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戲冷郎君(下) 第十四章
    也不知過了多久,胸前沾染的熱淚漸漸冰涼,寒意無孔不入,如針尖般扎進週身每一個細胞,刺得每一根神經都抽痛痙攣著。冷夜語木然凝望遠方,腦海裡仍是白茫茫一片——

    「……冷公子,冷公子……」

    「冷公子……」

    宮人們的呼喚此起彼伏——昭帝退朝回寢宮後,不見冷公子歸來,去雅閣尋找的宮人也無功而返,昭帝變了臉色,吩咐宮人四下找尋。皇宮如此之大,一時三刻哪裡找得到?個個都愁眉苦臉,人人惴惴自危。

    「……」

    是誰在叫我麼?一聲連一聲的叫喚終於令冷夜語稍稍清醒,茫然四顧,周圍景致甚是偏僻荒蕪,建築都已年久失修,顯然是個廢棄日久無人居住的冷宮,否則方才軒轅昊那般痛哭,早就引來宮人了。

    軒轅昊——心頭又密密麻麻地糾痛起來,冷夜語撫著胸口,幾乎透不過氣。

    「……冷夜語!」寬袖輕揚的影子投在面前,玄昭看著失魂落魄的冷夜語,忍不住歎息:「起來罷,不要再這個樣子了。」

    目光沿著玄昭伸來拉他的手移上,冷夜語澀然開口,不似自己的聲音:「為什麼要我見他?我說過,不想再見到他,我——」

    拉起冷夜語,玄昭無奈地搖頭:「時至今日,你還在說這些口是心非的話。冷夜語啊,我不想你再逃避下去了。」他長長一歎,毅然道:「你若下不了決心,就讓我來幫你斬斷吧。」

    什麼意思?冷夜語直直盯著面前神色肅然的玄昭,難得沒有平日的溫和笑容。

    「迦濼國女王願與我朝御陽王爺共結連理,永譜秦晉之好,我適才已准了女王請求,頒旨詔告天下。」玄昭一字一句,緩緩道來。

    冷夜語猛退一步,撞上背後廊柱,渾身劇震。

    一直如幽靈般跟隨玄昭身後的無影也不禁抬頭,面色突變,但隨即又恢復了恭眉順眼的樣子,悄悄低下頭。

    「……胡……說……」冷夜語胸膛急遽起伏,像是立時就會暈厥。

    玄昭憐惜的眼光掠過他慘白臉龐,話語卻如重錘記記敲擊冷夜語本已脆弱不堪的心房:「我何必騙你?聯姻之事,先前朝堂之上,滿朝文武和各國使節個個有目共睹,豈能有假?況且,」他話音一頓,看了眼搖搖欲墜的冷夜語,歎道:「這也是得御陽王親口應允,我才下的旨,並非我一意孤行。」

    思緒飛回到剛才金鑾殿上,玄昭眼內不由也閃過迷惘——

    他原是實在不忍見冷夜語繼續迷失封閉自己,今日才刻意安排兩人見面,便是想讓冷夜語明白自己的心境,做個決絕,誰知兩人竟前後腳飛奔離殿,滿朝愕然。玄昭雖擔心冷夜語,但眾目睽睽之下,他這個皇帝總不能也跟著撒腿就跑。過得一陣,軒轅昊卻返回殿上,只是雙目紅腫,顯是痛哭過一場。

    那女王一顆芳心早已暗許軒轅昊,此刻便提起聯姻事宜,玄昭倒也正想借此契機替冷夜語斬斷羈絆,但料想軒轅昊必不首肯,正自蹙眉。豈知軒轅昊聽他垂訊,竟一口答應。玄昭大吃一驚,瞪著他看了許久,軒轅昊面無表情,好似要與女王成親的人不是他一般。

    紅腫的眼,無表情的臉……玄昭想到此,心中暗歎——軒轅昊,你怎麼也會有如此哀莫大於心死的時候,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你也想籍此逃避麼?……

    他惘然片刻,見冷夜語倚著廊柱,嘴唇白的嚇人,不覺心驚,上前抓住他肩膀輕搖:「冷夜語……」

    冷夜語呆滯的眼光移回玄昭臉上,怔了半晌,突然一笑道:「你騙我,他怎麼可能答應?他之前還哭得那般傷心,說捨不得我,是你騙我——」

    「冷夜語!——」玄昭從所未有地大吼了一聲,緊緊盯著冷夜語雙眼:「我沒有騙你。半月之後,他便隨女王同回迦濼國了。」重重吸了口氣,緩和下來,將冷夜語摟進懷中,溫言道:「你現在難受,就痛快哭罷,以後都不要再想著他,為他傷心了……冷夜語?」

    慢慢卻有力地扳開玄昭雙臂,冷夜語後退兩步,靜靜看著一臉擔憂的玄昭,面色平和之極。

    「……冷夜語……」異常的平靜反讓玄昭只覺一股寒氣從地底升起。

    毫無預兆地,冷夜語遽然轉身,向宮牆縱去。

    「冷夜語——」玄昭一愣,隨後跟上,抓向他肩頭,想拉住他飛縱的身影。手指堪堪碰到他衣衫,一道銀芒閃過眼前,玄昭啊的一聲,急忙縮手,卻覺手背劇痛,已被深深劃了一劍,鮮血立時汩汩湧出。

    他又驚又痛,望見冷夜語此刻回過頭來,竟是目光狂亂,猶如瘋了一般,更是心悸,叫道:「冷夜語——」

    冷夜語罔若未聞,又疾揮兩劍迫退玄昭,身形一晃,已飄然躍過宮牆。玄昭一頓足,瞥見無影目瞪口呆地站在一邊,不由怒道:「還不快追?」撕下片袍角隨手一裹傷口,足尖一點躍牆追去。

    無影被他一喝,如夢初醒,連忙跟在玄昭身後,但這一耽擱,卻見前邊冷夜語白衣翩飛,已遠在百丈之外。

    ****

    風一路從耳邊呼嘯而過,眼看不清週遭景物,血液卻沸騰著,想要燒燬一切。

    ——你怎麼可能答應呢?你不是才在我面前痛哭麼?你明明說捨不得我啊!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

    心越跳越快,衣衫已濕透,腿腳跑到無力,眼光卻更狂烈混亂,只想用盡所有的力氣,讓自己無法再思考任何事情。

    腳下的道路益發荒涼,身邊的景致卻漸熟悉——那一片濃密樹林,那一片常年冰封的泛著耀目寒芒的湖面。

    玄冰湖!

    冷夜語瞳孔猛然收縮,飛奔的身影急遽停頓,劇烈地喘息呼吸著,突地大笑起來,聲音迴旋在寂靜林間,彷彿有無數人同時在笑一般,震落無邊碎葉。

    ——我居然回到了這裡!居然飛奔了四十里,來到了第一次和你相見的地方!在我的意識沒有運轉之前,我的身體已把我帶回這裡!

    我竟是如此眷戀你!在一次又一次傷心,一次又一次逃避,一次又一次想忘卻你之後,我依然如此刻骨銘心地記著你!我以為可以把你封藏在回憶裡,不再見你,可我,無法欺騙自己!

    我已經忘了怎麼會愛上你?我也已經弄不清怎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可我知道,我愛著你!我不能失去你!我無法忍受你離開我,同別人在一起!

    「冷夜語,決戰之夜,我便對你一見傾心,所以我要你和我在一起!我要你!」

    「冷夜語……你現在不喜歡我,沒關係,我會等到你愛上我的那一天。」

    「冷夜語,和我在一起吧。如果你不相信我說的一生一世,那就更要好好看住我,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你就會知道我沒有撒謊。」

    「冷夜語,我既然說了以後只陪你一人,就決計不會變。」

    「冷夜語,我說過要等你一生一世……即使你不喜歡看到我,我也不會留下你一個人——」

    「冷夜語……」

    「冷夜語……」

    冷夜語——

    「夠了!夠了!!夠了!!!——」掩著雙耳,冷夜語發瘋似地甩著頭,嘶吼聲陣陣迴盪林間,淚水如泉般不絕滴落。

    ——我發過誓,不再為你傷心,痛哭,流淚的。可現在,我居然又哭了,我好恨!好恨!

    你不是說要等我一生一世麼?你不是說只陪我一人麼?你不是說不會留下我一個人麼?你不是說捨不得我麼?為什麼要離開我?為什麼要娶什麼女王?為什麼你不問我,喜不喜歡你那樣做?軒轅昊!

    軒轅昊!!!

    再也支撐不住痛苦到麻痺的身軀,冷夜語跪到在湖邊,滾燙的眼淚一顆顆掉在湖面堅冰,溶出一個個小小水窪。

    ——那個像女人一樣哭得披頭散髮、淚流滿面的男人真的是我麼?那個眼裡流露絕望、嫉妒、憤怒、瘋狂的男人真的是我麼?原來我竟然是這樣的,原來那個冷靜的、高傲的我到哪裡去了?

    狠狠盯著湖冰倒影中的自己,冷夜語猛地一拳砸落,狂亂中的他早不記得要用真氣,冰面裂開一絲縫隙,拳頭卻震得發麻,他不停手地一拳拳砸著堅冰,想將那不似自己的人影打碎。

    血漸漸自手上滲進冰裡,冰層經不住接連不斷的敲打,終於裂碎了一片,露出冰下幽深的湖水,微微晃動著,晃動著——

    冷夜語驀地停下了所有動作,癡癡地凝望著湖水。

    多像軒轅昊深邃幽黑的眼眸啊,如深潭般冷凝攝魂的眼眸,令人一眼就被奪走了所有心魄,深深地吸了進去,無法自拔……

    無法自拔啊——冷夜語幽魂似地站起身,踏入湖水之中。

    冰涼徹骨的湖水一下漫過腳,漫過膝,漫過腰,漫過胸,漫過頭頂,絲緞般的長髮在水面散開一片,又隨著冷夜語整個人下沉消失在水中。

    水裡原來比水面更黑,什麼都看不見——冷夜語微笑著,冰冷的湖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像無數鬼手,纏繞著他,將他拖向湖底更深處。胸開始窒息,腦開始暈眩,意識如碎片飛散,身體還在下沉。

    ——當我什麼都感覺不到的時候,是不是就不會再有煩惱?不會再有掙扎了?

    不會再為你傷心、痛哭、流淚?不會再有那種難過得不知怎麼辦才好的深入骨髓的痛苦了?

    不斷下沉,越來越黑。手上的血融在水中,竟也彷彿是黑色的。冰涼的觸感!黑色的血絲!——

    黑色的,曾經從深愛著自己的父親嘴角淌落的血!冰冷的,在自己手裡慢慢僵硬的父親的身軀……

    「夜兒,從明日起……你想做什麼事,都可以放手去做了,不用再顧忌為父了。」

    「夜兒……我,想聽你叫我一聲……叫一聲……」

    父親!父親!捨棄了自己性命,只想讓我重獲自由的父親!我不想你離開我的啊!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一早就不再生你的氣了,我都沒有真正叫過你一聲,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始終愛著我,如果我早一點知道,如果早一點知道……

    黑色的血,冰冷的身體,永遠失去無法追回的愛——我不要這樣!

    我還沒有告訴你,我一直都還愛著你!即使你要同別人在一起,我也要你親口告訴我!可如果我死了,就再也無法挽回了,即使再後悔,再痛苦,也什麼都挽不回來了——我不要這樣!我不要死!!我不要!!!

    我不要——

    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冷夜語揮起劍,劈向壓在自己頭頂的濃重湖水。

    湖面堅冰「豁啦」裂開,湖水被劍氣卷揚自湖底噴湧而上,夾著破碎冰屑在空中炸開,銀劍亦隨之脫手而飛,掉落岸邊,可冷夜語已經無力浮起,長髮在水面飄散開來,又慢慢沉落——

    「冷夜語!」匆匆追來的玄昭見此情形,竟震駭得無法動彈,一顆心也似乎要隨著冷夜語一齊沉入湖底。

    緊隨其後的無影也是大驚失色,但他不似玄昭那般關心則亂,一驚之後,立即鎮定下來,一個箭步飛衝上前,抓住冷夜語的頭髮,將他拉了上岸。在他背上連拍數下,冷夜語吐出一灘腹中積水,張開雙眼。

    玄昭一路直愣愣地看著,此刻方找回神智,走過去將冷夜語拉起身,重重一記耳光,痛心疾首到極點:「冷夜語!你這是做什麼?」——怎能如此作踐自己?為了那個人,你連自己的性命都想捨棄麼?

    他對冷夜語素來溫和呵護,從來沒有此時這樣聲色俱厲,盛怒中更是出手極重,冷夜語臉頰登時紅腫。玄昭瞪著他:「你是想靠死來逃避現實麼?既然你都不怕死了,你還怕有什麼接受不了的?」

    「我已經想清楚了。」冷夜語忍著臉上灼痛,微笑道:「我不會再做蠢事了,我——」

    他今日連遭刺激,適才在湖中生死掙扎,又已耗盡全力,此刻心神一得鬆懈,身子一晃,話未說完,便向後倒去。

    玄昭急忙一把抱住,見他全身濕透,肌膚冰冷,一身濕衣若不脫去,只怕回到宮中便要染恙,當下也顧不得許多,將他裡外衣物都除了下來,擦乾身子,解下自己長袍裹起,抱著他返身回宮。

    無影揀起冷夜語掉在岸邊的銀劍,望著湖水,神色複雜之極,片刻,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快步向玄昭背影追上。

    ***

    溫暖的被褥,裊裊的龍涎香,冷夜語舒服地捲緊了身上絲被,側了個身。

    玄昭坐在床沿,見到他仍微微紅腫的臉龐,不禁伸手想撫摩一下,但怕吵醒冷夜語,手到半途又收了回來,輕輕拉過一角絲被,蓋住他露在被外的左手,眼光掃到他手上砸冰時留下的破皮淤痕,搖了搖頭,回望碧玉丹爐中香霧繚繞,神思恍惚。

    ——你居然可以為他連命都不要了,這份情思已是入骨入心,可惜那個人卻只知一味逃避,辜負你一片癡心。冷夜語啊!我要如何才能幫得了你?讓你徹底忘懷,不再為他心碎神傷呢?讓你徹底忘懷……

    他目光閃動,正心有所思,卻聽冷夜語一聲呢喃,醒了過來。

    「臉還痛不痛?」玄昭扶他坐起,微笑道;「我先前一時氣憤,落手重了些,要不要叫御醫拿些消腫藥來?」

    冷夜語一搖頭:「沒事,倒是你手背的傷,我——」眼光落在玄昭纏著紗布的手上,想起之前自己竟如瘋狂一般,對眼前這日夜照顧自己的人下手,更是愧疚得說不出話來。

    玄昭低低笑了幾聲:「無妨,反正我也慢慢習慣了。」

    冷夜語知他是指上次被自己打了一拳之事,不由騰的漲紅臉,垂下頭,這才發現自己睡在玄昭的龍床上,身上也換了新衫,不覺一呆。他雖與玄昭同室而寢,但向來在榻上休息,此刻躺在玄昭床上,甚覺彆扭,當下起身著履。

    玄昭知他心思,只微微一笑跟著站起身來,也不阻攔。

    冷夜語慢慢理齊衣衫,回頭望著玄昭,輕聲道:「軒轅昊他可是在王府?」

    溫和的笑意褪去,玄昭詫異地看他一眼:「不錯。」有些奇怪一直不願提起軒轅昊名字的冷夜語怎會主動問起。

    冷夜語低下頭默默無語,長髮垂落他臉頰,讓人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我要去見他。」平靜的聲音緩緩吐出,冷夜語望向玄昭,臉色一片平和。

    玄昭吃驚地睜大眼,緊盯著冷夜語,似乎要從他臉上捕捉什麼,但冷夜語依然沉靜之極地與他對視著。

    「去做什麼?」玄昭終於開口:「你今日這般死過一次還沒有想清楚麼?想讓他再傷你一回?」甚是氣惱冷夜語執迷不悟。

    「就是因為我已經想清楚了,我才要去見他。」冷夜語唇角勾起淺淺笑容:「有些事情,我逃也沒有用的,但至少我要當面問清楚,我不要日後再覺得遺憾,追悔莫及。」他清澈的目光在玄昭面上掠過:「我不會再做傻事,你不用擔心。」

    ——在生死的那一瞬間,我已經明白了,有的東西一旦失去就永遠無法挽回,所以如果,只是如果,我心愛的人決意離我而去,我也不會再做無謂的挽留。但我一定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放手……

    你說得對,既然我連死亡都可以面對,還怕有什麼不能接受呢?這個道理,我倘若早點明白,就不至於痛苦那麼長時間,連帶你也陪著我一起煩惱,你想必也為我這固執又懦弱的人傷透了腦筋吧,玄昭……

    微微笑著,冷夜語舉步欲行。

    「不要去!」玄昭從乍聞冷夜語話語的驚愕中回神,攔住他,清俊的眉眼微含慍意:「每一次見面,你總是為他傷懷,這次更是差點送命,我不會再讓他來傷害你。」

    「玄昭——」

    冷夜語蹙眉苦笑,原來在玄昭心目中,自己竟是如此脆弱得似乎不堪一擊,但回頭一想,好似真如他所言。他搖搖頭,堅持道:「你別攔我,我一定要問個清楚。」

    「冷夜語!不許去——」玄昭面上泛起薄怒,拉住冷夜語的手。他本不至於如此急躁,但一年來所見所聞,儘是冷夜語的軟弱神傷,此刻雖聽冷夜語說得鎮定,心裡卻半點不信,腦間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絕不讓兩人再見面,讓軒轅昊再傷冷夜語一次。

    冷夜語一掙卻沒有甩脫,他也是偏執之人,凡事一旦認準就不回頭,當下皺起眉:「放手!」

    即使被他傷到如此地步,你還是一心想要見他,冷夜語啊!你這份執著若能有一分停留在我身上,我都會欣喜若狂。只可惜,我所做的一切都比不上你去見他一面重要——玄昭直直看著一臉堅定的冷夜語,經年積壓的嫉意和失望終於忍不住翻騰而起:貴為天子的我,如此一再專情於你,處處容忍你,可你,究竟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裡?我在你心裡,究竟算是什麼?……

    慢慢地,一根一根鬆開手指,玄昭突然抓起床頭冷夜語的銀劍拋給他,臉色陰沉:「你一定要走,除非從我屍身上跨過去。」嫉怒交集之下,說話早失了分寸。

    冷夜語一震,隨即露出苦笑,拋下銀劍:「我不會和你動手。」玄昭對他的情意,點點滴滴盡在心頭,怎可能向這深愛自己的人動手?長長歎了口氣,再度邁開腳步。

    玄昭身影一晃,已擋在他面前:「你就真的對他這般執著?冷夜語!」

    冷夜語微一揚首,靜靜瞧著玄昭,也不答話。玄昭怒氣更盛,偶一側頭,望見對面牆上所嵌巨大銅鏡中的清俊男子:面容扭曲,眼中嫉妒、委屈、憤恨交錯,哪像個威儀自若的一國之君?他衣袖一揮,一股大力撞向銅鏡,登時碎成千百片掉落地上,明晃晃地閃耀著。

    但每一片碎鏡裡都映出他滿含嫉意的容顏,似在嘲笑他一般,玄昭倏地大笑——我以為自己有無盡的耐心來容忍你,等待你,我以為自己可以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可我太高估自己了,原來我嫉妒的樣子是那麼難看……

    「……玄昭……」冷夜語不安地看著大笑不止的玄昭。

    漸漸收住笑,玄昭灼熱的眼光在他清冷的臉上流轉,那熾狂濃烈的情意讓冷夜語逃避似得別轉頭。

    ——又是這樣!冷夜語,為什麼你就不能把視線留在我身上,好好地看看我呢?我對你的心意,我為你所做的一切,難道你都無動於衷?你對我,還真是無情無義,呵呵,可即便如此,我還是放不開你,還是想要保護你……

    都是因為軒轅昊麼?如果你徹底忘了他,就不會再為他心碎神傷!如果你徹底忘了他,就不會再漠視我的情意!是啊,只要讓你徹底忘了他,我應該一早就那樣做的……

    妄念一起,就再也無法抑制,玄昭此時心裡只有一個聲音在大喊著:讓你忘記他!

    「無影——」玄昭大聲喚進在殿外隨侍的無影。

    冷夜語從未見過玄昭如此失控的模樣,一時茫然,想安慰他幾句,卻根本無從說起。他喟歎一聲,望著一地碎鏡——玄昭啊玄昭,是我令你這般亂心麼?你的每一分情意,我都記在心中,只是放不開軒轅昊的我怎可接受你?我若真那樣做,豈非玷辱了你的一片真心?……

    他思緒翩遷,也就絲毫未注意一旁無影在聽到玄昭細聲吩咐後的滿臉震駭和返身離殿時的閃爍目光。

    ****

    空曠寬敞的書房除了地上堆著的皮褥錦墊,竟再無餘物,惟有燭影搖紅。

    軒轅昊席地而坐,不動不動,像是亙古以來就一直坐在那裡,燭光將他孤單寂寥的背影投上牆壁。

    良久,一聲低低的呼喚響起,迴盪在凝重的空氣裡——「冷……夜……語……」

    探手入懷,取出光彩流溢的白玉簪,但在簪身中間卻有一道細細銀箍束著,因為簪曾斷為兩截。輕輕摩挲著玉簪,還帶著溫熱,因為一直貼放在心口,只有無人的時候才會拿出愛撫。

    「冷夜語……」

    ——這支斷簪,找了多少能工巧匠,才將它重新鑲好?從我出征邊關的第一天起,就貼身攜帶。上面有你的髮香,有你的氣息,有你的影子……

    我一年來最快樂的時刻,就是在夢中與你相見,我就可以像從前那樣,挑起你長髮挽成髮髻,再替你別上這支玉簪……

    可那只是一場夢。從你在我面前折斷髮簪,說不想再見到我,揚長而去的一剎那,我想,我是真的失去你了。

    我曾經得到了你的心,卻沒有好好珍惜。我以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你都會喜歡,可我卻忘了問你願不願意。每一次當你被我傷害後,你最後都原諒了我,而我,這個最愚蠢的人,卻一次又一次的懷疑著你對我的心意,勉強你做不喜歡做的事情,終於這一次,我徹底失去了你。你,不想再見到我了。

    痛楚的眼光在室間流巡,彷彿又回到那個激狂的夜晚——那害羞的、冷漠的白衣男子,熱情如火,即使流盡鮮血也不放手地緊緊擁抱著自己……緊握玉簪,軒轅昊痛苦地閉上眼簾。

    ——我真的不願放開你,冷夜語!每一刻,想到你不在我身邊,心就疼得痙攣抽搐。明明和你同在京城,我卻不能見你、不能抱你、不能親你,這種痛苦我受不了。倘若我繼續留在這裡,總有一天,我會忍不住衝進宮中,殺了所有阻礙我的人,把你帶回來,用鐵鏈將你同我鎖在一起,可如果我那麼做,只會讓你更恨我,讓你的心更遠離我。但我真的無法控制自己對你的思念、渴望,所以我決定放逐自己,那樣,我就不會再一次失控來傷害你,讓你傷心……

    半月後,我就會離開京城,遠去迦濼國。無所謂。因為失去了你,我去哪裡,和誰在一起,對我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如果這樣做,可以真正還你自由,真正讓你快樂,我,很樂意。

    「……冷夜語……」

    又一聲歎息含著無數情思,無盡愛意自軒轅昊口中逸出——

    猛睜眸,銳芒一閃:「什麼人?」

    「屬下參見王爺。」一個穿著緊身黑衣的男子靈巧地溜進書房,跪倒行禮。

    是自己埋在宮中的眼線——軒轅昊神色冷凜,已全然看不出適才的失意傷懷,沉聲道:「什麼事如此緊迫,竟未經傳召來見本王?」

    「是有關冷公子,他——」黑衣男子被軒轅昊聽到冷夜語名字時突然驟變的面色驚懾,氣息一窒,隨後又在軒轅昊嚴厲的目光示意下,結結巴巴地將冷夜語投湖之事告知。

    什麼?!軒轅昊騰的站起,理智全失,一把揪起黑衣男子衣襟:「為什麼?說清楚。」

    「這個……屬下也不明白……」黑衣男子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也是日間看到昭帝寢宮中御醫宮人亂成一團,旁敲側擊才打聽到原來是那位冷公子不知何故離宮,自投玄冰湖險些送命,想到王爺吩咐過要密切注意冷公子的起居,便趕緊來報。還以為能撈些賞賜,但看來……他拚命咳嗽,能保住小命就不錯了。

    一鬆手,黑衣男子癱倒在地,軒轅昊雙手不住顫抖,自言自語地道:「為什麼?」

    ——冷夜語!為什麼?為什麼要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你在宮中不是很快樂麼?玄昭不是待你很好麼?我也告訴你,以後都不會再在你眼前出現,不會再惹你生氣了,為什麼你還要捨棄生命?

    心劇烈跳動著,身軀戰慄著——玄冰湖!你我第一次相見的地方!為什麼會是那裡?冷夜語!你是要選擇我們開始的地方來結束一切麼?為什麼會是這樣?我一直以為離開了我,你應該會很快樂,可為什麼會是這樣?

    是不是有什麼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是不是有哪裡錯了?

    有、哪、裡、錯、了?

    冷夜語——

    突然止住顫慄,軒轅昊整個沉靜下來,隨即一晃,已縱出書房,消失夜色之中。

    ****

    「冷夜語——」

    玄昭再一次叫喚拉回了冷夜語浮游的思緒,看著去而復返的無影面無表情地捧著木盤,端了兩杯酒呈到自己面前。這是做什麼?冷夜語疑惑地望向玄昭。

    「你不是要走麼?」玄昭臉上沒有平素溫和的笑容,也沒有方纔的怒意,一指酒杯:「這裡有一杯酒中含有劇毒,如果你一定要走,就選一杯喝下,我不會再來阻攔你。」

    渾身一震,冷夜語緊緊盯住玄昭,一臉不敢置信,那個深愛自己的人竟會如此對待自己?

    側過頭,玄昭平靜的聲音微微流露痛楚:「是你逼我的,不要怪我。只要你願意留在我身邊,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但你還是一心要離去。」他話音顫抖起來,重重吸了口氣,譏誚地笑了:「你一定對這樣的我很失望罷,可我——」

    他回頭深深望進冷夜語清冷明澈的雙眼:「得不到自己所愛的人,我也一樣會痛苦。冷夜語!」

    慢慢地從震驚中回神,冷夜語露出淡泊笑容,眼光移向面前的酒杯——同樣琥珀色的酒,盛在同樣雪白的瓷杯中。

    ——是的,你的溫和、你的關懷、你的容忍,讓我一直都忘了你也會嫉妒、憤怒。沒有人能忍受日夜陪伴在自己身邊,也是自己所愛的人心裡卻掛念著另一個人吧,而你,卻忍受了我一年。這一年裡,其實你也每天都在痛苦吧,卻還要用溫和的笑容話語來安慰我……

    如果可能,我想我會答應留在你身邊陪伴你,讓你不再痛苦。可現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一定要找他問個清楚,我不要留下終生遺憾。所以,抱歉……

    「我很抱歉——」冷夜語聲音格外溫柔平靜,微笑著拿起了一杯酒。

    「冷夜語——」玄昭臉色微變:「你千萬想清楚……」

    話噎在喉間,他瞪著眼,看冷夜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週身不由輕輕顫動起來:「你就這樣想要離開我?我所做的一切都無法留住你麼?」

    冰涼的酒水順喉流下,酒香還留在齒頰間,催人欲醉……冷夜語淡然一笑:「我只是不想讓自己再逃避下去了。」他深深凝望著玄昭清俊的面容:「對不起。」

    身子輕微搖晃一下,冷夜語以手抵額,頭好暈——自己喝得是毒酒麼?……也好,就算償還玄昭的情意罷。他嘴角揚起一個淡如雲煙的笑容,用開始迷濛的眼神看向玄昭。

    「……冷夜語!」玄昭喃喃道——是錯覺麼?他竟然看到冷夜語眼裡一閃即逝的愛意,是為他流露的麼?驀地衝上前,抓住他雙肩猛力晃動:「快運功把酒催吐出來,冷夜語!」

    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身體好像不斷墜落,冷夜語已聽不清玄昭在說些什麼,眼簾微闔,整個人向後軟倒——

    「冷夜語!」

    「冷夜語!」

    兩聲大叫同時響起,玄昭抱著無知覺的冷夜語,詫異地望向突如其來直闖入殿的軒轅昊。他怎麼會突然出現這裡?未及細想,軒轅昊凌厲的掌風已當胸襲來,玄昭一側肩避開胸口要害,卻仍被餘力震退兩步,卻覺手上陡然一輕,冷夜語已被軒轅昊抱回懷中。

    「冷夜語?」軒轅昊駭然見到冷夜語宛如毫無意識的布偶,心一陣狂跳。眼光掃過兩個酒杯,登時染上濃濃煞氣:「玄昭!你給他喝了什麼?」

    他黑髮飛舞,氣勢懾人之極,玄昭靜靜看著他,微露笑容:「放心,死不了。」

    軒轅昊幽黑的眸子劃過森寒,一言不發緊盯玄昭。撫胸輕咳幾聲,玄昭淡淡道:「過半個時辰他就會醒來,你不用這樣瞪著我。」他泛起一絲苦笑:「我今天才從玄冰湖裡將他救了上來,怎會真的逼他喝毒酒?」

    聽得玄冰湖三個字,軒轅昊嘴角微一抽搐,旋身向殿外走去,不再看玄昭一眼。

    玄昭又咳了兩下,望著空杯,歎了口氣。

    無影自始自終地垂首立在一邊,直到軒轅昊背影出了視線,才悄然抬頭,眼裡透著無限失落。

    ****

    沉重的身軀漸漸變得輕盈,如飄在雲端霧裡,全身暖暖的,是誰抱著我?好像小時候,母親總是喜歡抱著我,一邊說故事,一邊拍著我,哄我入睡。母親,是母親麼?母親又回來找我了麼?

    「……冷夜語……」軒轅昊驚喜地看到懷裡的冷夜語唇邊露出稚氣的微笑,一陣激動。自回到王府後,冷夜語一直在床上沉沉昏睡,此刻才有了動靜。

    是誰在叫我?不是母親的聲音,是誰?

    冷夜語慢慢張開眼,迷茫地望著身畔的人,不是母親,可是,那笑容好溫柔,好親切……

    「……冷夜語?……」軒轅昊又喚了一聲,心跳卻猛地漏了一拍,冷夜語的眼眸雖然望著他,卻是一片迷惘,似乎不認得他一樣。

    不認得他——突來的恐懼席捲全身,想起那空了的酒杯,軒轅昊遽然睜大黑眸:玄昭,你究竟給他喝了什麼?

    玄昭!

    ****

    輕咳著,玄昭拿起餘下一杯酒,臉上露出澀然笑意:「冷夜語,我沒想到你真的會喝,呵呵,兩杯酒裡都放了忘塵露,你怎麼選都是一樣的結果,呵呵呵……」他笑聲慢慢低了下去,一甩手,琥珀色的酒水潑灑一地。

    怔怔看著地上的水跡,玄昭長長歎息,無比惆悵:「前塵往事皆忘去,冷夜語啊,不要怪我。我原本也不想奪去你的回憶,可一年了,你始終都忘不了……別怪我,我只想幫你徹底忘記他,不讓他再傷害到你。冷夜語……」

    酒水在燭光掩映下光彩變幻,宛如無影淡褐泛著妖異色彩的眼瞳,一樣的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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