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牌小婢 第十三章
    時近深秋,瑟瑟冷風凍得人骨頭髮寒,徐淨然夫妻逃出來時,衣著又單薄,兩人冷得抱成一團,依然不停發抖。

    當徐熙看見他們狼狽得像落難小狗時,立刻將所有家丁趕去守街。

    他不想家丁們看到徐淨然落魄的樣子,怕他們看不起他,日後在徐家無法立足。

    他總是為徐淨然想很多,給徐淨然最好的,因此他無法理解,徐淨然為什麼要為一個不忠的女人背棄他?

    他真的恨七夫人。而諷刺的是,就是他大費周章將七夫人迎進徐家門。

    他不看七夫人,只走向徐淨然身前,對他伸出手。

    「七叔,我們回家吧!」他語調很平淡,好像徐淨然根本沒殺人逃跑似。

    徐淨然可憐兮兮看著他,儘管落到這步田地,他還是緊緊地將七夫人護在懷裡。

    「小熙,你就不能放我們一馬嗎?」

    徐熙握緊了拳,指甲陷入手心,很疼,但再痛都沒有他心裡痛。

    他是如此地關心徐淨然,為什麼落到徐淨然嘴裡,卻變成了他對他的迫害?

    「七叔,天寒地凍的,你想去哪裡?」

    「哪裡都好,只要可以讓我們平平安安生活在一起就好。」徐淨然愛憐地看著七夫人。因為懷孕,因為惶恐,短短三個月,她須邊染了飛霜,走樣的身材也不復往昔的美麗了。

    但這段時間,七夫人全心全意依靠著他,他們夫妻成親這麼久,還是第一次如此親密無間地相處。

    徐淨然覺得,這三個月反而是他們夫妻最快樂的日子。

    他,不想改變。

    「家裡不行嗎?」徐熙心痛得在滴血。「聚義園是為你建的,當初你不是很喜歡那裡,還說要在那裡終老?」為此,他花費了多少心血在聚義園上?

    「小熙,你怎麼不明白,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再好的房子,也比不上我夫人。」徐淨然將七夫人往身後推去。「小熙,算七叔求你了,放我們走吧!」

    徐熙惱怒得有一股想毀滅這個世界的衝動。

    但他還是忍住了,他不想讓徐淨然更疏遠他。

    「好,七叔,你喜歡她,我跟你保證,我不動她,你們一起回家,好不好?」為了讓徐淨然開心,他一次又一次違反自己的原則,幾乎要沒有原則了。

    「你騙人!」七夫人捉著徐淨然的衣衫,不停地發抖。「淨然,你別信他,他有多殘忍,我們都知道,他殺人像切菜一樣……」

    「住口!」徐熙受夠七夫人的挑撥了。「七叔,你應該明白我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從不傷無辜之輩,我也沒有騙過你、沒有傷害過你,不是嗎?」這是他這輩子說過最委屈的話了。

    徐淨然低著頭,他們叔侄是相依為命長成的,徐熙對他有多好,他當然清楚,但是……

    七夫人的淚浸濕了他的衣衫。「淨然,你不要被他騙了,他打暈了我們,你記得嗎?他一出手,我們兩個就毫無抵抗之力了。」

    徐淨然迷惘的眸漸漸變得決然,他瞪著徐熙。

    「小熙,我要帶她離開。」他要保護自己的妻子,為此,他不惜與徐熙決裂。「你不要逼我。」唰地,他拔起了長劍。

    徐熙看著徐淨然指向他胸口的利劍,不敢相信,他們會有刀劍相向的一天。

    而徐淨然手上那把寒光凜冽、削鐵如泥的寶劍甚至是他花費巨金,從海外買來,特地送給他保身的兵器。

    「小熙,對不起,我絕不回去。」徐淨然拉著七夫人,一步一步遠離他。

    恍恍惚惚間,徐熙覺得,他生命的一半也正在遠去。他怔怔地上前一步。

    「不要過來!」徐淨然大吼:「我不想傷害你!」他還當徐熙是當年的三歲小兒,卻不知,徐熙早已成長到他無法仰視的地位。

    徐熙想大笑,更想哭,他只要出個手,便能打落徐淨然的劍,但偏偏,他無法對他出手。

    突然——

    七夫人狠狠推了徐淨然一把,他踉蹌幾步,往前跌去,他手中的長劍也跟著筆直刺出。

    三尺青鋒從徐熙前胸刺進去,直到後背突出來,雪白的劍身染著鮮紅的血,還一滴一滴往下落。

    徐熙錯愕的眸子先望一下胸口的長劍、再移到徐淨然的臉。很奇怪地,他並不覺得痛,只是冷,好冷好冷……

    「小熙——」徐淨然尖叫。「夫人,你幹什麼?」說著,他放開長劍,就要去扶徐熙。

    「不要管他了,我們快走!」七夫人拖著他往外逃。

    「不行,小熙受傷了,我不能放下他不管。」

    「你怕什麼,外頭有這麼多人,他們會送他去看大夫的。」

    「可是——」

    「沒有可是。」七夫人實在太怕徐熙了,已經怕到陷入瘋魔。「淨然,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再不走,我們就死定了……求求你,淨然,我們走吧……」

    徐淨然看看徐熙,又望一眼七夫人,她倉皇的臉,虛弱的身子,她只能依靠他,如果他拒絕她,她絕無活路。

    但徐熙,他目光清冷,彷彿要冰凍天地,儘管他口鼻滲出了濃稠的血,他還是挺著身子,站在那裡。

    徐淨然毫不懷疑,他可以就這樣撐著,直到地老天荒。

    徐熙並不需要他的守護。徐淨然做下了這個判斷。

    「小熙,對不起。」他拉著七夫人,從義莊的後門逃跑了。

    「七叔……」徐熙口中吐出鮮血。也許他很強,但依然是血肉之軀。

    當徐淨然拋下他離去後,他再也撐不住,單腳跪倒在地。

    大量的失血讓他的神志開始迷糊,迷濛中,他似乎回到三歲那一年,姨娘將他的頭壓入水缸裡,要將他淹死,因為只要他一死,長子的地位便由二弟繼承,待得姨娘哄了爹爹開心,被抬上正室地位,二弟就是名正言順的長子嫡孫了。

    他好難過,好害怕,拚命地叫爹娘救他。

    可他們一個也沒出現,最終,拉回他一條小命的是徐淨然。

    當他從鬼門關前轉一圈,再回陽世,看到徐淨然擔憂的臉時,他覺得徐淨然是他整個天地。

    爹爹雖然給了他生命,卻從沒照顧他,他甚至沒有被爹爹抱過的記憶,爹爹並不想要他,既然如此,他也不要爹爹了。

    他的生命裡,只要有一個七叔,足夠。

    徐淨然撫養他、照顧他,教他習字,偷秘笈讓他練武,是先有了徐淨然,才有今日的徐熙。

    徐淨然變成了他的「爹」,比他親爹更重要的「爹爹」。

    所以他長大後,拚了命對徐淨然好,只要是徐淨然想要的,他無不雙手奉上。

    但結果,最不理解他的也是徐淨然。

    為什麼會這樣?

    胸口的痛讓他忍不住嗆咳出聲,更多的鮮血溢出口鼻。

    他再也撐不住,身子緩緩往地面倒下。

    黑暗一點一點侵蝕他的神智,他很悲傷、很絕望,終究,他這輩子還是找不到一個懂他的人。

    當他的腦袋撞上青石地面時,發出一聲悶響,自小而長,無數記憶開始回溯,悲苦的童年、辛苦的學習、看似呼風喚雨、實則寂寞的生活……鳳四娘……

    對了,五年前,她來到丹霞院,為他冰冷的日子帶來一點溫暖。

    她是那麼地聰明,他沒有遇過像她這樣,只要他開個頭,她便能理解意思的人。

    她把她的身體跟心靈都交給他,換取他的保護,他以為這是一筆買賣,但他卻越來越信任她,將身邊的事都交給她做。

    漸漸地,他甚至開放心防,讓她走進,讓她分擔他所有的一切。

    他抱她,不再只是一種yu望的宣洩,而變成一份幸福的纏綿。

    他開始想要與她共度終生,花很多的心思瞭解她,給她快樂。

    雖然他們也會爭執,尤其她剪短頭髮後,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緊張了。

    她不著痕跡的疏離讓他生氣,但他的怒火卻無法衝她發出來,每次只要看到她及肩的青絲,他心裡就只剩愧疚。

    生平第一次,他學著去哄一個姑娘,為她下廚房、給她買禮物、對她低聲下氣……他做很多,但總是失敗。

    他這輩子還沒如此窩囊過,可即便如此,只要與她一起,日子依然開心。

    傍晚,在總管闖進丹霞院前,他們還一起笑得無比暢快。

    啊……差點忘了,他還答應過鳳四娘,要想辦法給她一個平民身份。

    「四娘……」這輩子,他從來沒有說話不算話的時候,怎能對她失信?

    他不甘心,他不能就這麼死在這裡,四娘還在等他回去。

    他瞪大眼,看著佈滿灰塵的地面,想叫人來,卻虛弱得發不出一絲聲音。

    「四娘,我愛你,四娘,我對不起你……」

    他的記憶就到這裡了,他沒有辦法再想下去,因為,他的神智已經陷入無邊的黑暗中,無力掙脫。

    徐熙離開後,鳳四娘便在丹霞院等著,從月升到月上中天。

    她沒有睡,他不在的時候,她無法入眠。

    每一次,他離去,她都有一種心頭被砍了一刀的痛苦。

    她也不明白,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纏人了?

    但感情卻是真真切切地翻湧著。

    她忍不住想,如果沒有徐淨然就好了。

    隨即,她又把那個念頭拋去。她知道徐淨然對徐熙的重要,那是他唯一的親人,她若排斥徐淨然,與徐熙的關係也就走到盡頭了。

    但他不必每次都以背對她啊……

    她猛地站起,碰翻了身下的椅子。

    她到底是嫉妒他重視徐淨然?還是厭惡自己只能看著他的背影離去,而擔憂受怕?

    「我想要什麼?」她看著丹霞院,偌大的房間,又黑、又靜、又……淒涼。

    她想到自己被賣入青樓時,身邊無數的人來來往往,有人勸她認命、有人盤算著,可以拿她賣多少錢、有人警告她別想逃跑……那時,她的心就跟現在一樣,充滿寂寞和孤單。

    或者,她並不是嫉妒徐淨然。

    一直以來,真正糾纏她心裡的結是——他總丟下她,讓她等待。

    她不怕等,她很有耐性,但她怕一個人,不曉得漫漫人生,該走向何方?

    「四娘,留下來。」每次,他以背對她時,總留下這麼一句。

    接著,她就要度過無數的煎熬。

    「不要總是留我一個人,我不知道怎麼辦……」淚,一點一滴滑落。

    爹娘走了,留下她。

    徐熙離開,還是留下她。

    她一點都不想被留下,風風雨雨,她只求有人相陪。

    心越揪越緊,不明白,夜為何如此漫長?

    以往的丹霞院,有這般寂靜嗎?

    漸漸地,她連自己的哭聲都聽不見了。

    徐熙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她要告訴他,別總是叫她留下。她什麼都不怕,唯一恐懼的,就是被留下。

    月亮漫步過西方的山頭了,一點金芒從東邊的天空緩緩升起來。

    一整夜過去了,徐熙沒有回來。

    鳳四娘不知道哭了多久,淚總是不停。

    但天亮了,她不能總躲在丹霞院裡哭,她還是要出去做事。

    她坐回銅鏡前,梳洗打理門面,幾次收拾妥當的妝容,又被淚水打得憔悴。

    「不可以這樣、振作起來……」她給自己打氣,可眼淚就是怎麼也停不住。

    她沒辦法,只能找頂絲帽戴在頭上,遮掩面容。

    她走出丹霞院,每個看到她的人都很訝異,在人人髮長及腰的時代,她的短髮已夠驚世駭俗,現在又多了頂帽子,很多人懷疑她腦子出問題了。

    她沒在意,根本聽不見那些人的話,只是獨自品嚐被留下的孤獨。

    她開始算帳,可是她模糊的淚眼卻看不清上頭的字。

    等到金烏高昇,一個上午過去了,徐熙還沒有回來。

    她猶疑著要不要去找,因為徐熙給她的命令是——留下來。他不要她跟他一起。

    可是她一個人等得好痛苦。

    她已經兩餐沒有進食,還一直在哭,只覺身體裡所有力量都要隨著淚水流光。

    大少爺,你什麼時候才要回來,大少爺……她連路都要走不穩了。

    「快來人啊!大少爺不好了!快來人——」總管的狂呼聲幾乎將整個徐家炸翻了。

    「大少爺!」她好像被雷打到一樣,整個人跳了起來。

    她跑向人群喧鬧的地方。

    遠遠地,小虎抱著徐熙走進來,他們兩人身上都沾滿了鮮血,徐熙的胸膛上還插著一柄劍。

    鳳四娘認得那把劍,它有個名字叫「斷魂」,是徐熙花費巨金替徐淨然買來的,如今卻刺穿了他的胸膛。

    「四娘。」小虎來到她面前。「對不起,大少爺他……」

    鳳四娘的視線隔著絲帽,看不清徐熙的樣子,她感到惱怒,一把揮開了帽子。徐熙的臉完全映入她眼簾,他雙目緊閉,愁苦的眉間,寫著濃濃的遺憾和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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