,會不會反而啟人疑竇?

    這並不是什麼貴重的禮物,也許真夜真的只是把它當成普通饋贈,說不定帶著緣的上也有一個,如果她把它看作是定情信物,從而拒絕……會不會顯得她太過在意……

    可惡……好可惡……竟然給她出了個這樣的難題!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他怎麼可以對她做出這種事!

    當年他送她一把扇子,已經改變了她的一生;如今他送她這如意繩環,是要她把後半輩子都賣給他麼?

    「呃,」真夜注意到黃梨江臉上近乎猙獰的表情,有點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事。他不過……是送她一隻如意環啊。」小梨子你不喜歡——」

    「什麼都不要說!」她突然惱火地低喊一聲,越過她身邊快步跑開,也不管後頭有沒有人追來,一古腦兒跑回自己艙房後,將自己反鎖在裡面。

    冷靜,要冷靜。她告訴自己。但紊亂的心緒無論如何就是平靜不下來。好氣自己居然這麼在意這種、這種教她左右為難的事。

    和衣躺在硬床板上,纖細手指忍不住一再碰觸手上繩環的流蘇垂墜。

    明知道萬不能收下,可是……這只繩環,她一看就喜歡……是她喜歡的配色——五色絲巧妙地編織成雙色繩紐,正面是紅底,反而黃底,兩面都有黑色的玄鳥圖騰,珠綠色的明玉鑲成鳥兒眼。

    雖然沒有配戴飾品的習慣,但做工如此精細的繩環仍然令人愛不釋手。

    假若這不是皇朝帝京平民男子用來求愛的飾品,而是真如真夜所說,只是個普通的祈福物,該有多好啊。

    這樣,她就不會如此為難,不用明明喜愛得緊,卻還要裝作不喜歡了。

    夜已深了,這是洛津出海後的第二夜。

    明兒個……明兒個清早起來,就把這繩環還給他。

    至於今晚,離天亮也沒剩幾個時辰了,應該還沒有人知道真夜送她如意環的事……這環,姑且就借戴一個晚上吧。

    胡思亂想中,眼皮逐漸沉重,不知何時,黃梨江輾轉眠去。

    睡夢中,戴著繩環的手因為海上天寒,不知不覺挪到胸口處,瑟縮著,環上玄鳥隔著衣衫緊貼著她心口。

    她睡香港好,卻夢見自己變成鳥兒飛上了九重天。

    是玄鳥啊!

    玄鳥,在天朝,名為燕,一朝失偶,終身憂傷。

    在她玄離的夢境中,那魂靈化身的鳥兒在天空徘徊,攸攸低鳴。

    「公子,快開門哪!」

    帶緣一邊敲著艙門,一邊急促地喊著。

    黃梨江倏地從夢中驚醒,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只習慣性地攏緊衣衫,便匆匆忙忙披著散發,連鞋也沒來得及穿就打開艙門,一看見帶緣,劈頭就問:」是殿下麼,他又怎麼了?」

    只見帶緣愣了一愣,直覺答道:」呃,殿下很好啊,他要我來叫你。」

    聞言,黃梨江也怔了半響,這才冷靜下來,試著弄清楚當前的情況。

    「殿下很好,他要你來叫我?」見帶緣點頭,她跟著又問:」叫我做什麼?」

    帶緣咧嘴笑答:」公子一定想不到,那位女帝陛下要回岐州啦,此刻正在甲板上跟殿下和海童將軍告別哩!殿下說,要公子趕快到甲板上去,晚一步就看不見那位女陛下了喔。不過這事說來也真奇怪,本來還以為殿下真的要把人家陛下請回咱天朝當太子妃哩,還有那位老是戴面具的宰相到底是什麼時候上船來的呀?呃,公子……?」人怎麼不見了?

    帶緣話還沒說完,黃梨江已倏地退回艙房裡,鎖上門,隨即用最快的速度的點好門面,不到一刻鐘,她束起散發,衣冠楚楚地重新出現在帶緣面前。

    海上風大,才揚起手將一綹發撥到耳後,眼尖的帶緣不意瞥見黃梨江手腕的繩環,大驚小怪道:」公子,你手上那是——」

    黃梨江錯愕地用衣袖遮住手腕。」沒什麼——」

    「是如意不吧!」帶緣笑著捲起自個兒衣袖子,黑瘦手腕上也戴著一隻繩環,但款式與黃梨江手上的不同。」原來殿下也有送給公子啊。」他絲毫沒發覺黃梨江臉上的表情瞬間有多麼奇妙。」我還道只送給我一個人哩。想想也對,怎麼可能只有我有,等會兒也去問問龍大人和朱大人,說不定他們也都有哩。」

    換句話說,這繩環,根本人人都有。

    「帶緣,」黃梨江謹慎地問:」你的環也是殿下送的?」見帶緣點頭,她又問:」殿下是怎麼說的,關於這環的功效?」

    帶緣毫不猶豫地回答:」殿下說,戴上這環的人可以長命百歲,運氣好到擋都擋不住,還能退煞阻厄——」

    「安胎順產兼壯陽?」她提示。

    帶緣用力點頭。」對對對!有夠神奇。」

    黃梨江哭笑不得。原來開始都是她自己想太多了。真夜根本就不知道這繩環真正的意義,只把它當成一般吉祥物隨意分贈給隨從們當獎賞。

    她撫了撫手上繩環,不確定此刻心裡的感覺是失望,還是鬆了一口氣。沒時間仔細探究,她舉步向前。

    「咱們走吧,帶我去殿下身邊。」否則船這麼大,也不知道此刻他人在甲板上哪個地方。

    帶緣機伶道:」公子隨我來。」

    麒麟笑意盈盈地站在宰相婁歡身邊。

    這一回,是真的要分別了。在岐州與海夷交界的海域上,她舉酒向海童及真夜告別。

    護送天朝使者的般只暫時下了錨,大船旁,不知何時停泊了另一艘一模一樣的海船,正是岐州的水師。

    「海童將軍,雖然四方夷主五年才須進京一次,但你我交情不薄,你若得空時,不妨經常來京裡看我。」麒麟期盼道。她難得離京一回,這趟還沒走到海夷就得回頭了,實在有些可惜。

    「若有機會,也歡迎陛下來我海夷作客。」海童誠摯地邀請。

    其實,她們倆都明白,要再相見實是困難,身為一國之君與一方之主,她們都有自身的責任要背負,無法輕言離開。

    但心中懷有一份期盼,總是好的。麒麟笑道:」這是一定的,有生之年,我必定會走完皇朝每一寸國土,也必定會找機會拜訪將軍的島域。」

    皇朝與四方夷之間雖有君臣名分,但實際上並不插手干預四方夷內政。兩方基本上可算是平等的。

    「屆時,海童必定恭候陛下聖駕。」眨了眨眼,海童又笑道:」或者,等陛下大婚之日,海童也將帶著賀禮赴帝京?」那一天,應該已經不遠了吧!

    麒麟好不容易才得到她宰相的首肯,自然不會因為君臣戀情被人窺破而羞赧,她坦然又得意地知道:」好好好。」

    一旁的宰相大人卻有意見。」陛下,容臣提醒,大婚時日未定,還需讓卜師佔過吉日才行。」有時占卜的情況若不順利,拖個兩、三年也是有可能的。儘管他已經對麒麟卸甲投降,但麒麟既是君王,就仍受天命的約束。

    真也也道:」至於我呢,就先預祝兩位永結同心。當然,我預贈的那份禮物,要等麒麟大婚時才能打開喔。」

    皇朝與天朝兩國距離太遠,一來一往之間,至少要花上數月,能否再有機會踏上皇朝大陸,不是真夜一個人說了就算,是以早在離開帝京前夕,真夜已經預備了一份賀禮送給麒麟了。

    麒麟笑道:」我已經等不及想偷看真夜到底送了什麼給我呢。」

    聞言,婁歡微微挑眉。」太子早已預贈賀禮?」麒麟就那麼胸有成竹?假使他一輩子不答應……

    「不會的。」麒麟對心愛的太傅微笑。」我意志夠堅定,那九道聖旨,不也真的把你逼來了麼?太傅,你注定是我的人。」

    「麒麟好不害臊。」真夜十分欽佩麒麟竟有這樣的勇氣。

    只見這對君臣雖然沒有肢體上的接觸,但眼底深藏的情意與對彼此的關切,早已道盡千言萬語。

    「真夜有一天也會如我這般。」麒麟笑道。

    她心裡坦蕩,不在乎未來史書上會怎麼記寫她這個威逼大臣為夫的帝王。

    人,只有活在當下才是最重要的。她既然愛婁歡,就不容許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放棄自己一心的追求。

    「遠隔兩地,我沒辦法誇口說,我會支持你這樣的話,因為說了也沒用,但我相信真夜必定會排除萬難,堅定信念走自己的路。」頓了頓,她眼神溫和道:」我所認識的真夜是那樣一個內心通透的人,今日別後,也許難再相見,我誠心祝福你,多保重。」

    真夜的確知道自己未來該走哪一條路,然而,那將是一條孤獨的道路。分別在即,他不談自己,只溫聲道:」你也是,保重了。麒麟,我很高興能認識你。」

    兩人雙手交握了片刻,眼中有著真摯的友誼。

    一旁,婁歡提醒:」三天後將有日食發生,殿下屆時應該還在海夷島域,據聞海夷人不畏黑日,海童將軍,真夜殿下與天朝使臣就請你盡力幫忙了。」對一名儲君來說,能在日食發生時避開全蝕的片刻,還是比較令人安心的。

    「相爺請放心,海童知道該怎麼做。」

    海女尊夫、尊地、尊海,對大自然的變化再熟悉不過。她們明白天象的變化只是某些必然的現象,日食不必然代表君王失德。但大多數的國家對日食都有些忌諱,天朝應該也不例外。

    真夜倒是不怎麼在意,他笑道:」我天朝對日食的處理確實相當慎重,但我個人以為,日食的發生未嘗不是好事,成事在天,謀事在人,往往,人禍比天災更可怕 ,唯有時時省察自身的作為,才能避免無謂的災禍。」

    聞言,眾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此時,沐清影帶著岐州的水師將領一道走了過來。」陛下、相爺,船已經準備好了。」

    婁歡點頭。」有勞州牧了。」

    「這是應該的。」沐清影恭敬地說。」小司馬會代臣護送明光太子到海夷島域。」他抬起頭看了海童一眼,又道:」海童將軍,後會有期了。」

    「州牧心裡想說的,應該是『後會無期』吧。」海童語帶嘲弄,正想撇開臉時,就見到真夜身邊那位美公子急匆匆往這兒趕來。

    真夜也看見了。只一瞬間,海童就明白這位太子是如何看待那名女公子的。

    這才是真正記掛一個人在心上的表現。

    瞧,黃梨江才剛現身,真夜眼底的神采已跟前一刻完全不一樣,只不知他自己知道否?

    匆忙趕到甲板上的黃梨江,一到場就發現自己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不禁有點嚴謹起來。」呃,殿下,您召見小人?」

    「可不是,」真夜凝視他倉促理裝的美侍讀,調侃道:」哪有主子都起身好一會兒了,帶在身邊的侍讀卻還在呼呼大睡的道理,更別說,我們是客,皇朝君臣是主,如今主人要離開了,客人怎能夠不出來道一聲再見?」

    儘管,她若真的睡晚了,也是因為他讓她一整夜心緒不寧。

    然而這些理由都不能成為藉口。沒反駁真夜,黃梨江恭順地向皇朝君臣行禮問候:」陛下、相爺,請恕小臣來遲。」聽說沐清影也將跟隨麒麟返回岐州,她又首:」沐大人,這段時日,承蒙您照顧了。」

    沐清影微笑頷首。

    麒麟則笑道:」小梨子,你確定不歸化我朝麼?以你這般人品,在我皇朝定能飛黃騰達,一世顯貴。」

    「承蒙陛下厚愛,但小臣在天朝一樣能有飛黃騰達、一世顯貴的機會。」

    儘管早知道黃梨江會這麼回答,可麒麟還是想逗逗她。

    「要不,真夜你留下來,我是皇朝第一位女性帝王,應該也有權力像過去的國君一樣,坐擁後宮眾多美男。」話還未說完,連婁歡都微微皺眉,但麒麟絲毫不以為意,只笑著問:」如何?你若願意留下,我就在後宮裡給你留個位置。」

    真夜不答反問:」你覺得這個建議怎麼樣?」問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美侍讀黃梨江。

    「說實話,殿下在天朝未必能像在皇朝這般逍遙自在,若能成為麒麟陛下的後宮男寵,必然十分愜意。」她這席話說得過於輕鬆了,這不是平時她會講的話。果然,她接著說,」可惜身邊天朝陪使,我們有責任護送殿下平安返國。」她回頭呼喊:」帶緣!」

    眾人順著她視線望去,只見帶緣與龍英、朱鈺站在一塊,手上還拿著一捆粗繩,彷彿隨時準備冒著死罪」以下犯上」。

    「殿下是要隨我等回國,還是留在皇朝,當一名後宮男寵?」

    「呵。」真夜笑了出聲,忍不住伸手揉亂少女頭髮。」麒麟開玩笑的,你也當真?」

    黃梨江怎會不明白麒麟與真夜不是在開玩笑。可是身為隨從,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轉過身,她再度恭身行禮道:」小臣逾矩了,請陛下見諒。」

    麒麟大方笑道:」真夜身邊有你為他設想,我很替他慶幸。」不喜歡打官腔,她走上前,握住黃梨江雙手,低聲說著悄悄話:」小梨子,好好照顧他——雖然我知道,你一定會。」

    「呃,陛——」

    「叫我麒麟。」

    黃梨江叫不出口。麒麟用眼神再三催促,她才勉強喊了一次。」麒麟……」

    「好聽極了!我就愛自己名字從別人口中喊出來的感覺。」麒麟樂道,不意探觸到一個繩狀的東西,她瞭然於心道:」啊,是如意環呢,你可知道繩環的功效?」

    黃梨江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麒麟附耳低語:」戴上這環,可以長命百歲、退煞阻厄,運氣好到擋都擋不住。你好好保管,日後定然能驗證它的神效。」說罷,她帶著掩不住的笑意走回婁太傅身邊,愉快地道:」可以回去了。」

    婁歡不自覺流露出一絲寵溺道:」謝天謝地。」

    再三告別後,他帶著麒麟與沐清影一起登上另一艘船,準備返回歧州,預備救日的行動。

    而這頭,分道駛往海夷島域的船上,真夜有點無奈地看著帶緣、龍英和朱鈺一道捲起袖子,露出他昨晚送給他們的繩環。

    四個人圍成一圈,仔細比較著繩環款式的差異。

    此時他們壓根兒沒想到,皇朝的如意環會在不久後,成為天朝王都最流行的奇物。

    五日後,當他們穿過海夷島域,來到島域極西的臨波港時,張將軍已經在港邊恭候使臣一行人。

    真夜才上船便注意到。」張將軍,為何船員們耳朵裡都塞著棉花?」

    那將軍回答:」啟稟殿下,海女的歌聲太難抵抗,不塞住耳朵,只怕船員們會棄船私逃。」

    「原來如此。」真夜又問了一些天朝水師在海夷島域發生的事,張將軍治軍嚴謹,因此儘管海女歌聲動人,但僅有兩個船員想留在海夷,不回去了。這兩名船員在天朝時並未婚娶,家中也沒有人等著他們回去,因此真夜叫來了那兩人,仔細詢問後,同意讓他們留在海夷,與島上女子共組家庭。

    最後,真夜又問起:」我交代的事呢?」他們希望這趟回航的路上,又發生先前那種脫衣驗身的事。

    「末將已將那鳥祭師移送到另外一艘使船上了,回程路上,殿下不會再看見他。」

    「很好。那麼,準備返航吧。」

    返回天朝,去面對未來即將掀起的變數。

    即將年滿二十,在太廟前行冠禮的他,沒有一件事情能逃避得了。該來的,總是會來。這段此生不會再有的海上旅程,是該結束的時候了。

    「小梨子!」他突然喊道。

    「殿下?」黃梨江飛快地出現在他視線內。在人前,她總習慣不叫他的名字,劃清主徒的界線。

    「小梨子。」他笑嘻嘻又喊一聲。

    只見他美侍讀略擰起眉,方要正色以對,真夜卻道:」真好,你在這裡。」

    「呃?」什麼意思?黃梨江疑惑地看著真夜眼中一閃而逝的傷感。

    「我有時忍不住會想,若有一天我回過頭時,你不在我身後的話,我該怎麼辦?」

    「……」

    「小梨子。」他輕喚。」小梨子,你別惱,我只是有點兒……」寂寞。

    「有點兒怎麼?」黃梨江難掩關切地問。

    「我頭有點疼,你可以過來扶著我麼?」他可憐兮兮地說。

    「是暈船麼?海童將軍的定海丹很有效。」黃梨江邊說著,邊要從腰際的小藥包裡取丹藥出來。

    真夜微笑地按住她忙碌的小手。」先不要忙,丹藥珍貴,這一趟回程的航路還要好一段時間,你和帶緣容易暈船,那定海丹你好好收著。」

    「可是,你不是說你有點頭疼?」

    「也不一定就是暈船啊。」

    「那,我去叫隨行的太醫。」

    「不必,我知道該怎麼治。」

    「怎麼治?」

    「你肩膀借我。」

    「……做什麼?」她警覺起來,遲疑地看著有過太多劣行記錄的太子爺。

    「你先說清楚要做什麼。」

    真放覺得他美侍讀那略帶防備的表情非常有意思。

    真怕以後會看不到這麼有意思的表情,怕她沒辦法永遠都站在他的身後,讓他一回過頭就能看見她。

    「我想回艙房躺一下,床枕不舒服,想借你肩膀靠一下。」他離開甲板,果真往艙房方向走去。

    黃梨江追在他身後。」你床枕是從東宮裡帶出來的。」

    當初就是怕他會認床,才會連同他慣睡的床枕也一併帶出門。之前可沒聽他抱怨過床枕不舒服的事。

    「所以說,以前就睡得不好了呀!」真夜抱怨道。

    「啊,是麼?你睡不好?」所以才老是想要夜遊?

    「我還以為你知道呢。」真夜耍著太子脾氣,嬌慣起來,大步走進他專用的船艙裡。

    「你不講,我怎麼會知道!」黃梨江一路追進了艙房。

    「我以為,你常陪我睡,應該會知道才是。」真夜往後坐在鋪著軟被的床榻上,耍著性子拆掉綁痛他頭皮的束髮,任黑髮披散而下。」可見你根本沒關心我。」

    「我沒關心你?」這話他怎說得出口!她黃梨江自四年前入東宮以來,可說為他盡心盡力,鞠躬盡瘁,就連陪睡這種事,她也都做了。已經做得這麼多,而他竟然嫌不夠,竟還敢在她面前如此傲嬌!

    「不然你怎麼不知道我會頭痛的事?」

    「你說話老是顛三倒四,誰會信你。」

    「……小梨子,我真的有點頭疼。」頭疼是真的,不過此刻主要是因為束髮太久的緣故。但這一點,她不必知道。

    見真夜臉上果真有那麼一絲痛苦,絞著手,片刻,她旋過身。」我還是去叫太醫——」

    「別,」真夜一個箭步上前,手臂圈住亟欲離開的侍讀,長腿同時一掃,踢上艙門。」不要麻煩,陪我躺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好一段時間沒與她同睡了,等回到天朝後,或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被人熊抱住,又聽他語氣有些哀求的意味,不該心軟的,但黃梨江還是歎了口氣。」好吧,可是只能躺一會兒喔。」否則太子和侍讀大白天就窩在艙房裡睡覺的事,若被別人知道了,鐵定往歪處想。

    真夜沒想到她竟然真的答應了。

    黃梨江回轉過身,催促著有些呆愣的他,往後頭床鋪退去。

    看著黃梨江俯身為他整理被褥時,真夜良心有點忐忑地道:」小梨子,我看還是算了,你的名節……」

    「我哪還有什麼名節可言。」該睡的都睡過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名節這種東西對她來說根本沒有意義,她又不嫁人。

    「話不能這麼說……你畢竟是個……」真夜頓了一頓,才道:」是個名門子弟。」

    她哪裡還管得著名不名門。當她陪著真夜走完這一趟海路後,就算出身名門也不能改變她是真夜的侍讀這樣的事。已經沒辦法回頭了,儘管真夜確實是個不怎麼樣的太子,但他待她極好,她也是明白的。

    這叫她怎麼開口,說她將離開他去赴考科舉,不想一輩子只當一個沒有力量的東宮侍讀。

    手腳爽利地鋪好被褥,她脫鞋上床,扯掉束髮,拉開軟被一角,坐在床沿。

    「快來呀,你不是想躺一會兒?」她催促道。趕快躺完,趕快放她走。

    明知道他的小梨子心裡沒有邪念,純粹只是一時心軟。

    然而他是個即將成年的男子,而她又是個美人,此刻不僅披垂著一頭極美的青絲坐在他床邊,甚至還叫他」快一點」,實在很難不令人想入非非,蠢蠢欲動啊。

    「你在磨蹭什麼?快過來呀!」等不及他遲疑,她倏地起身,拉著太子爺一起滾上床鋪。

    將自己的手臂與肩膀大方借給真夜枕著,黃梨江半命令、半威協道:」要是等會兒你還會頭疼,我就要去找太醫過來了喔。」

    「小梨子,別這麼急。」真夜埋首她頸邊,哭笑不得地道:」慢慢來會比較舒適。」

    「我跟你睡,又不是為了我的舒適。」全然沒想到這番話有多麼引人遐思。

    「那不然,是為了什麼?」真夜悄悄將手圈上她纖細的腰身,略翻過身軀,讓兩人得以並肩躺在床鋪上。

    「當然是為了你的舒適啊。」不然她何須這麼犧牲!

    若非他說頭疼……以前他也說過頭疼,可當時她沒相信……真夜說起話來,有時實在難分辨話中真假,但他晚上確實睡得不安穩,也許他說早起時會犯頭疼,也不是沒可能的事。

    帶緣雖然伺候得十分周到,但這位大爺不見得每一件事都會讓人知曉。萬一他真有頭疾又不說……等一會兒還是去找太醫過來看看吧。

    心又軟了。不僅讓他枕著她的肩,另一隻空閒的手還主動探進他髮絲裡,按摩他緊繃的頭皮,令他連連發出愉悅的歎息。

    「啊,小梨子,好舒服。」她果真伺候得他極為舒適,讓他差點就要忘記了該把持的分寸。

    她以指腹細心揉摩著他可能犯頭疼的部位。」老是像個孩子一樣,真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好。」忍不住嘀咕。

    真夜從沒感覺這麼輕鬆愉快過。他由著她嘀咕,也由著她寵慣他,她的每一個碰觸,都溫柔得教他幾乎為之心痛。假如他不是太子,不是生在看似富貴奢華、實則人心險惡的皇家裡,只是一名平凡人,可以盡情一切去實現年少時的夢想,該有多好!

    「……小梨子,你喜歡我送你的如意環麼?」儘管不該問的,但還是忍不住想知道。

    指尖動作稍停,她沒費事去看還戴在自己腕上的繩環。

    「你是說那人人有賞的繩環?」回過神來。指尖撫過他長柳似的眉峰。這是一對毫無霸氣的眉形,卻意外地符合真夜的性了。

    「呃,是啊。」人人有賞……

    「謝謝。」

    「為什麼道謝?」

    「很好看,我喜歡。」既然人人有賞,她也決定只把它當一般饋贈來看。

    「那,好極。」真夜放鬆地閉起眼睛,困意無預期襲來。」我睡一個時辰就好,別讓我晝寢太久……」這是他入睡前最後說的一句話。

    我明白。她心裡如是說道。但真夜已經睡著了,她不想吵醒他。

    做個好夢吧,真夜。

    這趟漫長的海路之行像一場夢似的,等回到天朝,就是該醒來的時候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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