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卷 第五章
    隨後的日子便在元烈夢境般的快樂中稀里糊塗地一天天過去。被黃泉抱著、親著,他有時真希望這條路永無盡止,就這樣一直走下去算了。可這一日,馬車終於停在了陡峭如刀劈斧鑿的參天懸崖前。

    「這是哪裡?」仰望雲氣翻升的嶙峋絕壁,元烈頓覺天地遼闊,眾生渺渺。

    身後黃泉淡淡道:「黃泉路,我住的地方。」

    寬大的衣袖一振,人拔地而起,腳尖在崖壁幾個輕點,已冉冉縱上數十丈高,聲音透過霧氣飄下:「跟我來。」也不知是否元烈的錯覺,瞬間他竟覺那聲音裡滲著絲絲淒冷,讓他不自禁起了一身寒粒。

    一轉眼,卻見邊上水千山已背起沈滄海,用布帶綁在身上,手腳並用,極敏捷地爬了上去。他不再遲疑,跟著攀上懸崖……

    他一定可以幫黃泉忘記不開心的事情,忘記寂寞的。讓那雙嫵媚的眼睛不再流露淒婉哀怨。

    雖然,他並不知道黃泉為什麼傷心寂寞……

    強忍痛楚的笑容近在眼前,黃泉陡然間慾望全褪,僵硬如石。

    直勾勾盯了元烈半晌,他猛地發力,把元烈往榻上重重一扔,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你又在胡說八道些什麼?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誰稀罕你來喜歡?!」那個畜生的弟弟,也配來喜歡他?!!!

    元烈被他拋得莫名其妙兼頭昏腦漲,也沒聽清楚黃泉在罵什麼,但可以確定的是,黃泉又在生氣。他強撐起筋骨酸痛的身軀,望著滿面怒容卻依然美麗的男子,茫然道:「我哪裡說錯了?你幹嗎這麼生氣?」

    對,一切都是元烈的錯!害他失了冷靜鎮定!——狠狠瞪著元烈一臉無辜的神情,黃泉怒氣更盛,突然翻轉元烈,拿起掉在榻上的那柄泥金折扇,便向他兀自微張的溢血入口塞了進去。

    元烈一聲尖叫,身子像離岸的魚兒猛烈彈起。黃泉大力按住,手裡折扇毫不停留地往深處直捅,長聲譏笑:「你最喜歡被人插不是麼?哈哈哈,這個滋味如何啊?」聽到元烈哽在喉間的**,他手微微一顫,但隨即心一橫,一送到底。

    本就打算好好地玩弄一番,又何必在意元烈痛不痛?!

    內臟似乎都要被頂了出來……元烈眼前驟黑,一抽搐,全身寒毛直豎,人卻沒了動靜。

    「誰叫你是東丹天極的弟弟?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要怪就怪你那禽獸不如的哥哥!」黃泉對著無聲無息似已暈厥過去的元烈冷冷地道,捏著僅露出寸許的扇柄用力往外一抽,血順勢飛灑榻上。

    看著血絲淌出元烈碎裂**,黃泉哼了兩聲,扔掉血跡斑斑的折扇。

    「沒用。」

    心裡難以釋懷的躁亂與憤怒還在橫衝直撞,激得心肺都在隱痛。但再不停手,恐怕元烈凶多吉少……

    就先留他多活一陣,等東丹天極來了,再當著那畜生的面折磨也不遲。就這麼玩死了,未免太便宜了他。

    千百個念頭輪番轉過,最終只沉澱下深深怨恨。冷森森的目光在元烈滲著冷汗的背上盯注良久,黃泉一掌推開門,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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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烈睜開眼睛時,朝陽從門縫窗隙漏進屋內,灑落一地光斑。他趴在榻上,怔怔看著光線裡飄舞的塵埃,思緒有片刻空白。

    門突然被推開,一人逆光大步走進。耀眼的太陽一時眩花元烈雙眼,下意識側身,抬手去擋。甫一動,尖銳的刺痛立即自股間狂竄,他情不自禁逸出一聲**,昏迷前的記憶如潮回湧……

    「你總算醒了!」

    放下漱具,水千山幸災樂禍地走到榻前,看元烈一臉狼狽地掙扎著起身,想拉毯子遮住赤裸的身體,不由譏笑:「該看的我早就已經看過了,你緊張什麼?」

    元烈定了定神,才發現榻上已換過了嶄新的錦褥,顯是他昏睡時就有人進來收拾過。枕頭邊也放著套新衣,他慢慢穿起衣服,輕咳兩聲:「黃,黃泉呢?」

    「主人沒心情見你!」見元烈渾身一震,水千山益發揚起尖尖下頜,扔過個藥瓶:「既然你醒了,我也不必浪費工夫來伺候你上藥。呵,你就乖乖在床上躺著吧,說不定主人一高興,還會來看你,哈哈……」輕蔑地撇了撇嘴角,一轉身走了。

    元烈呆呆聽他笑聲遠去,滿腦子亂哄哄地,難受到了極點。看看藥瓶,羞恥屈辱直衝胸臆,抓起瓶子用力一摔,抱著頭蜷作一團。

    「……為什麼?黃泉?……」

    為什麼那樣對他?一路上,黃泉不也說喜歡他的嗎?為什麼總是這麼喜怒無常?

    獨自苦惱半天,元烈終於長長吐了口氣,下榻梳洗。

    ——無論如何,都要找黃泉問個清楚。

    走出石屋,純淨蔚藍的天穹映著浮雲紅日,頓時令他窒悶的胸口一陣舒暢。眼光落在懸崖西側岩石上端坐的人影,心頭一悸。

    寬大的繡花綢衫在晨風裡颯颯飛舞,淡淡雲氣縈繞足下。黃泉長髮飄揚,整個人竟似欲御風飛去。

    遙遙眺望著那彷彿與天地山石融為一體的人,元烈如癡如醉,全然忘記了要上去一問究竟,只凝睇那雙隱含無盡淒怨的微翹眼眸……

    黃泉,始終那麼美!也始終那麼寂寞……

    「過來!」

    黃泉沒有回頭,卻突兀開口,聽元烈慢吞吞的腳步走到身後,他一指遠方:「你知道那邊是什麼地方?」

    「這,我看不清楚。」元烈極目遠觀,也只見模模糊糊的一片峰巒農田。

    「是射月國,那紅色屋瓦的,就是都城,寶藍琉璃磚的,是射月王的寢宮……」

    「隔得這麼遠,你都能看得見?」元烈訝然。

    黃泉眼裡劃過陰鬱痛楚,沒回答,只慢慢低下了頭。元烈望著他似在微微顫慄的背脊,心便如被人攥緊扭曲般,形容不出的痛。不假思索就握起了黃泉的手:「你到底有什麼不開心,就不能告訴我嗎?」

    冷淒淒地盯著元烈,黃泉抽回手,冷笑道:「告訴你又有什麼用?哼,你怎麼不問我,昨天為什麼那樣對你,恩?」

    是想問的,可見到黃泉如此孤寂的樣子卻怎麼也氣不起來了。元烈一摸鼻子,苦笑:「我知道你是因為心情不好。算了,我又不會那麼小心眼。」輕輕環住黃泉沾濕朝露的雙肩:「外面風大,回屋裡去吧。」

    肩頭驟然僵直,又漸漸放鬆。黃泉目光凌厲,牢牢攫住元烈雙眼,似要望進他心底。半晌,卻先受不了元烈微笑,轉首望天。

    世上怎會有這麼單純的人?居然還是東丹天極的弟弟?

    「……你……跟東丹天極不太相似……」黃泉幽幽喟歎,隨風而逝。

    元烈一怔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爹娘生前都是這麼說我的,我從小就貪玩,又懶,嘻,常把我兄長氣得要打要罵的。不過他從來都不捨得真的下重手打,他其實最疼我的,我要什麼,他都會給我。我嫂嫂也是啊,比我娘親待我還好,我以前的衣服鞋子全是我嫂嫂親手做的,啊,還有我家的僕人鐵生,他也對我很好……」

    他父母早亡,由兄嫂撫養長大,此刻提起,敬愛之情溢於言表,絲毫未覺察黃泉越來越陰的面色,兀自笑道:「我兄長和嫂嫂一刻見不到我,都會擔心半天。我這次離家這麼久,不知道他們——」

    「夠了!」

    本已對元烈憎意稍減,但聽他不住口地談論東丹天極夫婦,黃泉怒火又熾,猛地大吼,聲震空谷:「別再在我面前提他!」

    元烈歉然,他也太粗心了,只顧自己說得高興,竟在黃泉跟前大讚他厭惡之人,難怪黃泉生氣。撫著黃泉輕顫肩背,赧顏道:「我不說了,不說了。」心裡一陣惆悵,原想設法慢慢化解黃泉對兄長的仇視,但看來是他一廂情願了。卻不知兄長究竟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過,以致黃泉如此憎恨?!

    試著想拉黃泉回屋,卻被推過一旁。眼看黃泉頭也不回地進了石屋,彭地關起房門。他呆立崖邊,苦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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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直在屋內站了良久,黃泉胸中莫名的憤懣方徐徐平息,對著冰涼空氣冷冷一笑,自言自語道:「你何必去跟這傻小子認真?他喜歡你,是他自己瞎了眼,與你何干?那個畜生害得你背父棄國,不人不鬼,如今活該報應在他弟弟身上!呵,黃泉啊黃泉,你的心早被那畜生踐踏得不知去向,又何需心軟?」

    回音在四壁響起,像無數人隨聲附和:「……何需心軟?何需心軟?……」

    ——心和感情,從躍落懸崖的那一天起,已成了奢侈無用、只會令他痛苦後悔的東西……

    也該讓東丹天極最疼愛的弟弟嘗夠被人欺騙玩弄的滋味!

    淒婉的眼眸幾經變幻,僅餘一片森冷。黃泉唇角噙上一絲陰寒的笑,打開了房門。

    元烈卻沒有如他預料那樣仍在岩石邊。

    黃泉攢起眉:元烈不會偷偷溜下山了吧?他可還未玩夠貓捉耗子的遊戲呢。

    正要喚人四下搜尋,熟悉的腳步聲已朝他奔來。元烈一邊揮手,一邊笑:「我有東西送給你。」

    兩個小小的泥偶塞進黃泉手裡。泥土還濕濕的,顯然剛剛捏就。泥人的臉一是黃泉,一是元烈,雖然只有核桃般大小,卻五官分明,惟妙惟肖。黃泉瞪著元烈,一時無語。

    「如何?」元烈擦了擦手上的泥,笑得似個等著大人誇獎的孩童:「我小時候最喜歡捏泥人,你看,像不像?」

    「……很像……」

    黃泉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要回答他,頓了頓,又冒出一句更莫名其妙的話:「從來沒人送這種玩意給我……」

    他是射月國的大王子,記憶中,自然送禮討好的人絡繹不絕,奇珍異寶、綾羅美姬,但誰也不會也不敢送上這等不值錢的東西。

    「……為什麼要做泥人送給我?」

    啊?!元烈一搔頭,笑道:「不為什麼啊,我突然想起,覺得好玩,就做了。」小心翼翼地對望黃泉雙眼:「你,喜不喜歡?」

    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翻動著,想掙扎著浮現,卻又辨不清是什麼。黃泉握著泥偶的手抖了抖,避開元烈期待的目光,淡淡道:「這小孩子的玩意,有什麼好的?」

    元烈失望地盯著自己腳尖,發起呆來。倏地頭髮被摸了一下,他一愣抬頭。

    黃泉閉著雙目,嘴角卻含著淺笑:「我喜歡大一些的泥人……」

    「黃泉?」終於見到完全不同於以往譏誚的動人微笑,元烈一時間竟反應不過來,癡望半天才回神,歡喜得幾乎要跳了起來:「可以可以,只要你喜歡,什麼樣的我都能捏!」

    想不到自己隨口一句就能讓元烈興奮如斯,黃泉心再度一震,睜眸凝望雀躍不已的元烈。些微愧疚如光影掠過,但即刻消融無尋處——誰叫元烈是東丹天極的弟弟,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根本不值得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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